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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团 (二十六)茅舍

发表于-2003年09月29日 晚上9:16评论-0条

生死团 (长篇 之二十六)

---一段非常缠绵哀绝的另类人生之悲剧

我这个人啊恰恰和她相反,你越有我还越不理你呢,你越穷啊我还就要越同你好,桃大妈,做人在世可不能只认得钱,钱会说话吗,只要有口吃有口喝就行了,难得的是人,一个人一生在世不处几个知心朋友,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人这肚里的好话歹话向哪说呀,我没事就喜欢和西门妈说说心里话,西门妈,有些人你可不能和她说心里话啊,你和我一样是个实心粑粑,抓到奶头就是娘,有些人你外表看她跟你都好得很,背地里呀尽会戳屄倒鬼,不是我今天在这儿搬是非,什么儿子老大不小的啦,什么一家不象一家半家不象---哎哟,你们怎么不坐啊,瞧我扯到哪去了,旺儿在笑我了,小绣也在笑,哎哟,我都忘了,今天就是为你们俩的大事把你们请到我家来见见面的,桃大妈西门妈二姨妈二表妈,我说过吧,他们俩是最般配得了,瞧他俩笑的样子,要是不般配呀,我也不会烦这个神的,小绣,你看我们的旺儿怎么样,有意见没意见就在今天一说,旺儿,你也要说啊,怎么都把头低着,又不好意思啊,是不是我们在这儿挡事啊,哎哟,桃大妈二姨妈二表妈西门妈,我们出去坐坐,让他们俩在这儿单独谈谈吧,现在这一代人与我们那一代人不同了,都是要自己当家做主,嘻嘻,好了,我们走,你们俩好好谈谈吧。”静静的了,西门玉象掉进了一个大深洞,若若不知所向,他头不敢动,手不敢动,立立地站着。忽地一团红球在眼前波动,他吓得把头往下死垂,浑身紧缩缩地难受,难受死了,我怎么在这儿,我这是干吗,她是什么人,我和她谈,谈什么,谈过日子,西门玉眼前一片的白,上重下轻,晕糊糊地,清流流地,母亲坐在床前的凳子上看着自己淌眼泪,看看自己,是躺在床上,仿仿自己刚才是在赵二婶家,是赵二婶家,在房里,红波,哎呀,我怎么回来了?怎么躺在床上?他想问母亲,看看母亲的哀涩,心里发慌,头重,脚轻,眼转---,头刷地一轰,“我出洋相了?”西门玉两眼暴胀,只恨天不能塌下来,我怎么还能看见东西,我怎么嘴里还要出气,母亲啊,我对不起你,我不配做你的儿子,我不配做人,他翻过身,脸使劲地朝下埋想不给自己的气出来,他哭了。

下了班,西门玉怕跟母亲照面,侧着脸躲进自己的小房里。又无所事事,坐着凳子,两肘在桌子上撑着,两手托着下巴,目光垂落着桌子,一想自己多天来都是这个样子,不觉心里惨戚,又想想这些天来自己对自己的修正、规划,不觉又羞又惭,他不敢想了,眼向门框,母亲弓背坐在门旁一张小凳子上,手也似乎在托着下巴,眼也似乎在向着大门外,西门玉心抖地一阵痛,恨不能一下子天瘫地裂一埋了之。他坐不下去,想往床上倒,晃晃花花地,床帮上一根绳子逶迤垂悬,西门玉佛佛地靡波漾漾,就想去摸那绳子,绳子在手面下罗曲,手在绳子上舒漫,就想往身上裹,身子在绳子里徜徉,幽幽若若,夭夭游游,就想跟了它去,把它勾在床顶上,床顶上浮光焕焕,氤氲溶溶,黑朦缭绕,涩风戳戳---“哎呀!你怎么啦,你怎么干这事啊,哎呀!”丝丝地,西门玉觉着手脚在托滚着,重重地摔倒在地下,睁开眼,母亲双手乱舞盯着自己,哭叫着,“我的儿呀,你怎么干这事啊,你叫我怎么活啊,妈辛辛苦苦地把你拉扯这么大,你怎么能走这条路啊,你有什么事想不开啊,不要紧,妈不怪你,我们就这样过,只要你好好的,只要我们平平安安的---”西门玉望着脖子上垂落下来的麻绳,一阵茫然地酸苦,忽地他捂起双眼“哇”地一叫,嘶声裂嗓地哭开了。

