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死生，或有阴阳两界，不得而知。然而人之生存，人之生活，确有二重世界，一点不假。人有生老病死，人会生儿育女，人须工作赚钱，人要穿衣吃饭，这些都是人人都要面对的现实世界；除此之外，大凡的人都会为自己虚构一个虚拟世界：或皈依宗教，或痴情网络，或沉醉于某种文化艺术，或迷恋于某种兴趣爱好。人的一生，多是在这二重世界之间奔走出入。所谓有一个有滋有味的人生，不外是说人们在富足的现实世界之外，还会有一个丰富多彩的虚拟世界。

我很幸运，在文学艺术世界里，我找到了属于我的虚拟世界。说来奇怪，我并不是出生在文学世家，可从小就爱好文学艺术，也许是大西北的黄土高坡赋予了我先天性文学灵感。听母亲说，我打小就有“咬文嚼字”的毛病。一两岁时，当我还在嗷嗷待哺时，母亲把家里的一本老皇历给我玩，一不留神，被我撕破大半吃下肚去。后来长到八九岁上小学，老师让背课文总也背不过，不知是谁告诉我一个偏方，说是把课文撕下来烧成灰，用水冲着喝下去就会背出来。我信了，一口气喝下去三页语文课文，结果是课文照样没有背出来，反倒给老师罚站两节课。也许，正是我的这一“吃书”的毛病，给了我的父母和幼年的我一种强烈暗示：我天生就是读书人的料。我的父亲不识字，但他有幸在公社小学给老师们做过两年的厨师，心里一直崇拜读书人。他对我上学读书很看重，总爱对人吹，我的儿子天生咬文嚼字，长大一定是个舞文弄墨的，不会在山沟里抡一辈子的锄头。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我的一篇作文被老师作为评奖范文，读给全班同学听，也许正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第一次建立起了写作文的自信。从那以后，我的语文课成绩和作文从高小到初中、到高中在班上总是出类拔萃的。我的文学兴趣和写作爱好就这样被培养了起来，做回乡知青时就成了县文化馆的农民业余创作员。自此我便开始喜欢上搞点文学创作，落下了酷爱做文字游戏的癖好，总想去做个专业作家。幸运的是，我终于如愿以偿地走进北京一所著名大学的中文系读书，虽说是进了汉语专业而未能进入文学专业，但喜爱文学写作的兴趣在大学期间依然是有增无减。走出大学，走进社会，很快明白了靠咬文嚼字是不能填饱肚子的，像大多青年文学爱好者一样，我最终还是没能走上职业作家的道路。多年来，走过科研院校，走过机关单位，走进企业公司，做过学者，做过干部，做了公司老总，角色换了又换，身份变了又变，然而我痴迷于咬文嚼字、舞文弄墨的业余爱好始终没有改变，而且随着我的社会阅历不断加深，我在文学艺术的虚拟世界里也愈走愈远并且越陷越深。

人的现实生活往往有成功、有失败、有幸福、有痛苦，难能事事皆随人愿。大凡的人都会觉着做人不免会遭遇命运的戏弄、事业的重压和世俗的蹂躏，即便是在那些寻常的日子里，人情世故贱，财米油盐贵，人们忙忙碌碌为生计奔走而毫无浪漫可言。因此，在工余闲暇、饭后茶歇，倘能走进自己的虚拟世界自我陶醉，或是作为对现实世界的一种逃避，或是作为对现实生活的一种补充与调节，都是十分惬意的境界了。在文学的虚拟世界里遨游，就大有这种自我平衡、陶冶情操和丰富人生的特殊功效。有人比喻说，玩点文字、弄点文学，似乎能使人找到一种“吸毒”般梦幻感觉。我自己也常有一种感觉，一旦走进自己虚构的虚拟世界，往往如醉如痴、似疯似狂，很有亦真亦幻、飘飘如仙的精神快感。我常有这样的嗜好，大凡生活中、工作中遇到什么开心的事情，总是习惯写点随心尽兴的文字，或诗或文或舞，用文学的形式渲染、夸张喜悦的心情，并愿与家人朋友一起共享陶醉。通过这种文学方式放大处理，就像给生活的酒杯加点兴奋剂，可以大大加强对生活、对人生的幸福感、知足感。同样，当我遇到什么不顺心的郁闷事情时，我也会给自己饮下一杯用文字勾兑的迷幻药，放纵自己逃离现实，一头扎进自己虚构的虚拟文学世界中去舔自己的伤口。在作品中，尽可以虚构一个尽善尽美的世界，把现实中的缺憾、不足、挫折和失败统统抹平；也可以把自己放进作品中去，虚构一个替身人物，把自己心里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情，把那些做得委委屈屈、万般无奈的事情，痛痛快快地玩个大获全胜；还可以把自己现实中讨厌、憎恨而又不敢骂、不敢惹的人物写进作品中，再把这种反派角色交给正面角色去整治，骂他个狗血淋头，打他个四仰八叉，最后的结局中再给他个极刑处置，让自己解解气。既使在那些心里空荡荡、寂寞难耐的日子，也不用花钱、冒险去风月场中寻花问柳，只顾关在书房，写一篇情切切、意绵绵的言情小说，虚构塑造一个向往中的红颜知己，把她写得惟妙惟肖、柔情似水，想着她，恋着她，用爱情的梦幻故事打发寂寞时光。听人说，吸毒的人闭上眼睛要什么就有什么，其实，怎能比得上在文学的虚拟世界如此这般的随心所欲。我常常庆幸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虚拟世界作为现实世界的补充，作为心灵和生活的避风港，当我在现实世界被人逼得走投无路时还有个逃避的去处。在这个虚拟的文字游戏世界，我至少还能自我修复、自我平衡和自我安慰。

