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竹蜻蜓[独立生活]番享

发表于-2007年05月04日 凌晨1:35评论-1条

我的孩子没有父亲,只有一个年轻贫穷的母亲,也没有别的玩具,只有竹蜻蜓。别说商场里动辄上百上千的摇控车,就是地摊上简陋的塑料玩具我也买不起,而且光光的眼睛不好使,眼中像隔了层毛玻璃的模糊世界为他遮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诱惑,只要手中不空着,有个东西捏着就满足了。

光光五岁了,我带他到城里摆摊四年,竹蜻蜓陪了他四年,也养活了我们母子四年。

只能养活,并不能让孩子生活的好。两年前一天,记不得什么日子,到了城里什么节日都没再过,包括在乡下很隆重的端阳、腊八,所以也就没有月日的概念。那天秋老虎发威,热的出奇,太阳光摊在地上,像一块巨大的烧饼。我把摊子移到邮局门口的樟树下,尽管是偏了点,但至少有些阴凉,孩子要是中暑了,把钱拿去买药就得少买点填肚子的东西,太不合算。路上的人戴着墨镜或打着伞,神色匆匆,谁也不愿意在太阳底下多呆一分钟。一个上午一只竹蜻蜓也没卖出去。我不敢拿手中剩下的一点钱去买吃的,如果连续这样的天气,一天还吃三顿饭的话,我和光光坚持不了几天就会身无分文。

饿,燥热,我一个成年人都难受,浑身乏力,何况一个三岁的孩子。光光不住的哭,我给他竹蜻蜓他也不要了,扔在一边,只是哭。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过来放了一个纸包包在光光面前,打开看是大半袋子金黄的薯条,光光不认识,我在衣服上揩了揩手,拿了一根放在他嘴里,他渐渐不哭了,不一会儿就把剩下的全部吃光了。看着光光用力的嚼着,表情幸福贪婪,我舍不得尝一根,仅管很想知道那玩意儿到底什么味道。袋子空了,光光脏脏的小手还在掏,末子也掏不出来了,他失望的看了我一眼,却没有吵着再要,很懂事,也许只是因为他比别的小孩钝了些,不管是哪种原因,都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心疼和自责。如果当初没有生下他……

没有如果,因为当时我是铁了心要生下这个孩子,从来没有动摇,犹豫都没有。母亲也尝试着把我反锁在房里,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我不像电视里的女人们哭哭闹闹,甚至以死相逼什么的,我知道她舍不得让我滴水不进,一日三餐从窗户齿的缝隙里递进来,她甚至怕我坏了身体,菜里没有肉也会放个鸡蛋。我也不担心,等他离了婚,要堂堂正正的娶我的时候,母亲也就无话可说了。

被“关押”的近两个月,我居然长好了,皮肤也变白了些,只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太无聊,发现床弟弟床底下有些木板,小刀什么的,那是他做竹蜻蜓的材料和工具。家里房子窄,只有两个房间,我快十九了,还和十岁的弟弟住一个房间。要是家里来了客人,这房间还得誊出来让给客人住,我和弟弟就只好去外屋打地铺。刚开始合不拢,鼓捣时间长了竟也做的有模有样了,还可以转着飞出去。

两个月后母亲要放我出来,我也不想再出来了。他还是带着他的妻儿回河南老家了,小粮店盘给隔壁村的会计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回哪儿去了,只晓得是河南人,可河南上亿人口中要找出一个他,而且是故意躲避起来的他谈何容易。母亲说那个没良心的跑了未必不是好事,她女儿总该可以死心的打掉那个孽种了。我说不行,这个孩子我拼了命也要生下来。她的脸煞的白了,给了我一耳光。

“你算什么,你连个寡妇都不是,没结婚就拖着孩子的贱胚子。现在不弄死他难道等生下来养不活的时候再掐死他?”

“我会做竹蜻蜓给他玩,他不会死。”

“早知道你是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在我肚子里就该打掉,生下来丢人现眼。”她抽搐着脸,摔上门下地去了。

弟弟在我被关起来的时候去父母房里挤着睡,我出来之后他也没再搬回来住。原来的房间还是住着两个人,我和我的孩子。

光光出生前,我发作的时候没有送到村卫生院去,就在附近找了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年轻的时候帮人接生过。孩子挺大,有七斤四两重,只是不大爱哭,安静的很,我常常用手指去试探他的鼻息,确认他是真的活着躺在我怀里。

母亲没有因为难养而掐死他,相反她很疼他,有时候从地里回来累的不行,也会接过孩子帮着喂个饭,洗个澡什么的,这时我就会有时间去洗大盆的脏尿布。光光一岁的时候,我就带着他来武汉了。并不如乡亲们猜测的那样去河南找他父亲去了。我不嫌弃他,可别人会,本来找好了一份在一家川菜馆洗碗拖地的活儿,老板已经让我把行李都搬到楼上了,下午老板娘回来听说我还带了个一岁大的孩子死也不让我留下,她骂老板脑袋灌水了,一个女人拖着那么小的孩子自己饭都捞不上嘴,怎么干得出来多少活。我说只要收下我,上班的时候,我可以把孩子锁在房里,不理他,加劲儿做事。老板娘态度坚决得很,她要把我的箱子拎到马路上去,我“啪”跪在她面前,一个女人做了母亲之后,尊严的地位都会打折扣。

