1

坐在我熟悉的角落，毫无目的地看着教室的外面。由于带家教的原因，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自在的发呆了，窗外刮着不知方向的风，引得青绿而又修长的柳条不停地摇摆，蔚蓝的天空中镶着几片云朵，像调皮孩子脸上的憨笑。在这样多姿的夏季，美不过如此。

“夏小雨,外面有人找。”好朋友韩叶站在教室门口对我喊，我带着美好季节给我的心情向门外走去。

我用一种早已习惯了的吃惊看着门外找我的那个人,并用一种习惯的口气说：“你来干什么?”“小雨，听说这个周末你要回家，我也好久没回了，我们一起回吧?”我不耐烦地说：“我有事不回了，要回，你自己回好了。”说完我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留给他一个冷冷的背影。

他叫刘明凡,比我大两岁，我们在同一所中学读高中,后来又考入了同一所大学,所不同的是他上的是重点本科,而我却是一般本科。考入同一所大学并非偶然，用他的话说是巧合，而我却认为那是他的“一厢情愿”。我讨厌他，不，应该说我恨他,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恨，这是一种如此强烈的感情，一直左右着我的这种恨，无论他和他的家人怎样弥补，也消除不了我对他们一家的仇恨，那种恨就像是那些永远充满活力的生命。

放学回到宿舍，我问韩叶：“你是不是告诉刘明凡我要回家了？”韩叶：“是啊，怎么了？你们一起回家不是很好吗，我也是为你安全着想啊。”“安全什么呀，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关于我的事情，他要问你，你就说不知道，你怎么就记不住呢？”我边说边收拾着自己回家的东西。一边的韩叶还仍然在嘟囔着：“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刘明凡那么好的人，你怎么就看不上人家呢？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吃过午饭，我坐上了最后一趟回家的车。上了车，我把东西放好，刚要闭上眼睛准备着将近四个小时的长途颠簸，竟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车窗外晃动，一会儿他就上了车，我假装睡着不去看他，可他还是坐在了我身边的位子上，像是有点自言自语：“我真的以为你不回家了呢，幸亏我又打了个电话确定一下。”“刘明凡，我告诉你，你不要有没有事情就来找我，你不顾及面子，我还要里子呢，你不要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自做多情。”“小雨，你每次都这样对我，我可以不生气，这么多年了，你就别对我像个仇人似的，好吗？”“你给我闭嘴，难道我们不是仇人吗？真是可笑，难道你要让我对你心中充满爱意吗？你别做梦了！！“我……”“我不想听你说话，如果你再罗嗦，我立即下车。”我不耐烦的话语说地得很快，我知道他听清了，而且听得很明白。“好，你睡吧，我不说了。”

其实,刘明凡知道我是说到做到的,他也只能一声不响地坐在我的身边。每每一想到我八岁就没有了爸爸，从此没有了完整的家，我的心就是满满的恨，让我去原谅他们，我真的是做不到，不管他们拿什么来弥补，只要一想到爸爸死后的那种惨不忍睹，我的心都会痉挛似的疼痛。车行的颠簸，让我进入一种不知是梦还是现实的状态，任时间从我和他的身边慢慢流逝。

突然，汽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急促的刹车声和乘客的惊叫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的双手本能地抓住了前面的座位，等到一切平息，大家才弄明白原来有一个小孩要突然横穿马路，司机来不及刹车，只得大转方向盘。心中带着余悸慢慢坐了下来，这时，我竟然发现，刘明凡的身体紧紧地靠着前面的座位，而双手在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

刚才的惊吓，让我不知该对他有怎样的反应，我还是执拗地使劲收回自己的胳膊。他也意识到了，他的手慌忙从我的胳膊上抽掉，然后从包里取出一瓶未开启的饮料递给我：“没事了，喝点水吧。”我没有接他的水，尽管我很渴。我仍然不动声色地坐着，一个劲地后悔上车前怎么就不知道准备一瓶，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的晕车症又犯了，虽然上车前吃了药，可还是没用，难受地我只能闭着眼睛。理智地去想他的话也并不是没有道理，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我怎么就忘不掉呢？

