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独立生活) 我文革时期的读书趣事凡可凡

发表于-2007年04月29日 凌晨0:33评论-0条

我上小学的时间是1970年至1975年。读的是工厂的子弟学校。课程并不紧,上午四节课,下午二节课。早一点,下午2点半放学,晚一点,下午3点半放学。学校就在我们家属区,走几幢楼就到了,几乎没有作业,而从下午放学到父母六点下班,这段时间完全属于我们。老师也不像现在的老师给孩子想方设法、猫捉老鼠一样布置许多课外作业。家长也不像现在的家长望子成龙心切,又是钢琴、又是书法、还有围棋、微机、舞蹈之类的修养技能安排。所以漫长的童年、寒假、暑假。对于我们来讲,完全是自由自在。由于家属区是由一幢一幢的楼房组成,所以,放学之后,我们几乎是以楼为单位,聚集一帮半大小子。对于比我们大的哥哥、姐姐,一律称:“大孩儿”。同住一幢楼大大小小的孩子,便形成一群一群的小集团。在大孩儿们的带领下,要么和其他楼的孩子打架,要么和自己楼的小孩玩游戏。那时候,小区很大,楼不多,楼与楼之间常常形成一片开阔地,有树林,还有一马平川。楼房也都是一律苏联式的三层楼,人字顶,有阁楼、楼道宽大,扶手是厚实的松木。男孩子最多的就是在楼里探险,或者打架。打架当时我们叫开仗,两个楼之间孩子以泥丸弹弓作武器。退,以楼道为掩体;进,以中间地带的小土坡为掩体。基本上是远战,极少短兵相接。因为大多数快到战役进入攻坚阶段。下班高音喇叭就轰然从四面八方的树上、电线杆上、楼顶上响起。基本上是《三大纪律,八大注意》。以至于很多年后的今天,世事人情早已沧海桑田,但偶尔在一个不经意间,我的脑海里还会非常洪亮的响起那首唱了十年的激昂的歌曲。

上小学一年级开始认字,第一课的内容,我现在还记得:毛主[xi]万岁!第二课: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chan*]党万岁!

我那时以为这便是书。非常认真的读着、记着。

不记得是什么时间了,我发现了连环画。当时叫小人儿书,我便缠着父母不断的去买连环画。这才发现,除了画以外,旁边的许多字不认识。于是又缠着母亲来读。她就利用中午午休的时间躺在床上一边翻动,一边读给我听。直到现在我还能清楚地记得一个炎夏的中午,整个院子静的只剩下树上的知了在叫。我枕着母亲的一只胳膊,她给我念了一本连环画,叫《半块银元》。我为里边的人物悲惨命运所动,泪流满面,不觉间顺脸颊流下,竟湿了母亲的袖子。从此,她便省吃俭用经常给我买小人书。这时我以为这就叫读书。慢慢的,我有了不少小人书。有的看过许多遍,有的还拿去和小同学去换。

在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父母搬了一次家,也就是从原来的十四号楼搬到了对面的十三号楼。直线距离不过一百米,这让我非常尴尬。尽管十四号楼和十三号楼经常开仗,我每次扮演的也不过是小喽咯的角色。可一但住进十三号楼,十四号楼的人认为我进入“敌营”。是:“叛徒”!十三号楼的人又认为我是“奸细”,而我又太小,无所适从。结果是双方的人都不跟我玩,每天放学我就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楼道和家里荡来荡去。或者扒在楼道的窗户上远远望着别的小孩或开仗、或游戏。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这年夏天我认识了一个叫张勇的小孩儿。说起来他是我的同班同学。由于不是一幢楼住,小学二年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住在十三号楼,我每天放学就见他手捧一本厚厚的大书,坐在楼下的凉荫里,悠闲的读着。特别是他家那时有一把躺椅。就是那种木架结构、中间自上而下绷一块白色帆布、可以自由调节高度的椅子。可以折叠,又可以展开。这在当时的工人家庭算奢侈品了!

