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先生，既非姓八，亦非兄弟排行为八。

在这小孩撒尿也能啦啦半条街的龙湾屯儿，八先生的名声却大着呢。刚刚会走的娃娃也能学几步八先生走路的步法——八先生走路时两只脚呈外八字。八先生的雅号即由此而得。其实，八先生的大号叫赵达，可除了户口上，用得就极少了。村人们都习惯叫他八先生，就连写礼帐，记工分也一色用八先生。

八先生天生精明。懂得多，字也写得方正。前些年屯子里有个大事小情婚丧嫁娶的都离不开他，只是近些年，死人火化，嫁娶翻新，八先生才不象先前那样走红了。

八先生家并非“坐地户”，祖籍山东。八先生的父亲十多岁时随八先生的爷爷奶奶逃荒到了东北，挪腾了不少的地方，最后竟然在这穷得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扎了根，十年后也就有了八先生。

八先生命硬，五岁上便克死了亲娘，十五岁那年亲爹也一蹬腿儿瞳了，撂下了他一个。也亏得爹娘只生了他一个，没给他留下累赘。八先生虽说年岁不大，倒也壮得象头口儿好的驴子。独个儿在这随便点个籽儿就能长粮食的黑土上，也活得挺自在。一年到头儿工分挣的不少，饿不着肚子不说，碰上好年景，还能揣进兜儿里几个大子儿。

日子不经混，过了这个年就是那个年，一眨眼两个年就过去了，今年又进了腊月。

一家人过年热闹，一个人过年冷清。挺门儿过了两个年，今年年三十儿八先生就有点耐不住了。刚擦黑儿，八先生闭着眼睛喝了几口陈了三年的老白干儿，迷迷糊糊地蒙头就倒上了炕。半夜，有村邻们送饺子叫醒了八先生，八先生叔、婶儿、大爷的喊了一通儿，就吃起了饺子。两大碗，肚子饱了，睡意也没了。外面鞭炮声一阵接一阵，闹得八先生心里猴儿烦，大过年的又无处可去，刚想再求救于那瓶子酒，门开了，涌进来三个黑影儿。八先生细看了半天，只认出了两个——本屯儿的小山和二梁。

“咋样赵达，过得还乐呵吧。”小山先开了口。那时八先生还不叫八先生。

“噢，这是前屯儿的于江，呆着怪心烦的，干脆咱哥儿几个摸几把，解解闷儿咋样。”小山看着八先生，从兜里掏出一昱新不旧的扑克。

“玩扑克！”八先生很吃惊，这些小子从来都不干干手指头。“我可没那么多大钱儿往里搭，你们还是去别处发财吧。”

八先生心里明白，这几个小子知道自己手里攥着几个钱儿，是来挖墙角儿的，不能上当。可一看小山和二梁心里又一百个不服。就你们俩也想到我这来钓鱼，也没撒泡尿照照自己。八先生心想嘴上没说，仍是一副不打拢的架势。

“玩吧，赵达！解解闷儿，没老婆没孩儿的，干呆，你不腻味呀？”二梁也甩开了他的尖腔儿。

让八先生犯琢磨的倒是后半截活儿。是呀，三岁牛，十八岁汉。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没老婆没孩儿的睡觉也不安稳。可是，万一输了呢……八先生心里还是不托底。

“走吧，挪个窝儿，找个脆快点儿的主儿。”前屯的那小子耐不住了，催小山和二梁。

没料想这句话倒激起了八先生那和他爹一样的倔脾气。

“来吧！把钱都亮出来，别他妈的耍鬼儿就行！”八先生话冲得能撞倒墙。

炕桌一放，就开了局。

半宿熬下来，八先生靠他的精明劲儿，居然上手了二十多块，输得小山和二梁小脸煞白，于江也强装着安稳。最后，八先生抓住了小山偷牌的手，一嗓子：“拉倒！”就扔了牌。

吃顺嘴儿，跑惯腿儿。八先生尝到了甜头，一个正月都泡在牌桌上，来多去少，倒也颇为得意。

没有三天力巴。八先生迷上了耍钱，而且越耍越熟。一年耍下来八先生已是远近有名的硬茬儿了。

八先生年纪轻轻的就耍出了名，婚姻大事自然也就不那么好办了。没了爹娘，更没有姨娘二大爷，就得自己罗张。八先生托了媒人问了好几家，烟酒钱赔了不少，却没有一家愿意的。有的借故孩子还小等两年再说地推脱；有的干脆挑明：宁可把闺女剁了喂鸭子，也不嫁给他这个耍钱鬼。

八先生为这事也挺上火，二十岁那年正月，他终于下了狠心——不耍了。

八先生决心不耍钱是有原因的，八先生看中了前屯儿刘大绝户的姑娘——英子。

八先生和刘大绝户是赌友，常到刘家去，也不知从何时起，八先生被英子给迷住了。

英子最看不上那些拉他爹耍钱的人，对他们英子一个笑脸都没有。对有些想打她的主意的，英子不是一声不吭地加着小心，就是背着脸躲得远远的，弄得这些人也自觉没味儿。可英子对八先生却是个例外。英子看八先生孤身一人，啥事都得自己手到，又想着自己没娘的苦处，在心里就对八先生多了一份同情，平时见了也就自然和待别人不同。英子还常劝八先生不要耍钱，八先生开始不当回事儿，后来就真的听了。

英子年方十八，生得白净壮实。那高高的个儿、大大的眼睛、一笑两个酒窝儿的鸭蛋脸儿，再配上那条又长又黑的大辫子，常惹得屯里人议论：谁要是能娶上英子那姑娘，准是上辈子积了大德。