接下来的路程,我没有再睡着,他在一边不断地问我喝水不，热不，饿不？我都以装睡无声地拒绝了他。两个多小时后车终于到站了,天已经黑了下来，他执意要送我回家，我拒绝了他，应该说是用狠话伤了他，否则他会很固执地跟着我。

夜幕包裹着我曾经生活的小镇，一天的烦躁和喧哗也渐渐沉静下来。来往的路上已经看不到几个人了，倒是从小家投射出的灯光照着我向回家的方向走。我已经半年多没有回家了，回家的小路依然那么熟悉，就是觉得很长。

当我推开家里的大门，弟弟正在院子里那盏昏暗的灯光下，擦他那辆我曾经骑过的自行车，他看到我激动地不知是先叫姐还是先叫妈，“姐，妈……”话还没说明白他就向我跑过来，接下我手里的包，挽着我的胳膊，向客厅走，我突然觉得弟弟长大长高了不少。这时妈妈也从厨房出来，就着屋内的灯光我分明看到了她脸上日渐增多皱纹和弯曲的腰身。她高兴地说：“刚才我还叫你弟去车站接你，没有接到，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你先和弟弟看会儿电视，饭马上就好。”

可能因为长时间吃学校饭菜的原因，觉得家里的饭是那么香，菜也特别好吃。突然电话铃响了，妈妈顺手拿起了听筒：“喂，啊！到家了，是吗？哦，现在正吃饭呢，有时间来家玩。好，再见。”我看到妈妈的眼神有些异样地看着我，她说：“明凡和你一起回来的吧？”我简单的回了一个字“是。”我知道那电话是该死的刘明凡打来的。妈妈继续吃着她的饭，然后说：“一起回来也好，路上安全。”妈妈的眼神和话语让我猜不出她究竟想要说什么。倒是一旁的弟弟开了腔：“姐，明凡哥是不是喜欢你呀？”我瞪了一眼弟弟，又看了一眼妈妈厉声地说：“你胡说什么，他什么时候成了你哥了？”弟弟有点半不高兴半开玩笑地说：“他比我大，每次放假回来都给我带好吃的，还帮我和妈干活，我当然得叫他哥了，是不是？兴许有一天我还得改口叫他姐夫呢！”“你闭嘴，咱爸可是被他爸害死的。”我不知道我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妈妈停住了放在嘴边的筷子，叹了口气说：“你们在乱说什么呀，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提它干什么？快点吃饭！”

饭后弟弟向我道歉说是开玩笑的，我也笑着对他说没关系。我们一起看着电视，沉浸在轻松的娱乐节目中。由于晕车太累，疲惫的神经很快向我袭来。我走进卧室，我的床上仍然是我走前的模样，妈妈说：“我等会儿就给你收拾，你再看会电视。”我说：“妈，不用了，我就回来两天和你睡一张床就可以了。”

躺在妈妈温暖的身边，妈妈并没有像我孩童时那样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倒是我把手横放在她瘦弱的腰间，随着她的心跳一起起伏。我给妈妈讲同班的同学，讲寝室里的室友，讲我在课外打工带家教时遇到的趣事，妈妈对这些好像并不感兴趣，说了那么多，她只是一笑而过，或是没有表情地“哦”一声。我知道那是她的一种辛酸，一种心疼的难言。她抚摩着我的手慢慢地说：“刘明凡那个孩子不错，他对你也很关心，我希望你不要去伤害他。”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当然也带着一点不高兴地说：“妈，你不要胡思想乱，我讨厌他，我怎么会接受他的好呢。”“小雨啊，你可以不接受明凡对你的好，但你千万不要去恨他，你爸的死和他没有一点关系，知道吗？”“妈，你就放心吧，我现在是不会谈个人的事情的，至于刘明凡，我是绝对不会接受的，他们家的每一个人我都讨厌……”我的话还没说完，妈妈腾地坐了起来，语气也严厉了起来“小雨，我没有让你去接受刘明凡还有他的家人，但是我不允许你去仇恨他们。那时，你才八岁，什么事情都不懂，可后来你应该看到了，你刘叔叔他们家的哪一个没有帮助我们，这么多年了，如果没有你刘叔叔一家的帮忙，你能读得起大学吗？”妈妈的这种解释，我已经听了很多遍了，但心中的恨，是那样的根深蒂固，每每提及到爸爸的死，他血淋淋的身体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对他们的恨就会倍增。我听不进妈妈的话也不想和她辩解什么，因为我不想打破我和母亲这种很久才有的一次亲近。

