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若烟]

认识她的那一年，我16岁。她……至今我也不知道，她的年岁。

她住在王宫的后殿里。

那是一座华丽的宫殿，只是，在那座宫殿里，除了她，没有一个人。宏伟的宫殿中始终昏暗，死寂得没有任何声音———连从窗外拂进的风，都在冷清的宫殿里凝固，静止。

16岁，我第一次走进那座宫殿。

黯淡的大殿里，空空荡荡，只有我的脚步声，懒洋洋地散开，消逝。

然后，在大殿的尽头，我看到了她。

她穿着长长的白色纱裙，裙摆铺在地上，铺了好远。无风，可是那轻柔的袖口裙带依然飘扬。

我慢慢地，走近。

她慢慢地，侧过轮廓模糊的脸。白皙精致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那双深邃的，黑色的眼眸里，仿若含满了泪，晶莹，剔透。

“你是谁？”她问我，然后轻轻地挥了一下衣袖。

“我是太子……”

“你是太子？”显然，她的脸上多了一丝惊讶。只是一丝，瞬间，就消失不见。

“不，我是太子伴读。”我微微一笑。

“那么，你是谁？”见她不再说话，我问。

她的视线从我的眼神中挪开，没有说话。高傲得，犹如一个公主。

“为什么这么大的宫殿里，一个宫女也没有？”她不愿告诉我她是谁，我也不愿继续问下去。

“没有人住的宫殿，当然不需要宫女。”说完，她轻盈地走开。

[雨落江南]

我有一个哥哥，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我总是叫他：太子。

而他总是微笑着对我说：“我是太子，那么你一定要做我的伴读。”

“太子。”

“太子伴读。”

我们总是一遍一遍地叫，到最后，就抱在一起，笑在一起。

可是，当我被父王封为太子后，哥哥再也没叫过我“太子伴读”，而我，也再也没叫过他“太子”。我们没有再抱在一起。甚至，连相视的笑，都变成了虚意的敷衍。

那一年，我16岁。

我坐在父王的身边，戴着重重的冠冕，木讷地，望着宽敞的王殿里，群臣的朝拜。

哥哥也站在他们之中。

当时我看到，所有的人，脸上都挂着一种怪异的微笑———那种笑，我曾经与父王游江南时见过。

那样的笑，凝固在了一个面具之上。那样的笑，始终谦卑，或是恭维。始终，没有丝毫变化。当哥哥将那个随从买来的面具戴在脸上时，我的心突然空落落地疼。

可是16岁那一年，我看到的冷冰冰的笑脸不再是面具。而是真真实实的，印刻在哥哥，以及所有大臣脸上。

我缩在父王的怀里，身体微微颤抖。

父王轻声在我耳边问：“我的太子，怎么了？”

他说：“你害怕他们吗？太子，不要怕。有一天，你将成为至高无上的王。那一天，你将临架于天下所有人之上。”

我不想做太子，我不要做王，我讨厌至高无上。

我想，我只想，做哥哥的伴读。也许，一生一世。

盛大的庆典上，哥哥的脸上依然挂着僵硬的笑。他向我举杯，对我说：“我的弟弟，终于长大。弟弟，你不再是伴读，我也不是太子。”

然后，他喝光了杯里的酒，忽然跪在了我的脚下。他说：“我未来的王，请原谅曾经我的不敬。”

瞬间，我觉得那个疼我爱我的哥哥已经消失不见。

我想哭，很想。

可是，在喧闹的大殿里，我不能哭。

我逃离了华丽的喧嚣，扔下了笨重的冠冕，第一次走近了传说中王宫里最冷寂的后殿。

在那里，我见到了她。

[消逝年华]

“太子，您去了后殿？”哥哥微微弯腰，问我。

望着哥哥对我刻意的尊敬，心里不免难过起来。

我伸出双手，扶着哥哥的肩膀，望着他的双眼，说：“哥哥，我不想做太子。”

