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堤柳静静地伫立江畔，凉风拂过千丝万缕的枝条荡漾开来，柔弱无骨就像一江春水在这个忧伤的年代默默地流逝……

烽火硝烟沉淀出一派欣欣向荣，江山如画的表面却掩盖不了断壁残垣的无奈。当朱颜不再，雕栏玉砌犹为破败的时候，思念也在氤氲的荒烟中弥漫开来……

荒草蔓延的年代已被硝烟弥漫的岁月点燃，零星点缀在心头。

风仿佛吹了千年，她也仿佛在江畔等了千年。

千年一个轮回，一个金陵旧梦的轮回。

一

“奶奶你在做什么呀？”一个小孩童跑过来，脑门子上留着一捋短发，却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等人！”她回答道，眼睛却没有离开这江春水。

“等谁？”小男孩眨眨眼。

“一个最爱这江春水的人……”

“他会来吗？”

“不会！”

“那你为什么等他？”

“因为他不会来，所以我才等他……”她的眼里闪烁着泪光。

风吹白了她两鬓的头发，吹老了她原本美丽容颜，但却吹不散她心头的那个梦。她在等着他回来，等着一个为词而生的帝王归来，等着这一江汩汩东流的春水将回忆漂回到那个年代……

二

那年是南唐保大十二年，她只有十六岁，那年她还叫翠翠。

那日，整个大殿被红绡秀帏玉罗彩带和锦绣丝绸装点的富丽堂皇，龙楼凤阁到处氤氲馥郁的紫檀香气，箜篌与丝竹的柔靡之音饶梁不绝，清越跌宕像极了来自天籁的声音。

内殿中，烛明香暗，笙歌轻缭。

仪官们张罗着新婚的一切，这桩由皇上钦点的婚事多少给这动荡的时局增加了些许喜气，谁都不敢有所放松。

翠翠一身薄纱蝉衣，剔透轻盈。正和一群宫娥紧张地排练着舞蹈，作为新婚助兴的曲目所有人都不敢懈怠。

“听说新皇妃姓周，钱塘人氏，长的可漂亮了。”一个小宫娥小声道。

“皇子气宇轩昂，满腹才学，也只有这样的佳人才配得上皇子。”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宫娥道。

翠翠默默地听完，转身挥起长长的红袖，轻盈的像一只绚丽的蝴蝶。

那次是翠翠第一次看见皇子，翠翠第一眼看到这个精致的男人就开始憧憬着一个二八少女最甜美的梦想。

她几乎凌乱了已经熟练的舞步，水袖也不自觉地荡漾开去，她以她特有的惊慌吸引了皇子和皇妃的注意。

“你叫什么？”皇子走近小翠问道。

翠翠像一只受惊的小鸟，细声道：“奴婢叫翠翠。”

“莺莺燕燕，翠翠红红，处处融融洽洽，好一个翠翠。”皇子道。

“风风雨雨，花花草草，年年暮暮朝朝。”新皇妃在身后对道。

翠翠抬头看见皇子脸上洋溢的笑容，也看到了新皇妃甜美的微笑。

天上人间再也找不到第二对这样的新人，翠翠心想。

烦琐的婚礼在深夜终于完成，内殿依旧灯火通明。一曲终了，皇子走到翠翠面前道：“你愿意服侍皇妃吗？”

翠翠低着头道：“奴婢愿意。”

三

北宋建隆二年的七月，他成了这个南国的皇帝，开始了他一生最传奇和最浪漫的人生生涯。

在那样的烽火连天、风雨飘摇的年代，他拥有了自己的半壁江山，不知道对于他来讲是一种的悲剧还是一种幸运。

雪花飘落在这南国的大地的时候，整个皇宫开始沸腾起来。

翠翠只在年幼的时候看到过这么的大一场雪，片片晶莹剔透的雪花漫天飞舞，迷离了她的眼睛。她就张开双臂在雪天中就像一只蝴蝶，蹁跹飞舞……

“翠翠，去布置一下赏雪台，晚上邀请皇上前来。”昔日的皇妃成了今日母仪天下的周后，她那娇美的容颜丝依旧华丽，冰肌玉骨仿似天人。

翠翠躬身答道：“是。”