是啊！十几年了，我一直生活在爸爸去世的阴影里，一直在死亡的仇恨里苦苦挣扎，不论我怎样去忘掉，去逃避都没有用。不论刘明凡和他的家人怎样弥补，不论刘明凡对我有多好，但是我充满仇恨的心一直不能愈合。因为我的爸爸的的确确是死在他们家的院子里，脖子上插着一把钢刀，心口上深深的刀口向外冒着血。

2

“今天刘明凡又来找你了，给你送来了一本日记。”返校后的第一个晚自习后，韩叶坐在我的对面问我。“日记是他递给你的，你喜欢呢？就自己收下，要么还给他，你别想让我收下它。”“喂，夏小雨，你就是一个神经病，十足的傻子。为什么你就不肯给人家一个机会？”“没那么多为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韩叶的这种问题，不知道她问过我多少次了。“小雨，像刘明凡这样的男生没有几个，你怎么就不知足呢？”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觉得好你就去追吧！”韩叶顺着说：“哎，这可是你说的啊，到时候你可别后悔。”“我肯定不后悔！”我是真心地说出这句话，如果他们成了，也许我对刘明凡的恨，就会慢慢淡忘了。因为刘明凡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对象，而韩叶，也是我至今交到的最好朋友，要是韩叶真的能和他在一起，她会很快乐，我也会真心的祝他们幸福。

对于刘明凡三天两头的“拜访”，我在时，仍然是继续逃避，要是真的没有办法避开，就拿最难听的话伤他，或是我一句也不说，直到他带着失望的表情离开，关于电话，都是让韩叶来接，说我不在。除了上课外，家教是我每天必须带的，这样，让原本不富有的我，在同学面前也有了体面的衣物，有时我还会给家里的妈妈和弟弟寄上一些。大三的第二个学期，我厌烦了家教的生活，经人介绍我在一家饭馆当起了钟点工，时间是中午两个小时，晚上三个小时。那家饭馆离学校不近，而且晚上也没有夜班车。但是为了减轻经济负担，我还是接受了。就这样我每天奔波，身影在学校和饭馆之间穿梭。

一天，有三个年轻，而且打扮的十分新潮的大男生来店里吃饭，我先是给他们倒茶，并拿上菜单给他们看，可他们其中的一个人却说不喝茶，我又重新拿杯子倒上白开水，然后那个人却说水不热了，我又准备去取热水来，突然他们中一个穿一身牛仔的小伙子叫住了我：“不用了，可以喝就行了。”我没有听他的，而是继续做着我该做的事情。因为来上班的第一天，老板就对我说顾客是第一的，一定要让顾客满意而归。

三个人吃了饭并没有立即就走，而是旁若无人的边说边笑。当我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准备回学校时，那三个人也开始起身离开，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三个人竟然跟在我的身后，我并不恐慌，我想也许是恰好同路呢！

街上的霓虹灯依然闪烁，把我的身影拉的很长，我没有心思去观看这晚上的夜景，因为一天的疲惫早已注满我瘦弱的全身。快到学校大门口时，突然那个以喝水捣乱的家伙冲着我说：“夏小雨。”我不慌不忙地回过头，却没有说话。这时，那个穿一身牛仔的小伙子不好意思地说：“哦，刚才听饭馆老板那样叫你的，所以我们就知道了你的名字，你不会生气吧？”对于这样的回答我并没有感到吃惊，我想：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被别人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个捣乱的家伙仰着头又开始说话了，而且带着一种怪怪的笑：“天哥，下雨了耶！你不是喜欢“夏”小雨吗？在雨中散步好浪漫呀！”我有意识的抬了一下头，然后他们三个相视一起大笑起来，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原来他们拿我的名字开了个不怀好意的玩笑。

