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团 (长篇 之二十八)
---一段非常缠绵哀绝的另类人生之悲剧
老天不作美,老天所属,就是要杂彩斑谰,山水流连,飘人缤纷,点红便红,点绿便绿,高矮胖瘦,俊丑壮弱。壮者锵锵,弱者萎萎,俊者洋洋,丑者蜷蜷,萎萎羡锵锵,洋洋眄蜷蜷,乌获,天也,东施,天也,盲者,天也,西门玉,天也,心儿糊糊,满眼苍白,一个白蒙罗曳的自己在远处逶迤流环。倘若点我瞎呢?倘若点我傻呢?草屋横横,孤埂弯弯,西门玉衣衫褦襶蹲在一个土墩上,两眼凝注远方,浑浑地好急,家里只有一点米了,想到人家看看,站起来向前走着,一家子好热闹,都在吃饭,一家子也好热闹,也在吃饭,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饭,他们衣服好漂亮,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衣服,一个小孩端着饭碗望着自己,一只小手在脸上划着,西门玉似觉着有点丑,咽了口唾沫,走开了,饭是钱买的,衣服是钱买的,我也要有钱,城里有钱,便向城里走去,好多人,好多人,拿东西,送东西,掏钱,数钱,干活就有钱,一家出出进进的商店,柜台旁有一个油光明亮的人,西门玉说,你要不要人,我想帮你卖东西,给我够吃饭穿衣的钱就行,那人翻眼对西门玉望望,一戳一蹦的人我都不要,要你干吗,西门玉低头看看自己,心里似有点惨,又向前面走去,一家吃吃喝喝的饭馆,一个围着白布的人端着饭碗向一桌子走去,西门玉向前说,我想帮你干这活,只要给我吃饭就行,洗碗洗菜扫地抹桌,这活我能干,只要收我,我什么脏的臭的都能干,一愣,这些话并没有说出口,只是嘴巴在动,心里好难过,又鼓鼓劲,动了动还是没有声音,只好出来了,在头上一捶,怎么这么笨,说出来就是不收也不要紧,怎么就不敢说,你看人家要说就说要笑就笑,我怎么总是见人不敢说话,见人就发慌,我不是人,就他们是人,都是人养的,都是长鼻子长眼的,怕他干啥,把衣服拽了拽,一家摆着许多桌子柜子,几个人在上面抹颜色,西门玉上着台阶往里走,一个拿着刷把的人对西门玉上下看,西门玉腿软,不觉退了下来,想再上,怎么也迈不动,心儿冰凉,是没有用啊,躲在一个墙拐角里掉眼泪,忽见一老奶奶身背一个鼓鼓的大塑料袋,一手拿着个带勾的棍子一路拣着纸片、脏瓶等物,拣破烂,这个我行,不要和别人说话,自己干活自己卖钱,垃圾箱旁,西门玉背着个大塑料袋,手在箱里拣着,几张报纸,一块塑料片,一只破皮鞋,两只罐头瓶,又掏掏,没有了,放进塑料袋,向前走着,垃圾箱里,手向里掏着,一根铁丝,一把牙刷,一个人来倒脏,捂着鼻子把一桶脏往里一抛,扭头小跑了去,西门玉敢紧翻着,一个肥皂合子,一把梳子,一个桔子,一边有点烂,把它拣起来,手揩揩,皮剥开,里面没有烂,干干净净,还有香味,西门玉两边看看没人,便剥着往嘴里吃着,西门玉眼泪滴到嘴里,我将要这样过日子,我只有这样过日子,就这样过吧,只要挣到饭吃就行,西门玉想定了,往回走着,一路盘算着,明天就动手,天天干,下雨也干,买件塑料雨衣,遇到熟人就把头低着,假装没看见,白天在外面拣,晚上来家再分着拣,卖的时候多跑几家,哪家贵些就卖给哪家,靠前门旁有一棵大树旁边的炸大油条狮狮头的隔壁有一家收破烂废品,哎呀,卖大油条狮狮头,那个天天早上到我们家门口叫着狮狮头大油条的高大甩子不是说他一天能赚两三块钱吗,他能卖,我也能卖,他喊都喊不清楚,我比他不差,我腿又能跑,这比拣破烂要高些,心里喜欢,自己还不那么笨,还想到了狮狮头大油条,我就天天狮狮头大油条地过下去,这样的日子也好过啊,西门玉一手挎着一蓝子狮狮头,一手挎着一蓝子大油条,大街上,村子里,大声喊着,狮狮头啊,大油条啊,一个小孩子上来买一个,一个大人上来买一个,下雨了,西门玉打着伞,风雨里摇喊着,回到家,五分,一角,二角,数着,买米,买煤,煮着,吃着,上床坐着,睡觉,眼一睁,鸡在叫,天朦亮,敢紧穿衣洗脸,拿着蓝子,赶到炸油条处,把钱交给炸油条的,把油条狮狮头往蓝里数着,一五,一十,十五,数着,天已亮,走着,喊着,天黑,天亮,出太阳,下大雨,裤头子汗衫子,大棉袄大棉裤,大桶挑水,小桶拎水,脸盆端水,一手拄着拐棍儿,一手挎着蓝子,狮狮头啊,大油条啊。