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渡客叶以

发表于-2007年05月09日 早上9:15评论-0条

他极其仔细地将手中那二十张百元钞票数算过了第三遍,这才安心地展起一个微笑,那笑也是充满了希望与激动的,就仿佛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些何等样能够教人霍然为之振奋的物事。

确实,他手中这并不算得很多的两千块钱对于他来说,倒是代表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光明——至少是在他以为。而且,即便是这仅有的两千块钱,对于他,也当真来之不易,他攒够这些钱究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苦难”——平日里,他所有的钱总都要交给那婆娘(他的老婆)的,一分都留不下,对于那婆娘来说,他似乎只是一部每个月到了固定的时日便可以造出些钞票来的机器,夫妻二人之间的一切,似乎也都是建立在他所能“造出”的这些钞票之上的,它们竟无端成为了一种维系二人关系和睦的根基。甚至在有些时候,于那婆娘的眼中,这些不言不语的东西们竟还显得比他重要得多、比他还受宠百倍——那婆娘有时会保持很长一段时间地对它们做着亲吻、抚摩,但于他,某些时候却都不曾去睃上一眼,他似乎已将成为家中仅次于茶几上那只考究花瓶的摆设。于是,他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开始壮起胆子,不再将自己每月的全部“产物”尽数上缴,暗地里也偷偷留下一些,将它们收藏妥帖,这些,且都是为了三年后的今天。

三年前,他于无意间得知在江边码头那里有一户专门做“黑渡”买卖的“渔民”,只要你给钱,他们便能将你神鬼不觉地带出去,去到另外一个比这里更加美好的国度。在那个国度中,人们生活无忧无虑,没有争斗、没有欺压、没有蔑视,每个人都享有着挥霍不尽的金财,在那里,每个女人对自己的男人都是体贴的、温存的、千依百顺的,更也是妩媚的、燎人的——这是男人们心中向往的一种再理想不过的生活——当然,这些话也只是说给男人们听的,对于那些也同样渴望改变自己生活现状的女人,“渔民”们却还有另外一套说辞。

他听得在现实中竟真的有着那么样的一个美好国度,心内立时便兴奋得难以自制,险些便跳起丈高。然而兴奋之后,他到底恢复了一些理智,从而念及了一个极端严重的问题,那便是钱,他并没有钱,或者说他的钱从来就不属于他。他在心内暗自发恨,恨得牙齿痒痒,恨那婆娘的又老又丑、又干又瘦,恨那婆娘尖酸刻薄、无理取闹,恨那婆娘拿了他的钱使他不能奔向那理想中的国度。但是,只是恨也无济于事,没有钱终久是没有钱,终久也还是走不去。所以他便没能赶上三年前的那一次“远渡”。但好在那家“渔民”是长久做这营生的,机会总还会再有,只要能想法搞到足够的“渡费”,“渔民”们还是愿意接纳他并带他离走的。如此,他才立下了要努力攒钱的坚定信念。

偏偏事有凑巧,就在他立志攒钱时,那婆娘对于钞票似乎也更加看重了,就好象知道他要攒钱开遛似的,每月里,总都会有十几多次去翻查他的衣袋、被里、枕套以及一切被认为是他可能藏下钞票的地方。好在他将那些钞票掖藏得极其稳妥,除他自个外,旁人谁也不能找见分毫——他不禁开始得意于自己的聪敏并嘲笑起那婆娘的蠢笨来,而每当他想到这些的时候,便也会不由得思念起那些梦幻一般的生活——一个英俊健朗的中年男子,悠闲地安枕在一双雪白美丽又充满弹性的少女的大腿上,时下正还有另一名少女在一边为其做着按摩,不远处还有几个,垂立那方,等待着逐个上前伏侍他,那些女孩子各个年轻漂亮、柔情似水、嘤声嗲语,绝不似那婆娘一样的惹人厌烦、教人一见便是心恶欲呕。

三年时间倒并非很长,但对于一个整日间都提心吊胆惟恐被婆娘察觉自家所图谋的“大事”的人来说,却也委实难捱。这三年,他真可谓是历尽艰辛、穷尽心志,只为与那婆娘周旋、攒钱、投奔理想的未来,特别是这半年以来,婆娘对他更加苛刻了,似乎总也在嫌钞票不够花,总是抱怨他“造”出的实在太少,他无话好说,只是忍受。

值得庆幸的是,今天他再也不消憋忍了,终于将要苦尽甘来了,他总算已攒够了他的“渡费”——这还是在他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与“渔民”们苦苦讨还了一场之后说定的——于别人,可都是三千。

