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闲游香山植物园。在公园出口，见到有人在卖一种富贵竹。此竹与常见的观赏竹有所不同，每根竹的头部被人为加工成螺旋状圆圈，几根合为一束插在花瓶，酷似亭亭玉立的烫发女郎。甚觉新奇，顺手买了一束，带回家来做成观赏盆景养了起来。又一日闲坐阳台，细来观赏翠竹盆景，不料却徒生感叹之想。古之文人雅士，皆以竹之正直有节为美，对其宁折不弯的清高气节歌之咏之；而今世人却赏竹如赏梅，以曲为美了。而竹，怎恁一旦和富贵沾上边，也就不顾其节学起曲就圆滑起来了。对竹自赏，感慨万千。我叹富贵竹有节而不守节，徒有竹之形、竹之节而无竹之刚正空灵之气节；亦叹世人“病梅”又“病竹”、轻正直而重圆曲，审美价值世风之日下；更叹人之命运尚不如竹，一旦入世随俗，要想洁身自好、保持高风亮节何其之难！

我出生在江南水乡，庄前屋后翠竹环绕，自幼伴竹长大，与一群少年伙伴常常嬉戏于溪边竹林。上学后最喜爱阅读欣赏苏东坡、郑板桥等文人雅士的咏竹诗画。三十年寒窗苦读，深受中国古代士大夫清高孤傲竹林士风之影响，常以竹之清高、正直、虚心的高风亮节作为自己做人的最高境界。记得九十年代初，我以京城最高学府博士头衔南下经商。在一个字画摊上偶然发现一幅水墨翠竹图，画是用烙铁烙刻在一块像桌面大小的三合板上，竹画两边还题有李苦禅的两句诗作对联：未出土时便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我喜不自胜，随即买下装饰在自己的办公室作为座右铭。并且暗自立誓，要在这人欲横流的商场上始终保持翠竹般的清高正直气节。

没过多久，我很快意识到竹之精神与商之文化格格不入了;读书人传统的士大夫尚竹价值观使我难以应对生意场上的经营俗务。在你死我活的商业竞争中，在争多论少、讨价还价的谈判桌上，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公司人事关系里，你倘若秉承虚心谦让、正直不争的清高处世态度，你将寸步难行并且会一事无成。傻得像个博士、直得像根竹子，这是那个时期对刚下海的读书人的世俗褒贬。不少的读书人在经过短暂的商海试水后，价值观上的不适应使得他们不得不从商场落荒而逃，又逃回到书斋里去了。在我最苦闷的日子里，一日我回到京城去拜访未名湖畔的导师。老先生的一段寓意深刻的开导点破了我的迷惘。他鼓励我既然选择了下海经商，就应放弃一些知识分子的价值观，同时要接受商场上的游戏规则。他推开窗户，指着窗外的一排竹子说道：“就说这南国的竹子吧，移到北方，为了生存也得入乡随俗、适应环境。你看，中秋刚过它就开始枝干叶枯了。你说它们清高吗？在北国，竹子也不敢与松柏争翠，不敢与杨柳比直；风雪袭来，它们的腰弯得比杨柳草木还要低。它们与草木为伍而不敢出类拔萃，也是怕遭人嫉恨！”导师毕竟是导师。老先生的指点使我走出了迷惘和彷徨。回到公司我就收起了那幅翠竹图，并且从名片中抹掉了博士的头衔。我下决心彻底放下读书人的“臭”架子，放下身段去做个地道的商人。

商场上多年的摸爬滚打，使我由一个文弱书生几乎蜕变为一个“五毒俱全”的商人。商场承认了我、商人接纳了我，甚至在别的商人眼中我还是个相当成功的商人。记得几年前，我曾请一个小学四年级都没读完的混混吃饭，求他办点事。两人一人一瓶拚白酒，酒桌上我表现得比哪个混混更没文化、更哥们儿义气，喝到后来他抱着我直叫大哥:“大哥，你真不像个博士，真哥们儿。”是不是哥们儿不知道，但他所说的“真不像个博士”我听了很高兴，在商场十多年“进修深造”就是为了这张“文凭”。这个混混授予我的这个商场毕业证书对我来说，其社会意义不亚于当年中国最高学府导师们授给我的博士文凭。确实不像个博士了，我变得几乎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当年刚跨出大学校门时的斯文找不着了，人们看到的是一个满身匪气流气、满嘴脏话假话、一身铜臭气的地道商人。我学会了与虚伪的政客周旋，学会了与贪婪的奸商争利，甚至也学会了与险恶的地痞流氓过招耍横。记得有一年去海南向一个企图赖帐不还的个体户讨债。在对方为我所设的鸿门宴席上，我一口气饮下半斤白酒，仗着酒劲对着那个个体户说道：x老板，今天你说的要是还不算数的话，我就把你“做了”，信不信由你。说罢，我把酒杯甩在桌上，转身扬长而去。没想到这句酒话还真把那个家伙给镇住了，事后听说他问身边的人：x博士是不是黑社会？身边人说:不会吧？不过也难说，现在好莱坞电影里的黑社会头头大多都是博士、教授一类文化人。

装相归装相，演戏归演戏，心里总是空虚的，内心深处总是抹不掉自己多年编织的竹篱笆墙的影子。每当夜深人静，酒醒之后，梦醒时分，看着窗外婆娑摇曳的翠竹月影，想起有位革命党人的咏竹诗，总不免对影自怜，伤感万端。诗中唱道：雪压竹头低，低头欲沾泥；一轮红日起，依旧与天齐。翠竹为山河做秀，尚不免有雪压沾泥之累；读书人做秀于商场也就难免要委屈而求全了。我也常勉励自己，人在商场，站起来应比人高，蹲下去要比人矮；要像个竹子，竖起来比树高，放倒了比草低。说归说，心里依然困惑。东坡先生曾说，人不看竹会变俗，而且说“士俗不可医”，看来我是没救了。然而，我心里依然是喜欢竹、敬仰着竹，在我内心深处这么多年来一直还珍藏着故乡翠竹林的那一片绿。去年深秋，我终于鼓足了勇气走回家乡，走进了我阔别了近二十年的翠竹林。当我走进竹林的一霎那，面对清高正直、高贵纯洁的南国翠竹，我胆怯了、羞愧了、退却了，自惭形秽而不敢走进这如此圣洁的空灵幽境。常与草木为伍，愧对翠竹为林，面对家乡的这片唤起我纯真童趣记忆的竹林，我第一次感觉到，翠竹依旧，人已庸俗，自愧无节，羞于赏竹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