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月娥游春行吟者

发表于-2007年05月04日 上午11:17评论-3条

――《古堡残阳》2

春耕

柔柔的雨丝飘洒过后,墙根下的残雪化了,庭院里的柳丝绿了,上午温煦的阳光,照着潮湿的园子,水气袅袅地腾起,在它波纹里,远方的景物款款地摇荡……这是梦吗?从寒冬的大病中苏醒过来的月娥在小镇上,在穷苦人的友爱中,迎来了他十九岁的春天……看窗前,桃树枝上绽开了粉色的蓓蕾,喜鹊喳喳叫,一阵欢欣涌上了少女的心头。她一面给丁盛补着小褂一面想起那个壮实的汉子,想起他晃晃悠悠挑着担子唱小曲,小曲跑了调,她不禁抿嘴一笑,低下了头。这时丁奶奶走了进来,她刚喂完猪,用围裙擦着手,侧身坐在炕沿上。

“娘,你抹到炕里来,暖暖手。”姑娘放下针线笑着说。

“唉,如今这家里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一天这个累呀,忙完了炕上忙地下……人老了身边得有个女儿,你看,现在好了,你帮我作这些针线活……养两个儿子有什么用,连个媳妇都娶不上,累我,还能累几年!”老太太说的是真心话,她那由衷的感伤是动人的。

“大哥不是挺孝顺吗,人老实,手艺好,能挣钱……”

“就是太老实了,窝囊,姑娘看不上……嗯,——老太太移了移身子,换了一种腔调笑谈说——这真是,有了儿子愁媳妇,现在有了闺女又愁女婿了……”

姑娘的脸红起来,机灵的老太太打着圆场拍腿笑:

“真是有一个,疼一个……” 

说话间丁茂匆匆走进院来,右手捂着左臂,一进门便叫妈取面子药,月娥见他肘上在流血。娘忙上炕打开小厨,又问出了啥事?丁茂说铁皮划了一下,不要紧,茶馆卢嫂拿酒搓过了,只是血还在流。这时丁母已取出了药瓶,倒出一些面粉子给他敷上。原来丁氏父子和铁料铁器打交道,免不了误伤皮肉,便请牛医生开了方子配些止血药面,以备急需。月娥忙找了一条白布给他缠上。这姑娘在大户人家当使女,服侍人机灵而又温存,丁老大突然全身战抖起来,月娥悄声问哥哥是否疼痛;丁茂摇头,脸色惨白近视镜也滑落下来……唉,女人,那可怕的纤纤的秀指……

南大园的桃杏花开了,一片连着一片,嫣红间着粉白,像灿烂的云霞……

老孙头在丁家铺锔了一盆一碗。丁母说,老头腿脚不灵了,小盛你给他送去吧,顺便领你妹逛逛杏园子,花都开了,她是城里人,没见过这景。妈又向老二低语了几句。这时月娥正在东屋缝被子,听说二哥带她去看桃花,很高兴,对着镜子打扮一番,就出发了。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天空里有几朵白云,空气里带一点潮湿,微风拂面,舒爽宜人。田野里稀稀落落散布着耕作的农民,牛拉着犁,缓缓地走着……

一更里呀,月牙出正东,

小二姐呀,闷坐在房中。

……

扶犁者多是青壮,他们时而唱着小曲,时而甩起响鞭,那清脆的音响在空旷的田野里传播,惊破冬日的倦慵,正像雨后的布谷鸟声,催人劳作。点种者多是老人,他们弓着腰有节奏地摇着葫芦,踩“格籽儿”的紧随其后,交替地用两脚把周边的土扫上来,不薄不厚盖上种子,踩上一脚……这一畜三人走在一条线上在蓝色的苍穹下留下了美妙的剪影。点种与与踩籽的动作都很简单,但你从远看,他们都随着牛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走着,那劳作的节奏与韵律在融融的春日里别有一番风味……

在我们家乡大部分土地在收了庄稼之后就翻过了,农民叫秋翻地。于是在播种的时候就剩下了三道工序。首先是清理那些打柴漏下来的茬子、石头,打碎大土块,填平挖鼠洞留下的坑,就像眼前那帮包着头巾拿着耙子的妇女们作的。接下来便是那一行人的播种。之后,不与他们同步的,还有一个驭手,赶一头骡拉一个石磙在压地,这石磙是那种细而长的,它与秋天打场用的短而粗的不同,它一次能压两条垅,骡就走在垅沟里……

城里来的月娥看到这田园景色感到十分新奇,一个青春女子从恐惧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从冬日的蛰居中走了出来,那天性中的爱便也如春潮一样涌动了……

“二哥,他们种的是什么?”

