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写祖父和祖母，我实不知该怎样开头。我想不妨先从他们的容貌开始吧。从我有容貌这个概念后，我的祖父就已经苍老得头发全脱落了，他光着头，脸上像被刀刻过一样布满了数不清的皱纹，从额头到眼角，几乎没有一处平整的地方，他老爱穿一件灰蓝色的旧式褂子，整个人显得更加老态龙钟。我那时候就偶尔不孝地思量，爷爷是否该死了？然而他没有，依旧健壮地活了多年，辛劳了多年，疼爱孙儿了多年，直到我当兵在外的某一年——那时我几乎认为祖父还是可以再延续他风烛残年的生命——然而父亲突然对我说，你爷爷老了。我没说话，想起了那满脸的沟沟坎坎，还有记忆里慈祥的笑容。人总是要死的，只是早晚的问题。这是我祖母那辽阔的心态，她怨愤的只是，祖父死在了她的前头，要留她一个人继续受这无穷尽的罪。祖母一辈子苦惯了，她受不了也不习惯过幸福的生活，所以她坚信，人活着就是受苦遭罪，而祖父狡猾地冲到了她的前头，使她一下子失去了斗争的勇气和并肩的战友，于是，祖母便常常一个人静坐在院子的秋风里，风中，她的雪白的头发轻盈起舞，她平实的眼神中没有悲伤，没有喜悦，只有洞悉人生的沧桑。

我的祖母是一个异常吝啬的人，她节俭和朴实的程度让我们作孙子的难以接受。假如某个晚辈送了她一些好吃的东西，她毫无疑问地会将之束之高阁以备不时之需，往往这不时之需还没到来，那些东西就已经坏掉了。她当然也舍不得给我们吃，她因此而得不到我们及我们的母亲们的拥护。而只有她的儿女们表示理解。祖母固执地认为，人生免不了要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灾难，常备无患，她的孩子们才不至于饿死。若有人对她的想法表示质疑，她就理直气壮地搬出历史来替她鸣不平，她会说，五九年的时候，要不是我存了些粮食，你们早就饿死了。在这一点上，祖父表现得比祖母明智一些，他起码知道与时俱进，知道现今温饱的生活已非往昔可比，所以他没有祖母那种生于忧患的高瞻远瞩，他把自己的所有都不遗余力地给了晚辈，虽然晚年的他几乎已经一无所有，但他对我而言，永远馈之不尽的是遥远的往事，那些如梦如幻、灿若星辰的苦难的回忆。

很多很多很多年以前，我想那时的祖父该我如我一般大，那时他活得很轻盈，他是富农，他的亲叔叔则是地主，他至少不为衣食而担忧。于是他专心地挑选自己的人生伴侣，很快就打听出隔壁村子里一户程姓人家的本份的姑娘。我想那个时候我的祖母应该是十分乐意这桩姻缘的，因为祖父体貌庄正、家境殷实。后来他们结合了，要说这里有多少我们现代人所看重的感情成分，确实不合时宜去讨论，所以我有时荒诞地想，我的祖父在那个残破的时代是否也有过纳妾的想法？反正不管是否有过，终究是不成，没多久就解放了，没多久，我的父亲继大姑、大伯和二伯后出生，之后相继又有了四叔、五叔和小姑，虽然这在以前尚属平常，可我还是为祖母接续我们王家香火的功绩而赞叹，尤其是每次听到怀孕的妻子乐此不彼地抱怨自己所承受的无与伦比的困苦时。

孩子多了之后，生活一下子捉襟见肘，雪上加霜的是接踵而至的饥荒，祖父和祖母几乎耗尽生命挽留几个孩子的生命，很多年以后，祖父常因此而自负，因为他没有让自己的孩子在灾年里夭折。当时，没有粮食，祖父每天天不亮就要套上骡车去百里之外的河北（渭河以北）换粮，他的褡裢里放着祖母前一晚上烙好的黑黄的馍馍，一块发黑的咸菜，车辕上挂一个军用水壶，这些构成了他一天伙食的全部。那时祖父还年轻，他头发浓密，腰身挺直，呼喝一声跳上车，挥舞鞭子扬尘而去。那时的祖母想必一定是寂静地伫立在朝雾弥漫的清晨里，眼望着祖父离去的影子。背后的原野里忽然升腾出一轮火红的朝阳，映照着祖母单薄矮小的身子，还有裹在头上的蓝白格方帕。小时候，每当我像狗一样蜷曲在祖父的怀里听他忆苦思甜陈述这幅静谧的乡村晨景时，我最关心的只是被父亲和叔伯们视为兄弟的那头骡子的去向，后来我又拿爱情的标准来衡量，可想而知，即便是那么一幅唯美的画面里，爱情的成份也是不够浓重的，我估计，祖父和祖母一辈子就没有互诉过带爱的字眼，那时他们只明白，在万方多难的岁月里，他们需要的只是互相扶持、携手互助，他们需要最起码的生存，只有这样，才能有他们的某一个孙子在很多年以后的某一天，用爱情的标准去印证那朝阳中的辉煌和温暖。