“这是父王给您的使命。太子，以后，您会是王朝至高无上的王。”哥哥的嘴边，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使命？

可是，我不喜欢父王给我的这个使命。而且，这个使命是整个王朝的江山社稷。对于我来说，太沉重，太沉重。

“太子，您去了后殿？”哥哥又问。

我没有回答。

“太子，我听下人说，您这段时间常常去后殿。”哥哥的腰又弯下去了很多，“太子，相传后殿是前朝遗留下的，巫师们说，殿内有不祥的气息。”

哥哥说的不祥的气息，我根本没有去在意。我唯一知道的，是后殿里，有我最爱的宁静。还有……还有一个总是穿着长长白裙的女子。

“你一直住在这里？”我曾问她。

“是。”她回答。

“你的家在哪里？”

“很远。”她轻声说，“很远，江南。”

“你想回去吗？”

“我回不去。”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似乎感觉到她的眼里，即将落下泪滴。可是，没有。她没有流泪，脸上，依然是淡漠的表情。

“太子，以后请不要去后殿。”哥哥的声音穿越我的遐思。

我没有答应。

“宫里的老太监说，后殿里有长了两个脑袋的妖怪。是前朝的宫女自杀后变的！”哥哥很严肃地说，“我已经向父王请令，希望他下旨拆掉那个不祥之地。”

“不可以！”我说。

哥哥抬起头来，望着我，说：“太子，我希望在您即位前给您一个美好的世界。”

“我说不可以，就不可以。”我执拗地说。

“弟弟，这么快，你就学会对我发号施令了。”哥哥的表情里，突然含满悲伤。

我不是发号施令。

可是，我却没有向哥哥解释。太子精致的冠冕，已经把我们完全隔离。

[云散仙阁]

“你是前朝的宫女？”坐在后殿冰冷的地板上，我问她。传闻住在后殿里的是一个双头妖怪。但是，不是。这个宁静世界的主人，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也许，这个世界也属于我————王朝尊贵的太子。

两个人的世界，不需要任何人读懂。

她转过脸来，看着我。第一次，在她的眼眸里，我找到了一层深深的忧伤。她轻轻回答：“不是。”

我感到莫名的释然。

“我喜欢你。”我笑笑，说。

她望着空空的大殿，说：“我是前朝的妃子，这座宫殿的主人。”

心，忽然冰凉。

她慢慢走近，脚步很轻，轻得没有丝毫声音。她走到我身边，而我慢慢站起。她用纤细的手指挑住我的下巴，我却感觉不到她指尖的温度。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她说。

我凝视着那对深邃的眼眸，意识快要在她的指尖融化。

“梦里，一只雪白的鸟告诉我，我会遇到一个年轻的皇子。我会爱上那个皇子。他也会爱上我，一生，一世。并且，在他的生命里，他只会爱我。”

“在我16岁那年，我以为我已经遇到了梦里的皇子。可是，当他成了王之后，我才明白，我被命运欺骗了。在他的身边，有很多的女子。那么，他一定不是我要找的皇子。”

我问：“后来呢？”

“他死了。被恨他的人杀死。他的王朝没落了。”她说着，手指缓缓落下，收回。“我被自己的梦欺骗了。没有皇子，没有一生只爱我的皇子。”

父王最终还是离开了。

那个冰凉的王座上，我再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怀抱。那个高贵的王座上，只剩下我自己。

当司仪将父亲用过的王冠捧到我的面前，我忽然笑了。

与司仪擦肩，我跑到哥哥面前。在大殿群臣的注视与掩盖在面具下的诧异中，跪在了哥哥面前。我大声喊：“王。”

然后，我高声笑着，离开大殿，跌跌撞撞。

小时候，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我深深地爱着一个女子。梦里，我不是皇子。

[尾声]

后殿不再冷清。

在那里，住着一个疯子。

还有……也许，如疯子所说，在那里，真的住着一个他深爱的女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