他从不参加其他人的游戏,其他人也似乎从不打扰他,天天如此。

我从三楼的楼道窗户望下去,非常羡慕,主动和他说话,他很早熟的告诉我:“这书,你看不懂!”我好奇的将他手里的书拿过来,才发现很沉,而且竟然没有一张画儿,全是字。他告诉我这是字书。小人儿书是小孩儿才看的。虽然我和他当时的年龄也都不过八、九岁,但被一个同龄人耻笑为小孩儿,还是很丢人的一件事。于是我便回家翻箱倒柜,试图找到一本字书像张勇一样的去读。

我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父亲从农村当兵转业到工厂,母亲从农村五八年直接被招工进厂。两人几乎都不识字,到了工厂以后才在夜校扫的盲。所以家里几乎没有什么书。

最终我找到了两本,没有他读的那么厚,而且都附着插图。一本是《防空演习》,一本是《电工基础知识》。我那时以为这就是应该读的书。由于这两本书都是藏在父亲的抽屉里,于是我便每次在他下班前悄悄按原样放好。

尽管我很想像张勇那样,支一把躺椅,坐在浓荫的树下去读,但我知道那时候我父母是不可能给我买这样的躺椅的,于是我便坐在一只牛皮马扎上,背靠在一棵茂密的中国槐树下,非常认真的开始了我以为的读书生涯,我以为这样我就会成为一个大人。可是三天过去了,这两本书丝毫没有给我带来想象中的阅读快乐,甚至不如看小人书那样让我动情。虽然有许多字我不认识,但我还是装模做样地拿了一本《新华字典》,认真的查阅、对照。每当我读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远远的望一眼张勇,他津津有味儿的样子,让我自渐形秽,我不想当小孩儿,所以又硬着头皮去读。并从此强忍着再不去翻动连环画儿。

直到今天我还记得那本《防空演习》里对待原子弹的防御常识,忘也忘不掉。而那本《电工基础常识》,后来上高中读物理时,才和课本知识融会到一起,所以今天对于电工的常识,我也分不清是不是高中物理学得好,还是那本书上记的童子功。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读着,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走到张勇面前,告诉他我的这本字书并不好看,能不能和他换读他手中的字书。他接过我的那本《防空演习》和《电工基本常识》翻都没翻,便笑了,笑得非常开心。他告诉我:“这是工具书。我读的是小说!”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因为我和他同班同学,竟然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工具书、小说。更不用说去明白他们之间的区别了。于是我回家直接要求母亲为我买一本小说。妈妈很吃惊:“你这么小,就读小说吗?”我说:“张勇都读。”于是星期天我和妈妈到新华书店去买小说。那一路要走十分钟,我像过节一样兴奋,到了书店,我才发现书架上竟然明明白白的写着:工具书、历史类、小说类……··原来分得那么细。过去我一进书店便直奔小人书的地方,从未抬头看看其他,好像那原本就不是我的,现在我才知道大人和小孩的区别。营业员问我:“你要看什么小说?”我一下子蒙了,小说还有许多种吗?妈妈笑着对营业员说:“就是这么大小孩能看懂的!”我忙大声喊道:“我不看小人书!”或许他们都笑了,但我没有一点记忆,只记得我读的第一本书是《向阳院儿的故事》。从我打开书的那一瞬间,我便被深深的吸引了,我走路看、下课看、上厕所看,当然下午放学就躺在家看,大概是一两天的时间,我便读完了,并要求父母再买一本。妈妈吃惊的问我:“这么厚的你都看完了?”“看完了!”看到母亲吃惊的表情,我便绘声绘色、忘我地又给她讲了一遍。一旁的父亲笑着说:“这小子那是看书,这简直是吃书呀!”后来妈妈又相继给我买了《火红的年代》、《新来的小石柱》没几天又被我囫囵吞枣地看完了。妈妈告诉我:“你这么看书,我可供不起。我们一个月就这点钱,不能都给你买成书吧!”于是我苦恼的开始流泪,第二天我想了一个主意,得意洋洋的拿着我的这几本字书找到张勇提出要和他换,这一回,他翻了翻我的书,没有笑。说道:“这都是儿童读物。不过,可以看!”于是他回家给我拿了一本《渔岛怒潮》。我留下了那本《向阳院儿的故事》。回家的路上,我脑海里不断的回想他说的:“这是儿童读物!”“这是儿童读物!”