这是个什么日子啊,心儿一滑,倘若真要生我成那个样子,我不去那样过行吗,就象现在那些个喊大油条喊糖元宵的,他们愿意那样过,不想早睡,不想多睡,水往底处流,人往高处走,哪个人不想做个舒服人,做个人上人,没法子啊,只有那个奔劲,只有那个才智啊,如果生得个精明嫽悍,他会去摆摊子补鞋,她会去煽炉子煎粑粑,生就得啊。噢,富贵的,不要睨,彩亮的,不要挺,如果他们要是有你的灵,有你的丽,他们也会光,他们也会春,贫穷的,不要蔫,粗陋的,不要觑,如果他们要是有你的滞,有你的糙,他们也会靡,他们也会昏。噢,天地飘人,随风飘来随风去,大家只不过是在飘落时,有的走运,就碰到了那杂彩斑斓里的光,有的倒霉,就碰上了那里的晦,沾光的,就在那几多个太阳里翩然一番,带晦的,就在那几多个月亮里滚爬几遭,然后就都在那几悠个长风里悄然飘逝,同归于空,噢,谈何彩,谈何暗,又何之丰,又何之薄,“噢---”,西门玉虚虚地轻轻地,曲曲地把自己看看,我沾带的是什么彩?红?绿?黑?白?我大概不是黑,我还没有挎蓝子,还没有扇炉子,我还看得见,我还听得见,身儿一恍,我看见了什么?我听见了什么?看见的,又在哪儿了?听见的,又在哪儿了?一条黑长的影儿曲曲流流飘上飘下,西门玉两眼瞢瞢,似乎看不见,又似乎听不见,只觉自己在随意地蠕动。眼睛慢慢波闪,太阳在老高的天上悬着,西门玉笼笼地望着,一群鸟儿飞了过去,又一只鸟儿盘盘地飞着,西门玉心口一阵莫莫地沉胀,弱弱地就想飞上去摩摩它,两臂一掀,衣衫掉了,倮倮地轻体直上,把兮兮的鸟儿揽在怀里,远远地一棵大树,向它飞去,飘落在树丫上,一个草窝儿,西门玉与鸟儿绻居在里面,缓缓地,舒舒地,西门玉仰起头,看着那高高的树丫上窝伏的西门玉,不觉眼窝漾波。莫莫地站起来,望望天空,垂下头,莫莫地走着,“西门玉,西门玉。”西门玉猛抬头,白白地前面一个人在望自己笑,好洒脱,好光亮,好稔熟,石新?西门玉心底一涌,石新,“石新。”石新跑上前,一把握住西门玉的手,拦腰抱住,“想死我了,我的西门玉。”西门玉颤颤地说不出话,只是死死地望着,身子在石新的身子里紧靠着,“回家去吧,我来好一会儿了,和大妈说到现在,我刚出来张望,想你快回来的。”石新松开西门玉,西门玉依依地,“石新,你怎么想起来来我家。”“我想你啊,西门玉,你怎么一点也不想我,我回城以后,一连给你写了几封信,我一封回信也没收到,急得我想回乡下找你,后来厂里的副厂长不知怎地把我看中了,把我提升当车间主任,我就没时间走动了,哈哈,人看我是那块料吗,折腾了半年,下来啦,副厂长看我当不了主任,就让我当女婿,把他家的二小姐嫁我了,结婚,生儿子,换房子,忙得团团转,把你就给忘了,前几天在床上睡着,睡不着,想想这个人,想想那个人,忽地就想到了你,一想不可收,越想就越想,记起你以前说的家里地址,前天特请了个假,今天上午赶到,中午找到了你家,来就是想看看你。”西门玉拉住石新的手,“我也想你。”心里突突地要哭。到了家,款款舒展的母亲说饭已煮好了,问石新饿不饿,把菜端上桌,叫西门玉和石新先喝酒,石新热热地和母亲说着些吃喝的话,母亲说她不会喝酒,叫西门玉陪石新多喝几杯,大老远来的不容易,说赵二婶刚才来叫去她家有点事,嘱咐石新多吃点菜,不要客气,把手洗洗脸揩揩,笑笑地去了。石新把酒到了两杯,举起,和西门玉一碰,一口干了,西门玉喝着,望着,笑着。石新嘴嚼着,腮帮子一动一动着,他长了些些络腮胡子了,胖了,白里韫红,西门玉满身的迷波。石新喝着,望着西门玉,也笑着,又一杯干了,酒杯一放,说,“我的老弟呀,你这是怎么了?”西门玉恍恍地笑,有点羞赧,低下头,“不爱说话,害羞,可再害羞也不能不成家呀---”西门玉一颤---“我本以为这次来,你肯定是一大家子人了,夫人,儿子,我还要看看你的夫人是个什么漂亮的人儿,唉,真叫我莫明其妙,过到现在,却是一个人,你这叫我从哪说起呢。”西门玉抬起头,盯着石新,莫莫地要往石新身上扑去,止不住的眼水淌了下来,石新望着西门玉,慌慌地,站了起来,又坐下,“西门,你到底是怎么了?是受了哪个欺负了,你怎不早告诉我,---哦,是不是看上了哪个却又成不了,害得单相思,要是这样可就遭了,我也帮不上你了,我说老弟,你可也不能那么死心眼儿,你这不是在折磨你自己吗,好了,现在不说这些难过事了,晚上睡床上我再和你细细地谈谈。”