一连多天,母亲吃饭不香,自言自语地说是头痛,西门玉心愧,又想想自己这些天来也常常是头木木地难受,吃饭也不味,如同嚼木渣似的,越发愧惨。我怎么就是我呢?她怎么就是我的母亲呢?复复回回地思着想着,不觉头又木木地沉,就想上床,伏在床上,身儿又觉不附床似的,想起来,窗外透亮亮的,想到那透亮中去,游游曳曳,忽听一声惨叫,顺声望去,却是几个汉子抬着一躺者,躺者面目苍老干黄,后面跟着两位半老妇女边走边哭,西门玉心涩,眼前又一嘴歪鼻歪两眼向上翻的摸墙蹒跚着,好努力好吃亏,又一小姑娘弯戾在一条长凳上,弓背缩腰,头埋在肚里口口声声痛死了,样子就要分裂了似的,旁边又是一溜苦眉苦脸哀哀欲坠者。他们得的是什么病,他们以前有病吗,活着好好的病就来了,说不出的尖苦,看不见的期限,或害了又好好了又害,或害了不好悠悠缠绵,直到气绝方散,这是怎样的一个生命啊。西门玉不敢往里走,敢快转回身,出了白墙,茫茫地却又不知何往,不知我哪一天也要被抬进来的,有哪个是吃着吃着就死睡着睡着就死了呢,都是要经过一番翻江倒海的驰转才能了结啊,不觉就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眼泪流了下来,想想还是回家去吧。回到家,静静地,伸伸头,见母亲仰躺在床上,眼睁着似在望着床顶,西门玉轻轻地钻进自己的小房里,站了站,也躺到了床上。翻过来,又翻过去,他怎么就是我的儿子,我怎么就是他的母亲,我的母亲是怎么生了我,我怎么就又生了他,人为什么要被人生,人为什么又要生人,生的也罢,再生也罢,相生的都安安和和地过完一辈子,可为什么生下了,自己就又要先去呢,老娘啊,你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去了呢,你现在还在哪儿吗,你走了以后我好孤单啊,吃什么穿什么,急匆匆地我就托了个男人,过起了男女一屋的日子,过着过着,我就生下了他,儿子,他没成人,他就去了,老头子啊,你去的好安心啊,说走就走,你现在在哪儿,你能看见我吗,你能看见这间个屋吗,我和你儿子在过的这个日子啊,老娘啊,下半辈我就和我生下的这个人在这间屋了,我该怎样地和他过呢,他是个闷葫芦,一天到晚心里不知在想什么,又好象什么都不在想,该成家了,他不成家,一会儿又想着,帮他找了一个,见了面却又是那样,我的儿呀,你怎么这么害羞啊,我不敢说不敢说,他却要---哎呀,这以后怎么办呢,真的就这么过,人家问我,我怎么说,你看哪家子不是热热腾腾欢欢闹闹,我们就这么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象个什么家哟,我已老了,我是说要走就要走的,我走了以后你怎么办呢,独守着这间房子?那叫什么日子啊,孤灯孤影,老了呢,生灾害病,谁给你端茶送水,就是平时,有个三事两事的,谁来帮你忙,一个人过日子是很难很难的啊,柴米油盐,每天还得去买菜,你也天天早上拎个蓝子去买菜?人家会在你背后怎样指点呢,你会买菜吗,买菜要讨价还价,你怎么会跟人家讨价还价呢,一天不多十天许多,过日子啊,就要这上头抠抠那上头省省,听说以后我们这儿老房子要拆,倘若我先死了,你会跟人家争新房子吗?把你搁在外面的一个什么大棚里,等人家家家都住进去了才临到你,不是我心焦,你是我身上的肉,痛在儿身上,煎在母心上啊,怎么办呢,儿子啊,你怎么就是个不会说话的人呢,我见人家母子们都说得热热闹闹的,我俩是从没有欢笑过,不是我说你坏,可能我前世做了孽过事,今生要落得这个样子,想想我也是个苦命的人啊,少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焦子,儿呀,我想再托赵二婶她们再把你找一个,可我又不敢跟你说,你到底是想要人还是不想要人呢,你成天这样的闷来闷去,我要说不敢,不说心又煎急,天呀,我究经做了什么孽过事啊,我怎么想起来我的一生就是这样过的呀,这事不如人,那事不如人,临了养个儿子又不如人,我来到这个世间上顶个人骷髅干什么事呀,不如死了倒也罢了,老娘啊,我想你啊,我真想到你怀里睡睡啊,老娘啊,你生活几十年的,世间的难过你是知道的,你为什么还要生我,让我在这世间跌跌爬爬这么多年,一会儿嫁人,一会儿生人,一会儿死人,我为什么要有这些事啊,嫁人也罢,他为什么又要死呢,生人也罢,他为什么又要长呢,就象几岁的时候,呀呀语语,围前围后,多好多闲啊,夏天的中午吃过饭,我把你抱到大腿上坐着,拽着你的两只小手摇着哼着,车水摇水,青龙弯来水,车半塘留半塘,留给大姐搥衣裳,那样的光景,生与生的才是真正的母子啊,现在象什么母子啊,老的睡在这一边,小的睡在那一边,说出个话来嗡声嗡气的,儿呀,我有时真想抱抱你啊,你毕尽是我肚里掉的啊,已是不可能了,儿大不由母,可我真想啊,自己身上的肉,说又说不得,摸又摸不得,这倒是个什么样的活啊。