第二天在我下班之前，那个穿牛仔的小伙子又来了。在回学校的路上他开始向我说出他的目的。他叫赵天，注意我好久了，并说出喝水捣乱是故意的。两年前刚毕业没有多久，他和一帮朋友合伙开了个舞厅，由于管理不当，没多久就倒闭了，现在没有工作。后来，他们就经常来找我，当然是以吃饭为由，有时是赵天一个人，有时两个，有时是三个，也有时是一大群，对于他们的这种行为我感到很无聊，甚至感到厌恶。

一次，刘明凡很突然地来饭馆找我，我很吃惊也很烦，而那天赵天也早早地来了。下班后，刘明凡高兴地对我说：“小雨，我也开始带家教了，听韩叶说你在这里工作，刚好路过，我就过来看看你。”我不知道我和他之间有什么话好说。一旁的赵天问我他是谁，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回答他，难道我要告诉他，刘明凡是我的男朋友？是仇人？是同学？都不是，再说我也没必要告诉他。我们三人一路沉默，他们一个是我恨的人，一个是我讨厌的人，在那一刻我也体会到，沉默是我最好的语言。

3

自从刘明凡带家教以来，他总会在我下班之前赶到饭馆，然后和我一起回学校，有时当然也会遇到赵天。一天晚上，雨像瓢泼一样往下倒，我一边发愁怎么回学校，一边后悔没有听韩叶的话把雨伞带上。突然刘明凡出现在店门口，我有点吃惊。我穿好衣服，决定奢侈一回，打的回校，因为他只拿了一把雨伞，我不可能和我的仇人共撑一把雨伞走在雨中。可是等了好久，一辆出租车也没有经过。刘明凡说：“我们走吧，雨这么大，而且又这么晚了，不会有车了。”我把外套脱下来，顶在头上，然后飞快地向学校的方向跑。显然我是不愿让他和我共撑一把雨伞的目的得逞，哪怕是那么一段距离。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伞你撑着吧，挺冷的，你快把衣服穿上。”说完，他把伞塞到我的手里，然后他脱掉外套顶在头上。当时已经入秋，我的外衣已经湿了，粘在我的身上，冰凉的寒气往我体内钻，直到他把伞给我，我才感觉少暖和一些。我看到他的衣服很快被瓢泼的大雨浇透了，在那一刻，我们无语，大雨也许是我们最好的语言，在我和他之间交流。我的心里有了从未有过的酸涩，不知是为湿透了的明凡，还是为自己对明凡的尖酸刻薄。接下来的好几天都没见明凡出现，后来听韩叶告诉我，他病了。我无语。

每次回去后我都会告诉韩叶，我在工作中遇到的一些事情，当然也谈到了遇到的赵天，以及他和刘明凡之间的争风吃醋。“身在福中不知福，小心遭报应。”这是韩叶常在我耳边唠叨的一句话，我知道她指的是我不领刘明凡的情。作为好朋友，她也好几次诚心地劝我离开那个饭馆不干了，或者换个别的工作去做。而我仍像往常一样上我的班。

一天刘明凡又来了，他说有事和我商量，而奇怪得是赵天没有来，他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来了，我真的希望他在，因为我已经习惯了他们两个都在的场面，那样，我才能成为一个局外人，可以想着自己的心事，任由那两个人说着和我无关的事情，那样也会让刘明凡心里难受，也会让他会离我越来越远。我也知道我的心灵防线到了随时可能崩溃的边缘，如果我再和他这样继续下去，我真的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也许地下的爸爸永远不会原谅我。

一天刘明凡来找我，问我需要钱不，说着从兜里掏出300元家教钱递给我，并告诉我他学生的家长新开了个饭馆，他想让我过去帮忙。我很肯定地拒绝了他和他给的钱。他说：“那的条件比这好，而且离学校也很近，更重要的是比这安全。”“如果你不来这找我，我已经很安全了，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去的。”

“夏小雨”我只顾低头走路，竟然没有注意到赵天从什么地方出现在我和刘明凡的面前，我心里突然有点高兴起来。因为只有他们两个人都在时，我才能一句话不说的走回学校。“小雨，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是不是这个家伙又在缠着你。”赵天指着走在我左边的刘明凡恶狠狠地说。我仍然沉默不语，倒是刘明凡开口了“哎！我看是你这个家伙才来缠着小雨呢？”我继续走我的路，而且是找了个偏僻的近道走，我只想早点离开这两个和我无关的人。