西门玉笼笼地酸茫,头沉了下去,飞飞地满眼是床,“你吃菜啊。”石新把一块肉夹到西门玉碗里,西门玉夹过来吃着。陶陶地,屋子好暗,一盏油灯,两个影儿在土墙上草堆上扭扭晃着,石新脸儿红红的,手捉着骨头往嘴里啃着,“刘伟明真走运,娶了个老婆是金菩萨,娘家有钱得很,老婆长得也标准,前年他把老婆带到我那儿去风光,看他那神气,可把我气死了,怎么也想不到他那号人却走了金桃运,王盛英后来怎么样了,听说她在那儿结婚了,现在是回城了,还是留在那儿。”“留在那儿。”“那多苦啊。”“不苦,她有丈夫,有孩子,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在那儿,草屋三两间,门前是池塘,池塘有槐柳,夏天,远风绕绕,冬天,暖云环环,日出,开门而锄,日落,关门而息,一家子咿咿呀呀,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其乐陶陶。”“再干这一杯,我走后她跟你说了我些什么。”“她说她很想你,她说她一点也不怪你,她说这是命中注定的,命中注定的对你是可望不可及,她说她很感谢你,你使她曾满眼流光、遍体绵缪,她说她常常对你遥遥相望,祝你永远地活在世上,祝你过得好。”“我真对不起她,明天我们一块儿去乡下看看她。”“不用去了,只要心领,就是看了。”“真是说不尽啊,一个人要是有几个身就好了,他妈的老天爷生人为什么不来个一个心十个身呢。”“天只如此,只有相对了。”西门玉夹了块炒鸡蛋送上石新碗里。“西门,有时我真想回到从前,那时我们多疯啊,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我还想杀人,可到现在一个人也没杀掉。”“你不会杀人的,人是缠绵的。”“说不定哪天我就把你杀死,你太好了,你好柔和啊。”“能够被你杀死,我心甘情愿,活是活着,死也是活着,那是一种游浮浪漫随心随意地活,他可以去爱语他的所有,他可以去抚摩他所有的心爱,朝朝暮暮,春夏秋冬。”“说定啦,到时候我俩一块儿去活。”“说定了,一块儿去。你真好,石新,你灵通我的心,我这颗心没有白长,多谢你了,噢嗬嗬嗬嗬----。”“你怎么了,西门,你别喝了,倒了吧,干脆上床吧,我也上床,我还有话要和你说呢。”西门玉软在石新怀抱里,床边,西门玉把衣服解着,石新把衣服解着,西门玉眼一朦,殇殇地盯着石新,石新穿着三角裤衩去到茶喝,来回动着,柔薄的三角裤被里面的肥鸟戳得凸凸的,一绺鸟毛伸出裤边外---“你喜欢光屁股睡觉啊,哎呀,瞧你的鸡巴那么硬,啊哈哈,想到哪去了。”西门玉脸一热,低下头,光赤赤的自己,小鸟奰戳戳地直跳,“啊---”,西门玉把手在身上摸着,身儿热由由地流畅,通身滚烫,望着石新,石新在笑,“石新。”刷地,西门玉仿仿才见石新似的,“石新?”一边敢紧把衣服穿上,心口突突地跳,不知如何是好,石新钻进被窝里,“快上床呀,瞧你的呆相,酒醒啦。”我喝酒了?西门玉想想着,回转身望房门外的桌子,酒杯,菜碗,筷子,慢慢地回想着,再干一杯,你杀了我吧,一点也不怪你,“啊?”西门玉如从好多年的云雾里飘下来,羞慌万分,我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嘴说我要你吧,我没用脸摸他的脸吧,石新从被子里伸出胳膊,“快上床呀,怕我问你呀,我不问行了吧,我是想教教你点子,我是为你好啊,快上床呀。”滑圆的胳膊,热热的汗香,西门玉就要上去,脚一动,不!不!心里直叫,“我去倒茶喝。”西门玉敢快跑到门外,大口地喘着气,不!不!他是石新,我不能,石新,他还没有忘记我,他还来看我,可是我这个样子,石新啊,我不配啊,你就只当我死了,你别来吧,现在叫我怎么办呢,我不能望你啊,不觉慢慢地眼睛斜去,石新肥硕的胸脯露在外,微微起伏着,丰迤脕脕的脸儿依依于枕上,一双浓眸氤氲影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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