“麦,清明了,清明忙种麦,谷雨种大田……”

丁盛闷声闷气的答,他怀里抱着盆碗,肩上没有担子,轻多了,可心里却分外的沉重,妈的嘱咐可教我如何启齿……

“二哥,这乡下的春天可真好,我一辈子也不想进城了。”

“冬天可难过,冰天雪地……”

“那你还要出去锔锅,那么冷,那么累……”

“嗯……” 

“可是那天若没有你,我就完了……”

“嗯……”

“那天我若醒了该多好,可以跟你走,那锔锅家什和我该有多沉,你一口气,走了十来里,那么大的雪……我给你拆那棉袄全叫汗沤透了……真叫人心疼!”

“你病刚好就作这些活,妈也不忍心。”

“可我给你拆洗衣服的时候,心里可好受,我愿侍候你,一辈子……”

此时丁盛心乱如麻,当他扭过头来看到月娥顽皮的笑脸时,忽然他有了一种感觉:

“你侍候我们一辈子,嘿,——他故作天真地笑起来——我家有两个老光棍,再加个老姑娘,妈要愁死了……”他今天决心要把这角色演到底。

“唉——丁二——,带谁去逛园子?”那边艾五喊着。

“老——家——来的妹。”

“踩好你的籽儿吧”扶犁的孙二申斥说。

“二哥,谁家的地呀?”

“谢家,大有店的。”

“我给你叔送盆去,捎什么话吗?” 

“没有,昨天我去了……”

这时传来艾五俏皮的小曲:

锔锅的担子响叮当,

眼前来到了王家庄。

庄里有个王员外啊,

员外他生了仨姑娘。

老大看上了铁皮匠,

镇上去当那老板娘。

老二相中了锔锅汉,

跟着担子走四方咧。

就数三妞长得俏哟,

她不见五哥不上妆。

“哪个五?是艾五还是侯五呀?”妇女们哈哈笑。

花轿抬到那艾家门,

气得侯五当了和尚。

丁盛也跟地里人大笑起来。

忽然月娥兴奋地叫道:

“二哥,看前边!”

坨村的南园一片火红的桃花展现眼前了……

桃园

南大园的面积合起来总有几百亩地,它们分属于两三家财主和几家自耕果农,这一块块的园林被一条条弯曲的土壕和车道分割开来。土壕上长着一丛丛柳条和杂树毛子,年复一年它们被圈去又生出,焕发着蓬勃的绿色,映衬着满树繁花……在这片园林的边边角角处还散布着一些未被兼并的荒坡和坟地,那儿杂草丛生,稀稀落落长着一些灌木和矮小的桃杏李子树,它是风和鸟从邻家的园子里带过来的种子长成的,由于缺少人工的栽培接种,逐渐退化了,那些球球蛋蛋的果子还没有成熟就被孩子们掠了去,但每年春天它们也发芽也开花,点缀着这寂寞的荒丘,虽不繁盛却也鲜艳;或许它们是那些长眠于地下的断了香火的先辈对人世间怅然的期盼……

老孙头给肖家看园子,早年他在大院里当更倌兼马倌,后来便到南岗来侍弄果园,他一辈子没结婚,有一个堂侄孙二,还一个妹妹的孩子艾五。肖家园子靠近坨村,他的北边还有九亩地是另一家的,没种树,七岁那年,我家买下了它。

老孙头的房子在园子的花木深处。丁盛哥俩到时老头正在烧饭,从屋子里飘出了淡淡的柴草的烟气,大黄狗叫了起来,老人一拐一拐走出来,他的腿有点弯,是那种老年缺钙造成的。

“大叔才吃饭?快小晌午了……”丁盛乐呵呵说。

“不干活,吃两顿就够了,再说,也麻烦。”