他们停下来越吵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语气也越来越重了，赵天对着刘明凡大叫：“你他妈的给我滚远点儿，以后少来找小雨，否则，我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刘明凡也不甘示弱：“如果你有自知之明的话，我还是劝你离小雨远点吧！我是不会离开小雨的。”“你他的妈找打啊？”“你才找打呢！”我离他们虽然是越来越远，但我还是能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吵架声，直到他们两个人把吵声，变成打架的声音，我才驻足转过头来，我刚想要转身继续走，但视线被突然出现的六七个大男生的身影拉去，再也没有收回来。我无措地愣在原地，只感觉到心跳的存在，它跳得是那样强烈。幸运的是我还有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两个男生和我有着逃不开的关系，尤其是刘明凡，我不能一走了之。我睁大双眼，站在离他们将近两百米的地方看着将要发生的一切。

只见那六七个大男生跑到他们打架的地方，他们一起把刘明凡围了起来，我几乎看不到他原本高大的身影，看到的却是他们对刘明凡拳脚相加的野蛮动作，听到的是刘明凡撕心裂肺的喊叫，那叫声像一把利剑，深深地刺着我的心，连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又一次意识到这个人和我有着扯不清的关系，本能的反应我像子弹一样冲向打架的地方，等我跑过去，那里只剩下了刘明凡微闭着双眼，痛苦地躺在血泊里。

我尽力扶他起来，但他已经站不起来了，我大声地呼喊救命，但是没有人出现。我只能试图扶着他坐起来，让他的头靠在我的怀里，他想说话，但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有说出一个字，他只能用他那双无神的眼睛看着我。我第一次发现了他的脸是那样干净英俊，他身上的血像开闸的水向外流，我和他在他的血泊里无能为力。我的泪水像他的血一样汹涌地流着，我起身要去打电话，明凡使出最后仅有的力气死死地拉住我，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说“：小雨……小雨……”我的泪撒在他的身上混着他的鲜血，一起流在地上，然后渗进土壤里。我竭尽全力搂着他大声地哭喊：“你不能死，我还没有原谅你呢，你要是死了，我永远恨你。”他的脸失去了红润，眼睛已经无力睁开，他又强忍着说了一个字“……你……”他的身体彻底地松软下来，我完全失去了控制地大喊：“你不能死……我不要你死……”可是他还是死了，死在了我的怀里，我第一次也是最后的一次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嘴角挂着他留给我的最后一抹微笑。我接受不了，可它却是一个事实，我也感受到了生命脆弱的那样不堪一击。刘明凡真的走了，身上带着四个深深的致命的刀口和我对他还没有来得及原谅的仇恨走了，留下的只有他那最后的一抹微笑。

4

风肆无忌惮地吹着，声音像是流浪孩子的呜咽。天还在朦胧的睡意中，刘明凡的爸妈还有他的弟弟就来了，当警察告诉他们，明凡的死是和我有关时，他们并没有打我，更没有骂我，只是毫无表情地看着我。明凡的妈妈除了哭泣就是昏迷，他的爸爸一直是两行泪水向下流，他的弟弟寸步不离地扶着他的妈妈。我多么希望他们打我一顿或是狠狠地骂我一通啊，可是他们没有，这让我的心里更加难受，更加无法面对。

在殡仪馆，我的心痉挛一般的疼痛，火化前，当身边的人告诉我，再看明凡最后一眼时，我的心彻底地碎了，碎成了一颗颗沙粒，是那样凄凉和冷漠。我原来是这样地舍不得他，他的好，他的笑在我的眼前像幻灯片一样清晰地浮过，我知道我是爱他的，十几年的恨，在这一刻全都是爱。看着床上那个似乎熟睡的身体，我多么希望那不是明凡呀，可那的的确确是他的。韩叶搀着我，否则我是没有力气站起来的。

当高大的身躯在慢慢燃烧的每一秒，我也感觉到火苗在强烈地炙烤着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心也随之燃尽了，是的，我要让这颗心完全彻底地随他而去，爱它的人走了，留着它也就没有什么用了。明凡真的走了，他只留下了他的一把骨灰，还有他最后一抹的微笑。

