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倪心柔在午夜时分突然醒来，借着窗外的微光睁着大眼数自己不太规律的心跳。屋子里静寂得如同荒野中的孤坟，是的，就是一座孤坟。心柔暗想，这个比喻太形像了。这么说来，自己就是在夜色中游荡的略带忧怨的女鬼了。心柔在自己的想像里打了个寒战。

摸索着打开手机看时钟，已是凌晨1：56分。她怔怔地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图案，那是顾承前不久帮她从网上下载下来的——两个卡通小儿女在月色下深情相拥。顾承说，那男的是他，女的是她。顾承说这话时，眼里的温情可以将心柔淹没，可不知怎么的，那一刻，她只想到陆之离。

陆之离，你此刻在她身边酣睡着呢，还是跟我一样辗转难眠？心柔从手机里调出陆之离的号码，咬着嘴唇狠狠地盯着那串熟悉的数字，仿佛要从那数字中盯出陆之离含笑的眉眼来。良久，颓然地把手机扔在床上，倒底没敢按下呼叫键。

有一种沁入骨髓的孤独和忧伤漫上来，似要把心柔活活吞噬。心柔知道，只要一个电话拨过去，二十分钟不到，顾承就会气喘吁吁却欣喜若狂地赶过来。可是她不想。她此刻只想偎在那个叫陆之离的男人怀里，如果可以，哪怕让她如一朵昙花般，在天亮前凋谢所有的美丽，她也愿意。



2、

认识陆之离那天，离2006年的春节还有二天。那天天冷得出奇，心柔把自己缩在羽绒大衣里无力地靠在火车的硬坐上，脸色苍白，极力压制着胃里喷薄欲出的食物。心柔向来怕坐车，不管是火车还是汽车，都会让她晕得死去活来，可是每年又必须得在中秋和春节时赶回老家陪妈妈过节。老家就只有孤苦伶仃的妈妈一人，守着几亩薄田。

每次坐车回老家，对心柔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可她从不在妈妈面前提起。她怕妈妈因此不让她那么辛苦地来回奔波。因为她深知，妈妈是何等望眼欲穿地盼她回家。

“小姐，你晕车是吗？要不要我帮你打开窗户透透气，这样或许会好受些。”昏昏然当中，心柔听到一个很有礼貌的透着关切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心柔感激的抬抬眼皮，算是同意。火车的窗户不比汽车窗户，她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根本就推不开。

窗户被打开一半，寒风立马就席卷进来。胃里又是一阵狂乱的翻江倒海，心柔顾不得形象，把头伸出窗外，痛苦不堪地大吐特吐起来，直吐得胃部痉挛，身体虚脱，才挣扎着瘫在座位上，眼泪也纷纷地掉了下来。顾承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他就知道她会在车上支撑不住，一直嚷着要陪她回家，可她死活都不愿意。这个男子二年如一日地守在她的身边，可她始终没有把他的身份上升到男友的阶段，心柔自己都不明白，一向善感的自己为何对他的情意就那么视而不见。此刻，她却想起了顾承，想起了他温暖的怀抱。如果现在他就在身边，一定会心疼得什么似的把她搂在怀里，细心地呵护着。心柔有点羞惭，自己是不是太自私，总在最需要他的时候才想起世上还有他顾承这么一个男人。

散乱的长发摭掩了心柔脸上的狼狈，却摭掩不住她控制不住的呻吟声。她感觉车厢里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有关切的，有漠然的，也有厌恶的。她想努力地坐正身子，却只是徒劳地挣扎。

“很难过是吗？喝杯水吧，再擦擦嘴，休息一会儿就没事儿了。”那个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与声音同时出现的还有他递过来的一杯冒着热气的开水和一叠纸巾。心柔撩开摭住脸的长发，向对面的人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伸手接住对方的好意，并在心里记住了他的样子。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干净儒雅的男人，身上穿的羽绒衣居然跟她的是一个颜色的——深蓝色。心柔偏爱深蓝色。人说喜欢蓝色的人是有点忧郁，有点神经质的，心柔不置可否。她承认自己确实有点忧郁，也有点神经质。但这并不影响她热爱生活。

喝完那杯开水，心柔觉得舒服多了，身上开始有了丝丝暖意。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时候很远，中间仿佛隔着一层无法跨越的珠峰；有时候却很近，近得只有一杯水的空隙。偷眼向对面望去，那边的目光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风景，很陶醉的样子。心柔随着的他的目光看出去，窗外是一片片疾退着的毫无生机的田野和山川，仿佛那逝去的无法追回的光阴。还有短短的二个多小时就到家乡的站台了，而刚才发生的这点小插曲，下得车后，不过又是记忆库中的一件普通的藏品。想到这里，心柔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