“盆锔好了,妈让给你捎来。”丁盛说着把它放到外面的板桌上。

“看你妈呀,急什么,集上我取了就是。这姑娘?——”

“老家来的妹,表妹。”

“你们俩先坐一会,再看看园子……”

城里的姑娘好奇地观赏着周围。这是两间朝阳的土坯草房,

房前有小片空地,东边堆着一些蒿草和干树条子,西边是一口洋井,院里还有一个破旧的木案子,一张条凳。

兄妹俩又往园子里转去,老人沉缓的脚步跟在后面。

园中的果木都经过了细心的修剪,树不太高枝桠横生,株的间距也很合适,不远不近错落有致。枝上的杏花、桃花是一片片的粉白与粉红,但在斑驳阳光的照射下,又现出不同层次的明暗与浓淡。在微风中满树的繁花轻轻摇动,使那阳光越发恍忽,花影越发迷离,加之落英缤纷,红玉满地,真如进了仙境……丁盛怕树枝儿挂住月娥的头发,划了她的脸,便挽着她;她便乘势扬起另一只手臂,袅袅娜娜的在林间穿行。花瓣儿落在她的头发上,落在她的衣襟上,她很兴奋,轻轻叫了一声二哥;丁盛回眸看到,桃花晖映的阳光照在姑娘的脸上,照在她雪白的肌肤上,那明亮的眼睛含着笑意:人面桃花,月娥真是个红粉佳人呀!

在林间的一小块空地上,在一个棚子下面,并排放着十来个蜂箱,蜜蜂儿一群群来往盘旋纷繁忙碌……

“这蜂也由你老照料吗?”丁盛问老人。

“不,刮蜜和分箱有专人,平时我看着,下雨放放帘子。” 转了一圈,丁盛和妹又进了屋。老人的家极其简单,外间一个灶,里间一面炕,炕上铺着狗皮褥子,墙角放个木箱,灶里正煮着窝瓜(南瓜)。山墙上钉了些木楔子,挂着锯、网(接果子用的)、防蜂罩。

“大叔,这窝瓜放这么长时间?”丁盛问。

“就皮硬一点,时间长了更甜,窝瓜可是穷人救命的瓜,种在壕坡上还不占地。”老人答。

老人把锔好的盆和碗用水涮了涮,拿在手里把看着,感叹地对丁盛说:“这还是何二给的呢,多好看的蓝花瓷……钱家二皮摔破的……正月,他请肖五在独一处吃酸菜血肠,那血肠是润记(我爷的肉铺)二婶作的,吃完了钱二还要记账,何掌柜就说,兄弟头年的账还没结大正月讨个吉利吧。钱二认为当着肖五的面剥了他的脸,借酒劲儿,把盆碗给摔了,肖五赶紧打圆场……前些日子我去润记,何二把这拿来,苦笑说,就算饭馆再寒酸也不能拿破盆待客呀……”老孙头说罢,把菜汤舀出来放了压锅水,又从碗柜里取出一小瓶蜂蜜对丁二说:

“给你妈带去,人老了肠胃不好,喝点蜜水,去去内火。”

“你妈也累不了几年了,”老人送兄妹走出园子,语重心长地说。“你哥也该成个家了,今年有二十四、五了吧?别挑来挑去,跟谁不是过一辈子,找个心眼好的拔草丫头,也能帮你妈一把……” 

老孙头的话唤起了丁盛的使命感,待到哥俩在一个向阳壕坡上坐下的时候,丁二便讲起哥哥的优点来。哥哥那可是他最熟悉的亲人,何况一路上他也曾认真盘算。他从自己记事的时候讲起,哥哥如何代他受过,长大了哥又怎样孝顺父母,学手艺哥是那么刻苦,待邻里哥是何等的谦和……可怜的丁盛讲起哥哥的这些长处,自己都被感动,但听者却现出漠不关心的神情。