他又笑了笑,笑得有些诡谲,他自己却并没察觉到,只是在心内想着:你个死婆娘,你总也料不到我有这么一手罢,哼,今夜,就是今夜,从此永远跟你说再见,不,永不再见!他看看表,心内盘算一番,觉着婆娘可能快要回转来了。于是,他将“渡费”收好,随便收拾了几件衣物充作行李——“渔民”们说,携带的东西越少越好,总归去到了那理想之国,这些也都不再需要了。他身手利索地拾掇完毕,提了行李,神色慌张地离开了,走时只是在桌上留了一张便笺,其上只短短一句:永别了!署名是“你的造钱机器”。

这夜,渡船码头,月黑风大,只隐约能够见得江边有着几点昏暗的和着疾风忽悠来去得如同鬼火一般的光亮。

他知道,那里便是停靠渡船的地方了。于是,他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几如鹿撞,手心内也泌起许多冷汗,但是眼中却是绽出了光芒。

他加紧几步,似跑如踮地来到码头边。那里早已立了几个“渔民”。“渔民”们见得是他,似乎同都吁了口长气,跟着,其中一个便即怪责道:“你要吓死人么!还以为是来了‘条子’。怎的这么晚才来,都要开船了!”

他并不想多说,只欲尽快登船,巴不得那两只脚底板与足下的土地早些分离开来,那样子竟好象是生怕身后会有那个极其让他厌恶的“老旧”婆娘叫嚣着执棒追来。于是,他对于“渔民”的责怪只是强自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之后便由怀里掏出了“渡费”。一个“渔民”接了钱,却也不作点数(渔民大概是知道眼前这人是绝不敢少缴上一分的。),只哼了一声,便说道:“快上去罢,就等你了,真是误事!”他便待依言登船。忽然,另一个“渔民”却又喊他停下,跨上前来,看了看他手里的行李箱,似乎还紧蹙了下眉头(因为夜黑光暗,不能清楚知晓。),牙缝间挤出“滋”的一声,之后霍然出手强行拽过那箱子,打开瞧了瞧,摇摇头,随意从里面抽出一件衣服,丢到他怀中,其余的,也不管他是否同意,便一尽都抛入水中沉了去。他见得大急,刚要争上几句,却被早前的那个“渔民”推搡着进了船舱,并听道:“你拿那么多劳什子干吗?这是偷渡,不是旅行!快进去坐好,走了!”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一声不吭地下去了暗仓,只在心内念叨着:无妨,等到了那边,我还会在乎这些么!

暗仓的意思就是暗藏的一进船舱,这是“渔民”们特别设计出的,专门为“生意”所使用,平常不仔细去研究,是绝对不会在船上发现它的。

除了他,暗仓里还有十几个人,有男有女,围坐着,拥挤着,空气很不好——由于是暗藏着的,那用来透气的地方只是两个如同鼠穴一样的狭小圆孔。不过,这里的人们却都不会在乎这些,他们知道,只要捱过了这一刻,以后便将永远都会是天堂般的日子。因而仓里虽然教人难耐,可每个人的面上却都带着几分喜悦,更有几人还在彼此欢笑攀谈,也许是在交换着对“理想”的不同看法罢。

船舱晃动了一下,之后便听到一阵隆隆巨响。众人知道,船开了、离岸了,不久便将与眼下这个国家、眼下船外的一切永别了。于是,大伙不觉都是小声欢呼了起来(由于各人均知这种事是绝不可张扬的,所以就连欢庆也都不敢尽情。)。

此时,那几个正在交谈的人见到他,便有人朝他友好地招招手,似是希望他也能加入其中。他于是笑笑,行将过去,与那几人坐到一起,准备加入他们的谈话——他需要与人谈话,需要通过谈话来宣泄一下自己为婆娘所抑郁了许久的心情、痛快地发一发心中对婆娘的愤恨,他可以这样,因为他再也不会被婆娘“压迫”,他所做的一切再也不会让婆娘知道,他的钱再也不需要交给婆娘,他再也不需要为着积攒两千块钱而整日寝食难安机关算尽,他,将永远得到自由——这就是他所以为的。可他能否真的得偿心愿呢?

似乎就连老天也要与他这么个“可怜人”开一个大大的玩笑——就在他刚刚落座之际,却见到了一个人。那是一个在他以为此时此刻绝不应该存在于船舱里的人;一个他认为已将永远与之告别了的人;一个足能教他见了心惊胆寒的人——婆娘。

他怔住了,双目圆睁、表情木讷,许久都不能有所知觉,直等听到婆娘的那近乎尖锐嗥叫的一句:“咦,你怎么会找来这里?我并没对你说过什么的,我以为我们永远都不会再见了,你的那些小钱我再不会稀罕了,我金银无边的日子就要来临了!”他这才知道,婆娘竟也是“渡客”中的一位。他苦笑,除了苦笑再也做不出什么。

机器仍在轰隆隆地叫唤着,船也在继续行驶着,载着仓里的人们去到他们梦想中的世界,永不再回转来,永远也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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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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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林点评:

很深刻的文字,期待作者首发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