从殡仪馆回来，我亲自捧着他的骨灰盒，仿佛捧着的是自己的全部，抑或是另一个自己。

明凡的爸爸让弟弟去宿舍收拾明凡的遗物，我也跟着去了，因为我不想错过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他整理衣物。当我拿箱子装他留下的书本时，书堆里有两本好看的笔记本，其中一本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明凡曾托韩叶送给我的那本，我打开扉页，上面写着：

小雨，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把他送给你，但是我怕你不收，所以我就写满了日记送给你

明凡我的泪水一直挂在脸上，不小心掉在了另一本的封皮上。我又好奇地打开另一本：“小雨，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没收，我又用了同样的方式给你准备下一次的生日礼物，希望你能够收下。”

“小雨姐，这有一本日记。”在收拾床上物品的弟弟叫我，我走到他的身边接过日记，把它和那两本放在一起，装在了我随身携带的包里。收拾好明凡的遗物，我向班主任请了回家的长假，与其说我和他们一起回家调节心情，不如说我是陪明凡最后一程。

当回宿舍取东西时，韩叶对我已经没有了安慰我的话，她只是用力抓住我的双臂：“不管明凡是否真的伤害过你，你都要原谅他，好吗？再送他一程吧！”我不知道韩叶想要说什么，但我知道她喜欢明凡，而她却不知道我也喜欢明凡，她也不知道，我取点儿东西后，就送明凡最后一次回家的。可有一点我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说明凡伤害过我呢？“你说明凡伤害过我？”我不解地问韩叶。“是啊，他说你们以前就互相爱慕，然后他见异思迁，你很生气，一直都在恨他，不原谅他。”我多么希望明凡伤害过我呀！也许他永远的离开就是对我最好的伤害吧！

坐在回家的车上，明凡高大而又挺拔的身影一会儿在车窗外闪现，一会儿站在我的面前，英俊的脸上露出他那两排洁白的牙齿，最后的一抹微笑仍然挂在他的嘴角。而他的骨灰却实实在在地被我捧着。风吹乱了我的长发，我无心去抚，任回忆装满我的思绪，任泪水无声地随风飘洒…···

回到家，四处的邻居聚集在明凡的家门前，像是准备开一场盛大的会议，有人泪流满面无语，有人说明凡是个好孩子，怎么会出事呢。邻人接二连三地问原因，明凡的爸爸只是用一种理由回答着他们的真心关怀或是好奇“他晚上遇到了歹徒，所以才……”而站在一旁最知情的我，两眼婆娑，竟无语诉说。

晚上，我谢绝了明凡妈妈的留住，在我妈妈的搀扶下回家了。妈妈看到我憔悴不堪的面容，没有关切的话语，而是用警察一样的口气开始对我进行“审问”：“你老实说，明凡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我呆若木鸡地看着我的妈妈，那一刻我发现了妈妈是那样严厉，双眼似乎要把我看穿。我无语。任时光从我无神的双眼面前流去。

妈妈接着说：“一听到明凡出事，我就知道肯定和你有关，今天当我看到你下车时的表情，我就证实了我的猜测。”妈妈对我的理解，让我的泪水又开始肆虐起来。我开始毫无隐瞒的向妈妈细说真相。没等我说完，原本坐着的妈妈突然像是疯了一样站了起来，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她那结实的巴掌重重地打在了我的脸上，而且厉声地说着：“我早就告诉过你，你可以不接受明凡还有他们家人的帮助，但你不能去伤害明凡，可你就是不听我的。”“我也想听你的话，可一想到爸爸我就做不到。”我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妈，你就真的一点也不恨明凡他们一家吗？他们必定害死了我的爸爸呀？”“我以前就告诉过你，你爸他是咎由自取，和明凡他们家没有任何关系，你为什么就不听呢？”“一想起爸爸带血的模样，我怎么能听得进去？”“你就是听不进去，所以才造成今天的罪孽，今天我就要让你彻底地听清楚。”