一开头,兴奋的姑娘本以为在花林里那种亲热能在这向阳坡上缓缓展开。她多想向她倾诉十几年来卖身为奴所受的苦楚,多想让他用长满老茧的手抚摸她身上和心里的伤痕,多想,执手相看泪眼,让怜与爱尽情宣泄,她想在这融融的春日委身于他的怀里,闭起眼,听悦耳的鸟雀声,任曛风拂面……她还想让他亲个嘴!她知道她的唇上有花瓣的芳香……渐渐地她感到这一切不过是闭目凝神中的幻觉……只有暖和的太阳是真的,带着花香的微风是真的……耳边的`路人'还在无休的喋喋……,她愁闷起来,愁闷又勾起了孤独感,真是,她的亲人在哪儿?父母卖了她,主人追捕她,那救她命的,不过想给哥捡回一个媳妇儿……她望着南边五里之外的教堂的尖塔,陌生的十字架浸在中午的阳光里,但它那悠悠的柔和的钟声却是感人的,它给无助者以慰藉,向孤独的行人发出呼唤:来吧,罪人,来吧,我的孩子……

丁盛的饶舌停了下来,半晌,姑娘慢慢转过脸来,定定瞧着他苦笑说:

“你哥还有一个优点,你忘了,他急着想给弟说个媳妇……这点你也学会了……”说完,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在茅道上脚步挺快,还卖弄风骚地扭动她纤细的腰肢。

丁盛感到一阵尴尬和羞愧,站起来,跟在后面。

忽然她停下了,斜起眼:

“二哥,你爱看《水浒》,学那武松,俺哥若是娶不上爱你的人,`杀嫂'那出戏你可演不成了……”她不枉在婢妾成群的府上当过使女,用得着的时候,也有几句尖刻话。说完扭头便走,脚步越发轻快,俏皮地偏着头,大辫子在她那丰满的臀部左右摇荡。 

二月里桃花开,

——田野里传来小曲—— 

春风扑面来。

你看那河岸上,

柳条儿摆又摆……

丁盛那感觉就像钻子钻着心,锔子锔着肝一样……

回到家,妈低声问盛,盛却吼道:你不会问你干女儿。当晚锔锅匠卷了铺盖搬到铺子里和哥住到一起。又过了两天,哥俩回家吃饭,妈伤心地说:月娥走了,她说在集上看到卫府的家丁,贼头贼脑的,她想先到教堂避一避……老大把筷子一摔:

“你们都跟人家说了些什么!?那教堂是随便去的吗,那叫修道院……”丁茂是个闷人,发起脾气来,娘也惧三分。

当晚便找闫叔喝闷酒。

“……妈糊涂,老二也混,人家姑娘落难到咱家,我们却乘人之危,我们丁家成了啥人!”

丁茂和闫叔是好朋友,不仅因为他们性情相投,业务上也相通。试想两个工种的原料,一个是布片,一个是铁片,都要制成桶状物,一个装人一个装水。而且那技术难点又都在于桶与桶,桶与锥的相交,如服装的袖管,茶壶的壶嘴与壶体的交接,就是要确定那复杂截交的展开线。因此两人常常各拿一把剪刀和粉片(画笔)画来剪去切磋技艺。但这一回,闫叔也无法,只说慢慢解释吧,总有机会的……三台子才八里地。

(附记:这一节与上一节“铁担丁盛”的继续,讲丁盛和月娥的爱情故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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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千山我独行点评:

――《古堡残阳》2,还有上节和下节的,那不是长篇连载吗?

文章评论共[3]个
奔月-评论

老师的散文就是不一般呀,欣赏拜读了!at:2007年05月04日 中午12:53

行吟者-评论

独行,你忘了,这是《童年纪事》第三部《古堡残阳》,第一部《河村轶事》、第二部《小镇风情》
都是这样在烟雨发表的。你也评过。因其是系列短篇。在结构上像中国画长卷。散点透视,各段有中心人物故事,
整个《童年纪事》不具长篇线索。这一点我已和天使等人说过多次。at:2007年05月04日 中午2:00

行吟者-评论

《古堡残阳》不是长篇小说,因其不具备中心人物和一贯线索这两个主要条件。
它在结构上类似中国画长卷散点透视。各段有重点人物,在发展中相互关联。系列短篇是文学的一类。
古堡在坨乡小镇的峰火台边,坨乡又称“长胜堡”。《古堡残阳》是我《童年纪事》的第三部。第一、二部
分别是《河村轶事》和《小镇风情》,已在烟雨首发。见我的文集。
at:2007年05月04日 下午5: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