对文学的痴迷上瘾，为我的生活增添了几分洒脱与儒雅，然而也为我的世俗工作带来了不少的烦恼。时不时总会听到人们在我背后的指指点点：该人头发太长，说话太狂，行为乖张；官不像官，商不像商，说话做事没个正经样。反省起来，最大的问题是把握不住自己在现实世界里的角色，一走神，就演成虚拟世界中的角色了。正像庄子说的，他的困惑是不知道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我经常出入于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之间，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时不时把二重世界中的不同角色弄混淆。例如，做国营企业的老总经常要做政治报告和工作报告，而我却时常读不惯秘书们写的并经过领导班子会议研究的官样文章，在台上讲着讲着，情绪一来便脱稿即席发挥，讲得自己神采飞扬，讲得台下欢声雷动，走下台来却往往遭到上级领导的严厉批评。在官场、在商场，总免不了与官员、与客户周旋应酬，有事求人也免不了请客吃饭。饭桌上，酒过三巡，客人未醉、正事未谈，我却渐渐忘了自己的身份，或是以为自己是李白、杜甫，把酒会诗友；或是以为自己在体验生活，一旁观察着饭局中的人生百态和客人们的吃相，想着如何去描写他们。显然，这样心不在焉的请客吃饭，结果难免是花了钱、吃了饭，事情照样没人办。严重的是，还时常在严肃的场合走神出丑。记得有一次，上级政府主管部门领导来公司训话，我坐在第一排正对着领导面前。开始时，我注意谦恭地坐好姿势，做好了表情，时不时和领导交换一下眼神点点头，可听着听着我便走神了。我开始从写作的角度观察这位领导，发现他讲话时面部表情十分严谨，面部肌肉的抽动，眼睛眉毛的跳动，嘴巴口型的张合节奏都完全符合报告中讲的道理规范，一脸原则，不流露一丝个性情绪。好一幅职业政客的典型脸谱！想到这儿我竟情不自禁地笑了，没想到我的这个小小的表情动作竟被领导注意到了，报告结束时领导还特别强调：我今天讲的这个问题希望能引起同志们的高度重视，事情很严重，而我们的个别领导同志好像还不以为然。我确实没有注意到他讲了什么事儿，不过我知道他的结束语是讲给我听的。把持不住现实的角色而打滑出轨，严重时还会使自己丢了角色、丢了饭碗。几年前，我在一个规模不小的公司当老总，一天上级领导把我召去交办一项重大业务，我以为此事不能做，几句话说得不投机，我站了起来一抱拳，对不起，不奉陪了，您另请高明吧！我看到领导当时目瞪口呆，没等他回过神来，我来了个潇洒的转身动作，自己打开门扬长而去。出来后我一路得意，心想要是在舞台上，打上灯光，配上音乐，我刚才的转身动作和走出门的背影一定效果佳极了。回到家里我兴致勃勃地把故事讲给妻子听，没想到妻子却说道，这是在生活，你以为你在演戏？一句话，把我从虚拟世界又拽了回来。

人笑我痴，然而我却自得其乐。记得，一次有位朋友到我办公室来谈工作。进门寒暄几句后，这位朋友提醒我好像不在状态。好在他也是一个半疯半痴的文人，我马上给他回了一句：假如我不在现实世界，请到虚拟世界去找我。他听后开怀大笑，我们于是便把工作抛在一边，云里雾里侃起了文学。我常想，徜徉在文学世界，出入于现实与虚拟的二重世界之间，实乃是读书人和“精神一族”的一种风流与潇洒。古往今来，多少圣贤名士皆是游走于两界之间，如鱼得水般的快活。孔子游说诸侯，希冀以其道善治天下，然而怀才不遇而叹道，道不行，吾乘桴浮于海，即可退回到自己的虚拟世界；和尚道士坐化圆寂，尽可以从现实的肉体凡胎直接走进宗教的虚拟世界一去不回；清代大文豪纪晓岚，在生命的弥留之际，丢心不下儿女，却轻松地用“莲子心中苦，梨儿腹中酸”的诗文对句与自己的儿子诀别；即便是像文天祥、谭嗣同等一类英烈，走到了现实世界的尽头，也不忘潇洒地欣然命笔赋诗一首，在他们理想的虚拟世界去寻求生命的升华；就连鲁迅先生笔下的“流氓无产者”阿q上刑场时，也不忘要壮烈地唱一句“二十年以后又一条汉子”的戏文，为自己壮行。可见，作为虚拟世界，文学艺术也像宗教与理想一样，能够为在现实世界陷入困境的人们提供精神上的解脱和升华。

呜呼，快哉！徜徉出没在现实与虚拟这亦真亦幻的二重世界中，着实是人生乐趣的一种莫大享受。要我说，和其他动物不同，人类世界总是需要虚拟世界的，人的生活也是需要以虚拟来填补现实的空虚。假如人们只是生活在一重的现实世界中，生活中真的没了梦幻与浪漫，人的生活将是何等的单调乏味？倘如此，有谁能够受得了？我们又到哪里去寻找安放灵魂的寄托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