西门玉侧过脸,枕头湿了一片,凝目听听,母亲房里不见声响,母亲还没起来。自己爬了起来,望望母亲的房,眼水不觉又淌了下来,站了站,慢慢地越过门,向外面走去。慢慢地站着,空荡荡的一片,犹犹地还在家里,母亲还在身旁,犹犹地又似在天之尽头,无边无涯,独自一个。缭缭地,习习地,西门玉觉着自己好虚幻,又似有,又似没有,好象自己是一个人,又好象自己不是一个人,不觉心伤,自己原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啊,现在的有,完全是自己感觉的有才有的,如果自己一直浑浑沌沌无知无觉,那么自己一直也不就没有了吗,有与没有就那么一念之别啊,几十年的蹦蹦跳跳爬爬滚滚的生命就是那么一念啊,身子发软,坐倒地下,一脉说不出的荒芜,“噢嗬嗬嗬---”西门玉止不住颤声地哭了。眼水淌完了,把眼睛抹抹,深深地叹了口气,静静地望着眼前,田野夐夐,村舍莫莫,几只飞鸟颓颓逡巡,西门玉心儿恬恬,忽涌出,我就是田野,我就是飞鸟,懵懵懂懂,白白淡淡,好朦胧好恬谧啊,念着,身儿就宽宽敞敞柔柔泥泥,想旋转。旋转着,眼一颤,母亲坐在凳子上扇炉子,好柔泥啊,桌子好柔泥,床也好柔泥,西门玉扑倒床上,舒臂姿腰,靡靡泱泱,莫莫笼笼。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西门玉莫莫着。发工资了,西门玉从粮店里买了一袋米,侧过脸,见那开票的在望自己笑,他抿着嘴也笑着。路过大戏院,见海报上血红“离魂记”,晚上便去看了,哀索沉凉唱音里的红男绿女,粉面婉转,长袖涟波。西门玉淘淘美美,悠悠地自己离了坐,飘上台去,忽尔莲步摇摇,忽尔美目盼盼,烟笼寒水月笼沙,茅舍两三家,幽我这里踏岸沙,步月华,再觑这弯水青山,绿扬红杏,紫燕黄莺,杳杳在人间。噢,好缭绕啊。戏散了,西门玉怅怅然不想走,直到人都走光了,才低低离去。迷迷地进入一巷子,出巷口,一抹黑幔,西门玉靠住墙,窈窈靡入黑幔中,缪缪地一座红楼宛延,一方山水潇潇,翘角凉亭里,一男一女,青衣斿斿,紫衫曳曳,西门玉向前深深一拜,三人便然然依柱而坐,折扇摇摇,金钗颤颤,一双玉色蝴蝶款款飞来,西门玉举扇欲扑,玉色蝴蝶忽上忽下漾漾溢溢,西门玉起身相随,扇舞足蹈,微风盈盈,碧草粘粘,一拱石桥隐隐横卧,西门玉步桥扶栏,清水中,那玉色蝴蝶就在头上婀娜,西门玉屏声敛气,冉冉委曲,那双蝶就在眼前夭夭,西门玉欲扑不忍,欲罢不止,便翻身滚卧,随那两蝶上下左右翩翩迤逦,忽一转身,那飞蝶不见,草丛中,一双佳人徐徐貤至,长衫覆履,帽带飘飘,西门玉眼一热,觉着他俩就是祝英台与梁山伯,那英台双眸袅袅,袅袅羞羞,那山伯两目旷旷,旷旷憨憨,好幽美啊,同屋三载,一个渊渊清底,一个浑浑周游,难舍难分,楚楚朦朦,随又不觉一阵凄寒,观赏的,是缠意圆圆,那感受的呢,他怎么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也这么对他好,他怎么老是拿眼盯着我,我怎么也老是拿眼盯着他,不看见就想,一想就要看,可这样的时光不能长久啊,他以后要成家立业,我也要成家立业,两下分居,不能天天见,更不能时时见,那日子怎么过。他好可人啊,愚兄贤弟,他对我是真情实意地好,可我要向他明真身,他还会这样对我好吗,他是好我真身,还是好我斯身,喻柳示槐,他不明,暗语隐言,他不晓,眼看就要学满归乡,他在他的家,我在我的家,两地遥遥,想见不能见,想语语不成,那日子怎么过啊。噢,清水是美的,可它的底座是堆积的淤泥,彩云是美的,说是它的深处是无边的空白,浮光烟彩,是因其荒芜沉积在角落,西门玉想告诉梁山伯祝英台的真身,却见他俩迎着自己谦谦施礼,笑意绻绻,西门玉口涩,凄则可凄,美则实美,欲美必凄,乏凄枵美,他俩虽然之凄,别人却因而之美,复之,他俩却又因而之美,美美。想着,却希望自己也来一段悲伤,缭缭地自己已经在悲伤了,步步依徊,面面靡绻,心里酸楚,观者轻巧,眼波一漫,那行者可是一步一步地千步万步啊,个中生受的还是寡淡的好啊,朦朦地又觉着悁缠窈绕,遗不得,脱不得,寡之淡之,美之凄之,与生俱来,天然一段,何奈。西门玉低下头,横步挪挪,一脉淌水溜溜而浮,几株垂柳沿水拂拂,几弯美人手执团扇扶柳噏噏,青埼处,一白马少年目波美人立立,少年人乍识春风面,春风面半掩桃花扇,桃花扇轻拂垂杨线。西门玉汪汪流畅,长袖摆摆,欲渡水蜜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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