英子七岁，刘大绝户耍钱红了眼。输净了家里所有值钱的家当之后，竟然把英子娘也押上了赌桌。就在赢她的那个瘸子说要把她带走的那天晚上，英子娘跳河去了阴曹。

英子象她娘一样，轻轻地走路，轻轻地说话。自从没了娘以后就更加少言寡语了，常常自个儿愣着出神儿。好在刘大绝户死了老婆之后收敛了许多，又没有再娶上女人，对英子也有个爹样儿了。这几年，英子大了，刘大绝户操心的事也少了，日子也有了点过头儿。可是却没儿子，一想到刘大绝户的名声，便总觉着日子又没个盼头儿了，于是就又经常耍钱喝酒了。

英子每次见了她爹咳声叹气的样子，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她恨她爹耍钱败了家，她也恨自己不是个男孩儿，不然也许她爹不会再耍钱。可她又不敢说她爹，她也知道，说也没用，劝皮儿劝不了瓤儿。

八先生三天两头儿地往刘家跑，可就是死活不耍钱了，还当着英子的面儿说了耍钱坑人等一些手悔的话，说到伤心处竟还挤出了几滴眼泪。英子为此也更对他好了，八先生也觉得英子比耍钱更叫人着迷。

八先生真的没再耍过。连刘大绝户也说：“这小子也许真他妈的洗手不耍了？”可他还是瞪着眼数落了英子一顿：“十七、八岁的姑娘了，整天和那个臭子小子眉来眼去的，传出去好说不好听的成什么话。是狗改不了吃屎，耍钱鬼没一个好东西，连你爹也在内……”

英子没吱声，脸红了好一阵子。

英子自从挨了刘大绝户的数落，就有意躲着八先生。八先生试着接近了几回，都吃了闭门羹，为这个八先生也挺难受，整天象掉了魂似的。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八先生对英子还是不死心。先是讨好献殷勤，不理，就软磨硬磨。终于，半年后的一个晚上，英子在她娘坟前哭了个死活之后，答应嫁给八先生了。条件是八先生永远不许再耍钱。八先生当场立誓：再耍钱出门让车轧死。

从此英子就死心塌地要嫁给八先生了，常背着刘大绝户给八先生缝连补绽、洗做衣服什么的。八先生对英子也知疼知热，处处照应。

英子这关算过了。可刘大绝户死活不松口，又让八先生挠头。英子说只要他真的不再耍钱了，她爹迟早会答应的。可谁知道这老东西要拖到驴年马月才会答应呢。

这事英子也急，可又没有法子。有几个来提亲的她都摇了头，爹也许是没看中那几家，也没说什么。

英子吐了口儿，八先生就开始千方百计地讨好刘大绝户。今儿个孝敬两瓶酒，明儿个再送上两只鸡，哄得刘大绝户一见八先生就象小孩见了久别的亲娘一样，热乎得没法儿。可对八先生和英子的事就是只字不提，八先生托人问了几次，刘大绝户都含含糊糊地应付，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气得八先生背地里直骂。

也许是享受的差不多了，一天刘大绝户在被八先生灌得烂醉之后，终于松了口儿，乐得八先生当时就蹦了起来。可一听刘大绝户的下话，一条腿又僵到了空中。刘大绝户说没有两千块钱别想娶英子。

从此，八先生又蔫了。悲喜交加地告诉了英子，英子也急得直转。英子知道，她爹是不可能不见钱就答应她嫁给八先生的，而她爹不答应谁又有啥法儿呢？她能象丑丫那样吗？偷偷地扔下爹娘跟人家跑了，那样她成什么人了！

八先生这几年倒有点存头儿，可离两千毕竟差得太远了。求人借吧，就凭他先前耍钱的名声，谁敢把钱借给他呢？愁得八先生饭量也减了，人也瘦了。

两千块，要是一分一分地挣起来恐怕就得累折腰弦子。可是八先生又怎忍心丢了英子呢！八先生又偷着耍开了钱，八先生只想一下子就赢够两千块钱。八先生把赢来的钱都放在一个小木箱里攒着，攒了两个月倒也攒了一百多块。可久赌无胜家，赌到第三个月，八先生又输了几十块。八先生红眼了，押的一次比一次多，人也一天比一天更瘦了。

八先生耍了半年，只赢了二百块钱。就在八先生要砸锅卖铁的当口，机会来了。那天刘大绝户耍钱输了个精光，最后非要和八先生赌一次，刘大绝户的赌注便是英子。

机会难得，岂能放过。八先生赌，赢了。

刘大绝户哈哈大笑，拍着八先生的脑袋说小子有种，以后就作倒插门儿女婿吧，不过再不准耍钱。八先生都一一点头。

其实，刘大绝户早就看出了女儿的心事，又想起死去的英子娘，已经有了答应的意思，那天只不过是想过过赌瘾，输了就作个顺水人情，赢了就先捞捞本钱，这事过后再说。

八先生一路飞跑把这喜事告诉了英子，满以为能得一番夸奖。谁知英子听了却抬手给了他一耳光，哭着就跑了。

八先生愣了半天，还以为是个梦。

八先生来之前，英子早就听说了八先生又耍钱的事，没等她去质问八先生，八先生倒先来了，而且给她带来的竟是从她爹那儿赢了她……英子想起了她死去的娘。

当晚，英子投了河。不过没淹死，被人救了。

后来，英子就嫁给了救她的那个比她大十岁的男人。

再后来，八先生祖宗奶奶的骂了好几年，仍旧是光棍儿一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