“大姐,您也是做母亲的人,求求您不要把我们赶到大街了,他才一岁,睡在马路上会死的。求您,求求您……”

老板娘终于让步了,她让我们在地下室堆杂货的地方收拾一块地方住下,但最终也没答应给我工作。我已经很感激了,算是遇上贵人了,也没打算再去找活儿干,在外面人多的地方摆了个地方卖竹蜻蜓。没想到当时被关在房里无聊时打发时间的东西竟成了我的救命手艺。一天卖不了几个,但够我跟光光买馒头咸菜,日子起码可以过下去。光光眼睛不好,也没钱读书,甚至连户口也没有,他长大了该怎样?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拼尽全力也只能保证现在我们都活着。

我捡起光光扔下的薯条包装袋,收好。晚上回去了问老板娘八岁的小女儿,这个东西在哪儿可以买到。她说要去专门的肯德鸡餐厅,邮局往前50米就有一家。贵吗?我又问。不贵,五块钱一包。她接着说,就买一包薯条怎么吃啊,一般买套餐,有汉堡和可乐的,二十多块钱。

两年了,除了给孩子买过几个卤鸡蛋,我们吃的就只有馒头咸菜了。我决定攒钱要让孩子吃上一顿套餐。每天的饭钱花了之后,我就拿出五毛钱放在一边,等攒够二十多块钱了买给光光吃。

两个月下来,我攒在一边儿的钱已经有二十七块了,拿去邮局旁边的地方买了个二十三块钱的套餐给光光。晚上在地下室里垫了个废弃的纸箱,放在上面让他吃。他依然只爱吃薯条,那黑黑的茶水喝了一口就不喝了,我尝一口,一股呛人的味道,喝完它完全是看钱的份儿上。汉堡也没吃完,我把生菜叶儿挑出来吃了,面包和鸡肉用纸包好留着光光明天再吃。我悔的要死,不该拿钱去买套餐,如果只要薯条,剩下的钱可以给光光买套新秋衣了。他的秋衣都紧的快穿不进去了,而且没一件不是破的,实在换洗不过来就用我的大衣服给他套上,在腰里和胳肢窝系上两根绳子固定。

生意一天天暗淡下去,我带着光光换了个地方摆摊,从老板娘家出来走两站路,有一所大学,学生多的地方估计会多卖出几个竹蜻蜓。

每天都有形形色色不同的人群经过,但有一个人每天都可以看到,清早我抱着光光,拎着一塑料袋子竹蜻蜓去那儿,都会看到他早早的已经在公车站卖报纸了。车站在斜对面二十米的地方,看不太清楚他的脸,但看得出腿不太好使,好像是小儿麻痹留下的后遗症。一个上午他在十米左右的站台两端来来回回不知要走多少遍,胳膊上的一叠报纸渐渐变薄,下午大概一两点的时候就见不到他晃动的身影了。

他好像只有两件衬衣,一件黑褐条纹的,一件米色,再热的天也是那两件衣服,只是袖子卷不卷上有区别。他应该也注意到了我和光光,每天抬眼就可以看到的寒酸的母子俩。有一次光光被地上的爬虫咬了哇哇大哭,我不知所措,抹了点口水上去,那一小块儿地方还是红肿起来,他就站在车站靠这边的头上站着,往这边望了好久,也许想帮帮我们,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感觉应该是这样。

我背着光光带了三百块钱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母亲说孤儿寡母的在外面,小心坏人。光光不讨人嫌,看上去也不是灵动的孩子,所以没人会想欺负他,也不会引人心怀鬼胚。我这个为人寡母二十多岁的女人,看上去有四十岁女人的沧桑,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两年了,我不怕坏人,但怕城管。尤其在那所大学门口,常有城管的巡逻车出没,有的工作人员只是提醒一下,看着我收摊儿也就不管了,有的严格的就直接把地上的包袱系上提走,他们话都懒得跟我们说一句。有一次一个中年女人收了我的东西看看就是一堆不值钱的竹蜻蜓,顺手塞进路边的垃圾桶,等他们的车走远,我再去翻出来的时候,竹蜻蜓已经摔烂了,一个完好的也没找着,只把包袱捡了回来。从那以后,被收走的东西就不做指望了,无论他们带回车上还是丢弃在别的地方,唯一可做的就是躲着他们打游击,尽量在被他们发现之前赶快收摊带着光光离开。

光光蜷着睡着了,阳光铺在他的小脸上,黑黑的,泛着红光的脸,像一朵开错了时节的花。我不想我的孩子像被弃在路边的乞儿一样脏兮兮的,身上一股子怪味,还有苍蝇在头上飞,肩上落。我每天回去都用香皂帮他洗的干干净净,衣服也常换,白天摊儿摆好了,在地上先垫上旧报纸,再把薄毯放上去,让光光睡在干净的地方。