妈妈顺了一口气，接着说：“明凡是你的哥哥，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你听懂了吗？以前我没有说出实情，那是因为我以为明凡知道你是他的妹妹，理应对你关心照顾，可我没有想到，他也不知道你是……”一句话像是晴天霹雳把我从错乱的思绪中带回清醒，一种从未有过的清醒，那一刹，我几乎不能分辨是白天还是黑夜，看到外面一片漆黑，我才明白是黑夜，只有黑夜，窗外才会这样宁静，人才会做这样的噩梦。可那不是梦，因为妈妈有力的巴掌还在我的脸上留有余痛。

5

上天是个多么会开玩笑的老人啊！20多年前，我的爸爸和刘明凡的爸爸竟然都爱上了当年漂亮的张芬，而年轻的张芬，竟然嫁了她喜欢的刘叔叔。我的爸爸在一次酒后做了错事，后来就有了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刘明凡。多年后，当他再一次酒后，拿着锋利的刀冲向明凡家故意找事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死在他拿的那把刀下，而持刀捅死他的那个人却是明凡的妈妈。我的爸爸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也不知道明凡就是他的儿子，也许这就是对他最好的报应吧！

当明凡的妈妈跪在我妈妈的面前，讲述实情并乞求原谅时，我的妈妈没有了思想，当然她没有报警。因为他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我喝酒成性的爸爸是自食其果，罪有应得。现在，明凡也死了，直到他笑着离开这个世界他也不知道，他和我是同一个父亲。老天啊，你真是个会开玩笑的高手啊！！

在明凡死后的第三天，以赵天为首的年伙人就被抓了。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法院的传票，说赵天要见我，我拒绝了。韩叶又对我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考虑了一天，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因为我不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遗憾了！再也不想留下什么恶报了！

他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流泪的双眼，双手被紧紧地锁着。他说：“我没想到你会来，谢谢你还来看我，我就是死也无憾了，谢谢你小雨。”我看他一眼又低下了头，他接着说：“我第一次在餐馆见到你时就很喜欢你，只因为你和我以前的女朋友很像，我们谈了四年之久，但是她离开了我，永远的离开了我，是因为我才离开的。”我没有看他的脸，因为我不想让他那张讨厌的脸在我的记忆了里留下一丝的记忆。他接着说：“我毕业没工作就和朋友合开了个酒吧,只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在外面得罪了一帮人,他们就到店里闹事,我当时很冲动,没说几句就和他们打了起来,我的女朋友当时也在,她为我受伤了。由于伤口太深，她就像刘明凡一样，死在了我的怀里……”

他的哭声让我有点害怕，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听他说那些和我无关的话。他哽咽了一会继续说着：“直到遇到了你，我感觉我的世界又开始有了希望，我觉得你就是上帝赐给我的贵重礼物，我努力呵护你，可是我还是伤害了你。当我打听到刘明凡辜负过你，你也在逃避他……我心里很难受。那天，我们只想打他一顿，可我没想到，他们一想到我女朋友的死，他们出手竟那么狠。现在我知道一切都晚了，一切也都完了。我让你来并不是乞求你的原谅，也不是在为自己和我的朋友找借口，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真心的对你，我也希望你能忘掉我，忘掉生命中曾有我的出现和对你的伤害。”我一直很安静地听他说着这些，一个和我无关的故事，主人公却是我。离开时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无意中我看到了他满脸的后悔和可怜。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城市的上空传出一声响亮的枪声把我从午睡中惊醒……

多年后的一个清明节，我手捧着一束菊花和一束玫瑰来到了爸爸和哥哥的坟前，玫瑰当然是送给哥哥的。我从包里取出他留下的那三本日记（我知道留下它们早已没有什么意义,但我还是不忍心把毁掉，下了很大的决心我还是把它们带来了。）把它们放在哥哥的坟前，划着火柴，任火苗在我的眼前跳跃，穿过火苗我看到了哥哥那最后一抹的微笑，只是在眼角多了一滴晶莹的泪珠。我无语，思绪像大海一样涨潮。

周围的杨树摇摆着光秃的枝丫，任初春的小雨无声地滋润，轻轻的风声如泣如诉，像一首呜咽的悲歌，我知道那是我爸爸在做最虔诚的忏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