“哎，你别盯着窗外看，这样很容易头晕的。”许是那声叹息惊挠了沉思中的他，男子把目光转向了心柔，微笑着说。

“噢……刚才，谢谢你了！”心柔忙收回在窗外游离的目光，像个听话的孩子。莫名地，居然对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子有了一种信任，而之前，她对陌生人是抱着戒备心态的。

男子的笑容里竟然有了一丝羞涩，“举手之劳而已，别谢。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

心柔呆了呆，有片刻的失神。这样的笑容，好像在哪里见过。

校园。教室。那三尺讲台。还有在讲台上神彩飞扬的男子的脸。周老师，周老师。心柔轻轻呢喃，仿佛又回到十六岁那年的春天。

“你说什么？”对面的声音把心柔从回忆的幻景里拉了出来。心柔脸一红，忙把头扭向窗外。“没什么，我是说，嗯……我是说，我差不多要到站了。”

“哦，回家过年吧？我到f站下，也差不多了。能知道……你哪个站下吗？”

“e站。”心柔的心微微有些欢喜，还好，他在她的下一站下车。他们仍可以共处一些时间。“呵呵，我们相隔不远呢，是老乡。”男子明显地有些激动，脸有些涨红。

不知道谁带的头，他们开始用家乡话交流起来。其实隔着一个县，所谓的家乡话还是有一些差距的，不过幸好都听得懂。说起一些共知的地名，他们开始欢呼，车厢里的温度仿佛随着他们开心的交谈而渐渐升高了些，暖融融的。

心柔下车之前，男子着急地从行李包中翻出一个本子，伏在案台上写着什么，然后扯下来递给她。她接过，看，是一个手机号码，外加一个男人的名字：陆之离。

从火车上下来，心柔掏出手机，把那个号码输进去，按下呼叫健，几秒钟后又迅速挂断。隔着火车窗户，她看见陆之离先是有些疑虑地举起手机，然后恍然醒悟般探出头来搜寻站台上的心柔的身影，对着她做了个“ok”的手势。

调皮的笑容水波一样地从心柔脸上荡开去，一直荡进心里。



3、

有些人倾其一生也走不进另一个人的心里，而有些人，只一秒钟，便可以在另一个人心里安营扎寨。心柔在她的博客中如此写道。写这话时，她眼前晃着的是陆之离的脸。三十四岁的男人，仍有那么单纯得有些腼腆的笑，实为难得。

“你为什么也是个教师？”一次在qq里聊天时，她问陆之离。

“我为什么不可以是个教师？”陆之离好奇地反问。这个小女子总是喜欢问他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问过后也不待他回答，便突然有了答案似的不再深究，仿佛只为了在问的过程中得到某种安慰。

是的，心柔只是想得到某种安慰。或者是为了印证一些什么。她常常在跟陆之离聊着聊着便走了神，思绪飘回到九年前的校园，飘回到那个叫周老师的男人身边。

周老师是心柔初三的班主任。那个戴着一付金边眼镜的已婚男老师温暖着心柔的整个青春期。他在讲台上的儒雅的风度常令心柔心醉神迷，她的日记里写的尽是他的名字。

不知他有没有留意，当年有个羞涩的瘦瘦的小女孩常坐得笔直地听他讲课，但他讲了些什么她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而每次考试，她的语文却总是全班第一。很多次，当他拿着她的作文当范文在全班宣读，眼里闪过赞赏的光芒时，她都激动得手脚发颤、小脸儿绯红。

她常躲在教室的顶楼偷看对面教工宿舍那个刷着粉红色油漆的阳台，看他抱着孩子逗乐，看他用双手从背后圈住妻子的腰，看他快乐地帮妻子晒衣服收被褥……一边看一边幻想那屋子中的女主人就是自己。

带着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她读完高中，然后是大学，再然后参加工作，这一路走来，再没人可以踏进她内心的隐秘花园——那里的花四季常开，却只是为一个人盛放。而他，于她，终究是一个难圆的梦。

顾承常用深情而绝望的眼神看着她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个残忍的妖精，不知你的心肠是石头砌成的还是钢铁铸成的……

顾承是她的上司，常在工作和生活中给予她无微不至的照顾，甚至当着同事的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表白，只要她愿意，此生，他就把她当公主般伺候，鞍前马后，惟命是从。这一度成为他们办公室的美谈，女同事都拿顾承当偶像来崇拜，认为他是这世上硕果仅存的好男人，可心柔却总是一付波澜不兴的样子，淡然得仿佛与已无关。

心柔其实也想在他气得发狂时走上前去给他一个温柔的拥抱，她劝自己，不要死守着一个残梦过一生，给顾承一个机会，也就是给自己一个机会，何况他那么优秀。可她做不到。



“之离，你为什么那么早结婚，为什么不等我？”心柔常会在与陆之离语音时，幽幽地问。“我的小傻瓜，那时，我怎么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你。要是知道，我肯定会耐心地等你长大，等着与你在火车上邂逅。”陆之离的语气同样幽幽的，视频中的脸写着难以察觉的忧伤。然后，他们就沉默，放上对方和自己最喜欢的音乐，一遍遍地听，听得彼此泪流满面。