上午估计学生们都在上课,门口没什么人,我轻轻抱起熟睡的光光,孩子永远长不大该多好,我可以把他抱在自己怀中,他不像别的孩子有多高级的摇篮、婴儿床,可是妈妈的怀抱一样温暖。而且我害怕他长大了羡慕同龄的孩子上学,自自己却没有学校可以上,母亲也挣不到基本生活所需之外的多余的一分钱。

我把脸贴在光光脸上,闭上眼睛想就这样死过去,抱着我的孩子,在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母子,没有人知道孩子父亲是谁的地方,突然有人发现一对母子的尸体,他报警,然后警察法医都来了,鉴定完了法医说没有人谋杀他们。于是我们被好心人平和的送去一个温暖的地方,孩子搂着我说害怕,我说那火焰烧不着我们,我们马上就到幸福的地方了,那儿有床,有电视,有新衣服,有好多小朋友会跟你玩,他们都喜欢妈妈做的竹蜻蜓……

一个并不敏捷的身影冲过来,卷起我的包袱抱在怀里。流氓?!就几只竹蜻蜓,抢了就抢了吧,怕他伤害光光,我头也没赶抬,只乞求这个人拿了东西赶紧走开。

“起来,给你,给你钱。这个。”他的声音有些异常,含混不清,我抱紧光光,怯怯的抬头,是他。臂弯里还有几份没卖完的报纸。

“赶了你多少次了?怎么还在这?再不走就把你们母子抓起来了啊!”两个矮墩墩的人走过来,一男一女,女人口中大声嚷着,“东西,摊子上的东西交上来,都邪门了,赶都赶不走,回乡下去好好种你的地,别在大马路边骗人钱!”

说着她过来要夺他手中的包袱,“不行,这个我,我刚刚,都买下了,钱还在手上,她手上。看。”他往退了两步,把包袱放在背后。

“明摆着你没想买,看着我们过来了装样子是吧?拿出来,谁吃饱了撑的买这么多破玩意儿。”那女人又逼近了几步。

“别跟他们废话,这些人,压根儿不用讲道理。”男制服上前抓住包袱,另一只手推了他一把,他护住包袱,拐了下胳膊肘。

“你还还手?今天我就不信还管不了你们两个,以前是对你们太客气,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男制胜越说越激动。

他转身拖着不方便的腿准备走,男制服一把揪住颈后的领子,差点把他扯翻在地上,他显然不是对手,“呜呜”了两声,没有反抗也没有把东西交给他求饶。

男制服仍然不罢休,压着头往旁边的铁栅栏上撞,伴随着他“啊啊”的嗷叫,头上的血汩汩的流出来,光光醒了,使劲哭,脸都青了,男制服像发了疯一样,我不能呆在旁边,怕他伤到我的孩子。可他……他怎么办?他会死掉吗?周围会有人上来救他吗?管不了那么多,我抱着光光向洪山方向跑去,从那儿的一条巷子穿过去就到“家”了。

一口气跑了半个小时,心快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放下光光,胳膊已经酸得抬不起来,突然发现手中还捏着一把零钱,五毛的,一块的,还有一张十块的。脏脏的皱巴巴的纸币,记不太清楚,好像他当时塞到我手中的还有几枚硬币,不知在哪儿弄丢了。屡了屡,一共二十一块五毛钱。

可能是受了惊吓,那天夜里,光光梦中哭了两三次,每次哭我都仿佛看到他额头上的血,栅栏上湿糊糊的一块,心揪在一起,他为了帮我被打,我却不顾他死活的逃跑。可光光的哭声更让我撕心裂肺,我可以让自己自责一辈子,让老天惩罚我死了下地狱,也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有个三长两短。

我每天还抱着光光去学校门口,不敢再摆摊,只是等在门口,希望在旁边的公车站看到他抱着一摞报纸走路一瘸一拐的样子,我把二十一块五毛钱理整齐用一个塑料袋包好带在身上,看到他了还给他,跟他说声谢谢。

半个月了,武汉的气温已经降了近十度,也没再见到他,原来空空的站台,已经有一另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开始卖报纸。身上的钱快花完了,光光时不时会问“妈妈我们明天还有钱买饭吃吗?”

“别担心,没钱了妈妈再做竹蜻蜓去卖,会有饭吃的。”其实我害怕再做竹蜻蜓了,手中还有不到五十块钱,如果把他的二十多块钱算上,可以买一张回家的站票。

明天还去站台找他吗?这差不多是每晚睡觉之前要想的问题,每个明天早上我都去了。明天还会像以前的每个明天一样吧?我不知道。

紧紧的抱着光光睡去。梦中看见满天的竹蜻蜓飞在空中,血红的竹蜻蜓。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7-5-4 8:57:46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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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千山我独行点评:

期待首发,参赛的作品要求首发。

文章评论共[1]个
风言-评论

不错,很有小说的味道。at:2007年05月04日 下午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