打开《渔岛怒潮》的时候,我非常激动,我终于可以看一本真正的字书了,从此我便开始了我的读书生涯。后来什么《艳阳天》、《金光大道》、《红石口》、《矿山风云》。一本一本都被我读完。父亲见我读书的速度和渴望惊人,除了上课,其它时间完全是手捧一本书。刮风下雨全不知。读书是要一个安静的地方的,那时家里四口人住一间十七平米的小房子,最后我发现了厕所。苏式楼房的特点就是结实、宽大。一个单元住三家人,公用一个大厨房、一个大卫生间。那种卫生间完全可以放一张小桌子,无人打扰。后来成了习惯,我进去捧一本书,一蹲最少40分钟。而我们一个单元两户,大人小孩、男男女女,十几口人。本来大家都没什么反应,只要见我拿本书上厕所,几乎集体大叫:等一下!于是几乎在家的人都要去一遍,然后才能轮到我可以安逸的进到那个属于我的小说的境界。偶尔被我占了先,便会有人在外面高叫:“快快,我憋不住了!”于是我每次上厕所前都会叫一声:“我要上厕所了!”一下子走廊便活动起来,一个接一个的笑着进去,笑着出来。直到今天我还可以清楚地记得邻居那位早已去世的大伯,浓重的山东口音。他一见我就叫着我的名字有浓重的山东话说道:“你小子,可憋死我了!”后来我故意逗他,用粉笔头儿在厕所的墙上写了一句对联:“进门三步急,出门一身轻”!

苦恼的事很快就来了。能借的都借了,能读的都读了。凡是有书的同学家几乎就翻遍了,没有书看了,张勇也没了。父亲便在厂里的图书馆以他的名义办了个借书证。在他看来,读书毕竟比出去学坏强。这样我便开始真正进入大人的世界去读大人们才能看的书。虽然我父母工作单位是数万人的国防厂,但图书馆里仍然是工具书居多。图书馆很大,书架漏空,背对借阅者,书脊上的名字刚好可以看见。你只要用手指将要借阅的书推出去,管理员便会走过来将那本书取下,填表交证,拿走。

在那里我发现了《十万个为什么》。我一本一本的看。有时被人借去,一本接不上,心里十分着急,天天要去图书馆看,去盼。一但发现,心里怦怦直跳,唯恐再被人借走,像抢书一样疯狂。

大约到了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接触到当时所说的禁书。我读的第一本是《烈火金刚》,其后是《红岩》、《把一切献给党》、《野火春风斗古城》、《创业史》、《安纳卡列尼娜》、《水浒传》《三国演义》。

那是一个同学从他哥哥那里“偷”来的。开始在班上传阅,唯恐被人发现,看完以后就躲到操场上议论。放学就爬到家属区的小树林里去交流。因为这些书,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时候我和张勇已经成为最好的朋友。

这些书给我的感觉可以用震撼来形容。它使我几乎一夜之间忘掉了以前读过的所有的书。这里面的人物和过去的人物成为我们的争论和讨论的焦点。

非常有意思的是我们班男生几乎集体读完《水浒传》,是那种竖版线装书,繁体字。按个人喜好和姓氏为大家一一排了绰号,而且津津乐道。那些没有读过的,天天缠着我们来讲,并索要好汉的绰号,张勇自封急时雨。结果一个假期过完开学以后,便开始评《水浒传》。这是我第一次直接深刻地感受到读书和政治的关系。什么“招安”啦,“投降”啦,架空晁盖呀!搞得我们一头雾水!紧接着评法批儒。老师要叫我和张勇这几个人天天去写大字报,去批判宋江、孔丘等人。紧接着就黄帅了,又批师道尊严了,小学五年级就开始学工劳动几个月,学农劳动几个月。我们像大潮中的小鱼小虾,小贝壳一样,被根本不知道的政治风向和巨潮推向东、推向西。迷迷糊糊的跟着喊叫,懵懵懂懂地跟着游行。今天看来那段时间稀里糊涂的竟然让我们学会认读繁体字和一些浅显的文言文。