有些爱，不是来得太早，就是来得太迟。心柔觉得这句话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在她的人生里，周老师，来得太早，陆之离，来得太迟。

心柔，我想牵着你的手在月光中漫步。

心柔，我想带你去私奔，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国度。

心柔，我想把你搂在怀里，整夜整夜地不合眼，就那么傻傻地看着你……

心柔的心，每每就在陆之离这样深情的呼唤里迷失，忘了归路。



4、

接到陆之离妻子的电话时，心柔的整颗心在夜色中沉下去，沉下去，有窒息的濒临死亡的疼痛。

那个温柔的女声在电话里不紧不慢地说，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没错，你比我年轻，可我有他的孩子，还有十年的感情，这些，都是你远远不能企及的。他都告诉我了，你们认识不过半年。半年是什么概念你知道吗？不过转身之间就可以忘掉的一段小插曲。还有，差点忘了告诉你，我说要跟他离婚，他不同意，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够了。够了！心柔忍着眼泪，轻轻地对她说，对不起。然后挂了电话。她的话没错，自己与他，除了那些山盟海誓，什么都没有。在火车上见了那一面，然后在手机里聊了二个月，再转到网上。如此而已。再说，爱他，就不能让他因为这份爱而背负沉重的精神枷锁，他终究有他不能舍弃的，自己没有逼他的资格。

他说，心柔，给我时间，我会处理好我这边的事情的。我爱你，不能没有你，请你不要轻易放弃。

是吗？这世上，谁不能没有谁？顶多，她只是他心口上的一个疤，只要给他时间，那个疤终会脱落，慢慢回复到以前的光滑。



5、

凌晨3点多时，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惊醒在回忆里囚渡的心柔。心柔嘴角泛起浅笑：能在此刻打来电话的人，当然是与她心有灵犀的陆之离。或许，就是这份默契，总在自己最徬徨的时候提醒自己，这份爱值得坚守下去。

扑向手机，迫不及待地摁下接听键，耳边传来的却是顾承低沉的声音：“心柔，今夜我总也睡不踏实，忍不住想给你打电话，想听听你的声音。这么早吵醒你，你……会怪我吗？”

心柔滚烫的心像被谁扔进了冷水坑里，打了个转儿，沉到泥底。自己发什么神经，陆之离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就算是知道她此刻在陪受煎熬，也分身乏术。

“别傻了，过几个小时就要上班了，再去睡会儿吧。”心柔强压着心头的酸楚，装出睡意朦胧的声音柔声劝慰。

“嗯，你也睡，天亮见。”那头，顾承意犹未尽地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上的那对卡通小人儿久久的拥抱着，表情惬意、温馨，没有一丝顾虑和惊慌。这才是爱情，自由自在光明正大无人干预的爱情。

累了，真的累了。或许，快乐就是活得越简单越好。比如，不会患得患失，再比如，过平常的恬静安然的日子。

心柔拢紧床单坐在床中央，看天慢慢地亮起来，看星星渐渐隐退，眼角泛起泪光。



6、

心柔从f城的8路公共汽车下来，步行到陆之离所在的学校。正是下午4点多，学校放学的时间。

9月的天，朝阳依然似火，虽然已是下午，丝毫不减热度。心柔经过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时，特意走到玻璃门旁照照自己的样子：头发扎成学生模样的马尾，穿宽松的白棉布短袖衫衣，紧身牛仔裤，戴阔边的太阳镜，完全一付活力四射的打扮，与春节前在火车上的柔弱判若两人。他应该认她不出来。

她装作闲逛的样子，站在学校的围墙下面，看师生们鱼贯而出，眼睛犀利地在人流中找寻，心里在轻叹：陆之离，再看你一眼，从此了无遗憾。我将安心地做顾承的新娘！

陆之离终于出来了。心柔的心在狂跳中又尖锐地疼痛起来。他看起来比前些日子在视频中见的样子要瘦些，但却仍旧挺拔和伟岸。那个自己在梦中无数次拥抱亲吻的男人。那个说要跟自己私奔到无人国度的男人。他近在咫尺，却仿佛远在天涯。

陆之离的左胳肢窝夹着一本书，右手拿着手机边走边拨号，目不斜视。与此同时，心柔手袋中发出手机来电的振动声，一声比一声急切。他与自己还是心灵相通的！心柔摸索着掐掉电话。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在太阳镜内迅速凝聚，终于承受不住，一颗一颗砸在衣服上。之离，之离，没有我的日子，请你一定要记得比我幸福。心柔目送陆之离落寞的背影溶入人群中，然后，掉头离开。

街上，车来车往，卷着黄色的灰尘各奔自己的方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