能见到皇上的风采是每个怀春少女的愿望，民间都流传着这位风流天子的绝美诗词。

她——有着绝世的美色与曼妙的身姿的南国周后，首创高髻纤裳、引得世间女子竞相仿效，更精音律，善歌舞，通书史，至于采戏弈棋，也无不绝妙。

他——南国最工书法，善绘画，精音律，诗和文均有一定造诣，尤以词的成就最高的风流天子。

上天将她带到他的身边时候，他便醉倒在她的世界。

在翠翠眼中这是人间最绝配的一对，是世间最难得的一对，才子佳人的故事在他的心中变得真实起来。

这是个浪漫的雪夜，当雪还在夜色中飘零，酒还在红泥小灶慢煮的时候，人却在美景中流连中醉去。

周后邀皇上起舞，席间倾刻而就《邀醉舞破》，天子赞不绝口遂为新曲伴舞。

鼓乐羌笛，琵琶古筝交合而成的乐器成了这对天人唯美的舞蹈背景，翠翠多想将这一刻定格成一道美丽的风景，将它珍藏千年……

《霓裳羽衣》是唐世乱离之后离散在世间的音律，他为她历尽艰难收集残谱，她为他吟商咀羽努力修做，他和她变易讹谬，颇去洼，繁手新昔终补全了这曲千古绝唱。

周后用先帝赏赐的焦桐琵琶常奏此曲，天子就每每舞剑吟词，将丝丝旋律化成美艳的古词。

在翠翠看来，也只有他和她才能懂得乐理和文化上的最佳融合。

天上人间，笙歌燕舞，游玩赋词都不及这对神仙眷侣逍遥快乐。

四

然而欢乐无忧的日子终有穷时，公元964年的十一月，整片天空是灰色的。

他朝夕相伴她的左右，他的生活可以没有烦琐的政务，可以没有他衷情的诗词佛理，可以没有他所拥有的一切但他不可以没有她。

翠翠就在一旁看着这对皇上和皇后，就好象在看一对平常的夫妻，生离死别本并不是一个帝王最在乎的事情，但他不同。

所有的饮食他都要亲自照顾，所有的汤药也一定要亲口尝过才喂给她，寂寞寒冷的冬夜，他仍然夜复一夜地守护在她的身边，不离不弃。和衣而卧，衣不解带，静静地陪在一旁期待……

她哭红了双眼，艰难地对他说：“婢子多幸，托质君门，冒宠乘华，凡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所不足者，子殇身殁，无以报德……”

他早已泣不成声……

他始终不能接受她的离开，他始终在大殿的一角孤独的弹起《霓裳羽衣》，他始终静坐枯禅却参不透她的生死。

《霓裳羽衣》的曲韵浸染着这对生离死别的倦侣，那种刻骨铭心的记忆换来的是恒久的思念。

只几天他便成了一副形销骨立、不扶杖就无法站立的形骸。翠翠端来一碗燕窝莲子粥道：“皇上保重龙体，喝碗燕窝粥吧。”

“燕已分飞，如今阴阳相隔天人不再……”他的声音开始颤抖，俄尔才慢慢道：“四宝伺候。”

他在纸上写下这词的时候，泪水已经湿透了宣纸。

翠翠在身边一看，几行消瘦俊美的字映入眼帘：

云一涡，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翠翠，把窗打开，你陪我听听雨吧。”

五

翠翠开始服侍周后的妹妹，一个有着和她姐姐相同的美貌和才华的女子。

或许上天被他的多情所感动，给了他和她再续前缘的机会，她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她们同样深爱着这么个多情的天子……

六尺金莲台、红罗亭的浪漫承载了他与她的未了的情缘。

“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晌隈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这是她写给她的第一首词，也是流传在宫里宫外最广的一首。

翠翠像以往一样服侍着她，她让他再次感受到生的喜悦，让他的天空不再那么抑郁，这就足够有理由让翠翠死心塌地地照顾着她的一切……

“翠翠，你知道皇上为什么这么深爱我姐姐吗？”小周后问翠翠。

翠翠低头沉思了片刻，摇摇头问：“为什么？”

小周后开心地笑了笑道：“因为她是天上的仙子，呵呵……”

“那你可能也是。”翠翠道。

“为什么？”

“因为，现在皇上爱的是你，六宫再没有得宠的人了。”

很多年以后，翠翠脑海里一直有天子手提金缕鞋欣喜万分的影象，隽永、唯美。

那是他和她爱情最美的写照。

六

太祖开宝七年，宋伐唐。

十一月二十七日，宋军破城，守将呙彦、马诚信、马承俊等在巷战中战死。李煜奉表投降。

南唐灭亡。

破城日，死寂。

樱花落尽破重城。

烽火硝烟弥漫了金陵城，百姓开始择慌而逃，翠翠在随着大群的宫娥、太监奔走逃命。

翠翠只感觉到人们死命地往后城跑去，她的身边全是仓皇逃窜的人群，哭喊声、金戈铁马声、风声、火声都交融在一起。她突然摔倒在地上，没有人来搀扶她一把，她的眼里涌动着泪水，因为她想到了他。