痛苦的是可以读的书越来越少,不知是谁出的主意,那时候我们开始读《毛泽东选集》。每天放学,四人一组,一般都是一个楼为单位,一个人念,大家听完了开始写笔记。

小学毕业,让我们深刻的感觉到了不安和莫名的焦虑。

一九七六年,是中国人都无法忘记的一年,也是读书人必将津津乐道的一年。我们小学毕业了。

周总理去逝了,天安门事变了,邓小平又被打倒了,朱总司令去逝了,唐山大地震了,毛主[xi]也走了,最后是“四人帮”粉碎了。

这一年我们升入初中,完全沉浸在密不透风的政治事件中,大人们跟本顾及不到我们这帮小孩的成长,我们也体会不出大人们的焦虑和迷惑。我们却意外地发现了学校的图书馆里有一间房子的书是不外借的。于是我们几个人便采用声东击西的办法,调开图书馆的女老师,然后潜进那间房子去“偷书”,看完之后,又非常苦恼的故伎重演再放回去。

今天我还十分清晰的记得我那时读了很久的几本书《鲁宾逊漂流记》、《海底两万里》、《格林童话选》,虽然此后那么多年我从未再翻动过这几本书,但我依然清楚地记得这些书的作者和读完之后要不要送回去的心理斗争。我当时甚至期盼着学校图书馆能发生一次火灾。这样我就可以堂而皇之的不去还这几本书,然而那座新盖的教学楼至今也没有发生过火灾。而那几本书我也是在极其惊心动魄的情况下送了回去。所以使得那些内容甚至细节都记忆的非常清楚,后来课文里学到:“书非借而不能读”时,几个“偷读者”还不住地在课堂上相视而窃喜。

随着我们的成长,进入八十年代,书空前的多,这时候我们读书的感觉常常让我想起今天的孩子们上网一样的迷恋,因为那里有一个我们无法预知的世界。我们总觉得自己的生活不是真实的,总以为世界上其他地方的生活和我们不一样,这是我们了解世界,了解生命的唯一途径。

回想我们的童年,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流动的生活,只有固定的生活,书便成了我们了解世界的唯一窗口,殊不知正是这些杂七杂八的知识构成了我们童年和少年的记忆。有些甚至是制约我们走进新世纪的断裂!

我所看到的这种断裂的弥合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完成的。它需要我们必须用惊人的理性和毅力去突破和打碎。然而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讲在没有参照的情况下保持清醒就已经很难,何况突破和打碎?这或许是我们这不伦不类的一代人身处大变革时期的一种必然宿命吧!

以上仅作为我对文革时期读书的一点记忆吧!或许可以成为今天后生们的一种笑谈。也可成为人们认识那个时代的一点缩影。好一点,或许可以成为历史学家解读历史、生命、政治的一点点资料。毕竟那个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而我们的生命也无法追回地刻上了历史唯一性的痕迹或者叫做标签。

那么谁又能说今天的孩子不是在另一个点上重复着另一种谬误呢?谁又能保证今天的孩子不被后来的孩子所笑话呢?

有时候你身在其中的时候,总以为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然而,十年、二十年过去的时候你会发现:其实你别无选择。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凡可凡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审核:林林 | 荐/林林推荐:
☆ 编辑点评 ☆
林林点评:

作者是生于六十年代的人,现在应是40岁的年龄。他们所特有的童年读书趣事令人记忆犹新。这群人也是当下中国社会的中坚力量,他们的成长经历和精神气质都非常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