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在川北旺苍一个叫五权的小镇上，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常在深夜一两点钟的时候从家里偷跑出来，手里拿着根那时农村随处可见的拐筢子，一路傻笑着在街上转悠。最后来到镇中心那条铁索桥上，一个人坐在桥头石墩上有说有笑，时而哀号，时而哭闹。

桥边屋里睡着的人被惊醒了，一听就知道她是谁家的孩子了，于是马上通知她的家人来接她回去。一路上她就是不走，又是咬又是踢。家里人只好一个捉住她的一只肩膀，像提小鸡一样地把她架了回去，反锁在一间屋里。那天晚上，便从那间小小的屋里，不停地传出那个小姑娘整整一夜的哀号和哭闹声。

我那时才三四岁，每每这时，便躲在被窝里或大人的身后惊恐不已地看着哀号哭闹的姐姐。我那时还没有“傻”的概念，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又哭又闹。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一直都是姐姐痛苦不堪哭闹的样子，以及爸爸妈妈坐在屋里相顾无言唉声叹气的情形。直到我后来长大了，才慢慢地从爸爸妈妈和上了年纪的老人那里，零零星星地知道了关于姐姐的许多事情。

姐姐出生在上个世纪的十年动乱时期。那时，母亲是一个优秀的乡村女教师，文革一开始就被打成“臭老九”下放到父亲的老家---南江坪河一个叫青龙嘴的地方，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候怀上姐姐的。那时老家穷，家中劳力多是妇女，前两胎母亲生的都是女儿，父亲又是独子，所以奶奶一直希望母亲这一胎能生个带把的孙子，给家里续上香火。因此，尽管在当时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母亲隔三茬五还能过把“荤瘾”。

但母亲最终未能如奶奶所愿，生下了姐姐。在母亲一脸愧色中，奶奶只是叹了口气，便爱怜地从接生婆手里抱过姐姐，坐在老屋前的那棵百年紫荆树下开始洗身包扎。那一年，屋前的那棵紫荆树花开得特别多，特别艳，奶奶的神情也特别忧郁。

姐姐出生前，正是家里最困难最艰苦的时候，特别是添了母亲和姐姐后，更是一顿不接一顿，家里常常揭不开锅。长时间的营养不足使母亲过早地断了奶。姐姐幼婴时期的一日三餐，主要靠每顿一匙少量的白糖兑成糖水来维持。那时白糖还是紧俏货，还是奶奶千方百计到处托人买来的。父亲一直在旺苍五权区公所上班，每月十几元工资，大部分都寄回家里接济母亲。姐姐幼时甚乖，白白胖的，煞是可爱。但两三岁了，仍只会在地上手脚并举爬着走路，只会说“爸”、“妈”、“饿”几个简单的字。这一切都使母亲非常伤心，听父亲说，那时候母亲常抱着姐姐在深夜里独自流泪。

奶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动了将姐姐送人的念头。

那一天，奶奶破天荒地煮了一大锅白米饭，然后把母亲一个人叫上桌，又从邻居家借来两个鸡蛋和着糖水煮了，亲自一匙一匙喂进姐姐口中，说：“孙儿啊，家里太穷了，你吃完这两个鸡蛋，就送你到富一点儿的人家过日子，啊？”母亲正在暗自纳闷，听到奶奶这句话，突然呆了，一口饭含在嘴里凝滞不动。奶奶低下头对母亲说：“媳妇儿，婆婆对不起你。”母亲没说什么，只是从奶奶手中抢过姐姐，呆呆地摸着姐姐的脸，又慢慢低下头，泪水溢出眼眶，大滴大滴地落在姐姐的脸上。在奶奶的目光中，母亲突然起身，一下子跪在奶奶面前。又把姐姐放下地来，也让她跪着。姐姐身子骨软，母亲手一松，“呯”的一声，姐姐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顿时“哇哇”大哭起来。那一刻，奶奶呆了，原来母亲是在用这种方式无声地求奶奶别把姐姐送给人家。毕竟都是女人，心都软，奶奶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她一下子从地上抱起姐姐，心疼得直怪母亲莽撞。从那以后，奶奶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姐姐幸运地留了下来。

四年后，母亲生下了我。我作为家族后代唯一的男孩，总算为这个家庭带来了难得的喜气。尤其是奶奶，常常瘪着没剩几颗牙的嘴，颠簸着三寸金莲挨家挨户在村里转悠。

也就是那个时候，姐姐终于能够走路了，尽管一步三摇，时不时摔倒在地，但也总算了结了大人心头上的一件痛事。那一年，姐姐刚满六岁。但仍让大人揪心的是，就在同龄孩童欢声笑语、到处活蹦乱跳的时候，姐姐仍然不会说太多的话，而且脑子也不大听使唤，傻乎乎的，听到邻家几个小妹妹喊我“哥哥”，她也跟着把我喊“哥哥”；手上也没劲，连饭碗也端不住，常常不由自主地从手里掉下来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家里人急了，便凑了些钱，把姐姐送到了广元县072医院。医生的诊断犹如一盆冷水泼在全家人的头上，原来姐姐患的是一种罕见的由先天性大脑发育不全而引起的小儿癫痫病，根本无药可治，就是在现在，也没有任何医治的希望。听到这里，一家人都伤心不已。尤其是母亲，抱住姐姐大滴大滴地落泪。

幼年时的姐姐单从外表来看，神情与正常人无异。但从七八岁起，癫痫病便开始发作。伴随着剧烈的抽搐和长时间的哀嚎哭闹，一家人陷入了深深的悲哀和痛苦中。等到十来岁的时候，姐姐性情更是大变。病情发作时，她不住地撕咬着自己的衣服，大把大把地扯下自己的头发，甚至有时连衣服也不穿就冲出家门，在大街上傻笑着奔跑。如果大人责怪她的语气稍微重了一些，她更是大吵大闹，又踢又咬，然后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嚎叫着奔进自己房间，“呯”的一声关上门，一个人在里面嚎啕大哭。

一家人为此心力交瘁！

本文已被编辑[心灵苦渡]于2007-5-18 7:04:15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