在最后的那一刻翠翠选择了回到了他的身边，她知道他需要的是忠诚，需要的是一种温情和信心……

他还坐在金銮殿里，望着帘外匍匐一地的苍白头颅。

一个仓皇地声音在空旷的内殿中响起：“皇上，宋军已攻至宫门……”

管弦之音顿时散乱无章。

“继续弹奏。”

一阵阵炮声越来越近，内殿开始颤抖，有碎瓦和杂物开始从顶上掉了下来。有人开始逃跑，丝竹之声已经彻底乱掉……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退朝。”

翠翠看到他的步履踉跄，每一步都踩着忧伤。

远上京都的船浩浩荡荡望不到边，每一艘船都承载着大量的金银珍宝，国字古玩，而如今这一切都成了别人的战利品。

一路北上，石城笼罩远岫的云让你愁起千片，石城漂打归舟的雨让你泪落万行，从此你以一首首泣尽以血的绝唱成为千古词坛的南面王。

他站船头原望渐行渐远的故国，念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巨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梦突然断裂开来……

翠翠感觉到他内心的涌动，忍不住念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垂泪对宫娥。”

告别了生长了四十年的家国，离开了熟悉的三千里地山河，在教坊的别离歌声中垂泪相对万千宫娥，翠翠仿佛感觉到了他心中的隐痛。

或许对于这个国家来说，他并不是一个好帝王……

七

汴京。

难道真的是他一生最终的归宿？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小楼昨夜乍起的萧瑟东风勾起了后主思国的惆怅，那种吞噬掉灵魂的疼痛在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

“起风了，主上穿上衣服吧。”翠翠拿着一件衣服走近后主的身边。

后主望着一轮圆月感叹地道：“皓月当空，却与我一般孤独寂寞千年……”

无数个梦回南国夜晚，两行清泪化成干肠寸断的诗词，遥想秦淮之水，遥想那些温存的残梦……，

而你，只能用那凄迷华美的文字来诉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那些诗词如杜鹃之于深山啼血，似孤雁之于长空唳哀却是唯一后主排遣寂寞的托物。故国不再，昔人已去那段短暂而又美好的时光已化作一条长恨而东的江水，汩汩不息地流淌。

翠翠静静地呆在后主身边，聆听着这段泣血的往事……

八

七夕夜，河汉清浅，鸳鸯双结。

翠翠看到后主信步踱到院落里，天上月朗星稀，夜凉如水，遍地扬花。一阵风袭来，他的衣袂猎猎作响。

酒过三训，后主望着随风摇曳的烛影发呆，眼前是昨日的江南美景，那些曾经触手可及的一切现在只能是一秋后的一场春梦……

后主抚着琴突然对翠翠说：“念念那首新词吧。”

“是”翠翠点燃一短香道。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没有人可以明白上天赋予万物苍生的玄机，也许上天和后主开了一个玩笑，将整个南唐江山托付给他，却又赋予他惊世的才学……·

或许他更适合做一个与知己吟诗作对，花前月下，极尽风流之事的才子文人。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翠翠继续念下去。

独倚小楼地寂寞望着夜空中那一轮明月，故国的一切仿佛犹在眼前。那时候他和她谱曲配舞，那时他手提金缕鞋偷偷享受着人间的快乐，那时候他……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后主看着身边的翠翠，突然泪流满面。他身边早已物是人非，时间带走了他所拥有的一切。·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翠翠望着鬓角斑白发如丝雪的后主早已经泣不成声。

伊人泪眼婆娑悲痛欲绝望着一江春水带不走许多愁却可以长流不息……

后主仰头喝下那杯之前对翠翠说了一句话：“此生多恨却无悔……”

恨身在乱世飘摇；恨错生帝王之家；更恨一朝国破，半生沉沦。

那一江春水有着那些温存的美梦，此生无悔。

后主独自抚琴高歌：“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九

最美的人生都只能活一次，而后主活了两回。

他有着浪漫的才华，有着帝王的荣耀却厮守着凡人的爱情。

生于七夕殁于七夕，上天将最美的节日安排了后主传奇的一生，多情空余恨但后主却不悔……

这本该是轻罗小扇扑流萤的七夕之夜，烧燃一段香抚一曲霓裳羽衣的七夕之夜，本该是吟诗作对，花前月下的七夕之夜，却成了你离开尘世羽化登仙之夜……

南唐的玉砌雕栏都在风雨中灰飞烟灭，故国的神韵在你的心头又不知能驻多久。

十

“奶奶，那你见过那个皇帝吗？”小孩子问。

“也许见过，也许没有。”她笑道：“孩子，你看到那江春水了吗？”

“看见了。”

“那就是他……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低吟之，俄尔，浅黛低娥眉挂两行清泪。

她深情地望着这江春水，仿佛被它带到了那个年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