然而，祖父母的艰辛还远不止灾年的侵袭，之后的那场壮观的浩劫，让祖父备受屈辱，他的富农成份和地主叔叔成了他洗刷不掉的罪行，那些他看着长大的同自己的大儿子一般大的后生，他们给他戴上白纸糊成的高帽，押着他去了炎炎烈日下的麦场，听他们声嘶力竭地控诉他半生所造的孽。祖父感到惶恐和羞愧，这样的折磨日复一日，使他自己也相信自己的罪恶了，也使他萌生出结束罪恶一生的念头，于是在一个月色凄凉的晚上，他把脖子伸向了从房梁垂下的绳子里。这时我的祖母出现了，她手牵着唯一留在家里的年纪尚小的小姑，哭着骂我的祖父，你是要死在我前头了吧？祖父当时正神游于此生的苦难和来世的幸福之间，冷不丁耳畔响起妻子的询问和女儿无助的哭泣，他猛然惊醒，放下轻生的念头决定为家人继续承受此生的苦难，那晚他向妻子保证，此生一定死在她的后面！然而谁料，晚年的他竟还是违背了诺言，也难怪祖母常为此而愤恨。总之祖父没按自己预想地告别人世，而命运犒赏他的竟是，当年那些批判过他的后生竟然都早早地过世，无一遗漏。这种纯粹的人生上的巧合让祖父对世界满意不已，他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赞叹苍天的公正，我便也不止一次的批评他思想的狭隘，他不懂什么叫狭隘，于是重又沉浸在无穷的记忆里，纵横交错的脸庞上不停上演着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悲欢离合和喜悦哀乐。

这个时候的祖父已经以一种不易觉察地速度冲入了无可救药的晚年，他瘫痪了，坐上了轮椅。那年我回家探亲，远远地就看见祖父和他的轮椅在门口欢迎我的归来。我跑上前，有点想拥抱的冲动，祖父却哭了，像个小孩子。他说他就快死了，生怕见不到我。于是我也因之而伤感。父亲说，祖父摔了之后，脑子也逐渐萎缩，也就是说智商已经退化了。果然，我第二年回家，祖父坐在轮椅里，他眯着眼看我，像思索一件极遥远的往事，迷茫地问道，这是谁啊？祖母就骂道，老不死的，孙子都不认识了。那几年，祖父和祖母就一直在斗嘴和互骂中生活。我时常听到祖父躺在炕上无比痛苦地向祖母嚎叫，你个老不死的，你做啥去了？我都快饿死了！然后他也时常向我告状，说祖母或是父亲和叔伯虐待他，让他生不如死。于是，他也时常在炕上仰天长叹，我就快死了，我就快死了，你们这帮狗日的都该满意了。祖母这个时候就会毫不客气地回应，你这个老不死的早点死了就好了，我们都省心了。对于祖父这个孩子式的胡搅蛮缠，我从开始的痛心也终于逐渐过度到了无可奈何，即而便有些厌恶了。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想不光是我吧，恐怕那个时候，我的父亲和叔伯都暗暗地盼着祖父快点去世，因为我的祖母实在是受了太多的苦，她一手承包了祖父的吃喝拉撒和无理取闹。然而祖父却很坚强，他苦了一辈子，突然间想开了，那最后的几年里，他的饭量比我还大，而且每顿必须有肉，这一下就愁坏了我一辈子吝啬惯了的祖母，于是她便时常在我们买给他们的肉里打点小折扣存放起来以备不时之需，这却瞒不过与她生活了一辈子的祖父，于是他每次做饭时都坚持要到厨房里监工。我目睹了几次这种啼笑皆非厨房景象，从某一点来看，祖父并没有完全痴呆。

我认为，这种洒脱的人生观可以让他知足地过上几年，可就在那一年，祖父突然清醒了，他在某一天早上睁开眼，看见坐在炕头的瘦小而凄惶的祖母，以及她手里端着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炖鸡蛋，他浑浊发黄的眼泪竟流了下来，更加令祖母揪心的是，他对她说，你受罪了。我的祖母立时拿起电话，照着墙上贴着的儿女们的号码依次打了过去，到了傍晚，一家十几口人就围在了祖父的炕前。祖父的眼里闪着光，看着周围一个个神色郑重的儿女，竟然清晰地说，还少一个，军儿哩？父亲告诉他说我在部队，一时走不开。祖父不无遗憾地点头，长叹一口气，然后说，你们以后照顾好你妈。那个时候我的祖母正幽怨地坐在炕头，她知道祖父要先她一步了，一种油然而生地气愤袭上心头。于是她只冷冷地说，你走吧。结果，我的祖父就这样死了，了结了他凄凉悲苦的一生。

半年后，我只能站在祖父的坟前。旁边挨着的是祖母的坟，而我的祖母正沉静地站在她的坟前，祖母让我别难过，她说，祖父的死，于人于己都是一种渴盼已久地解脱。我无言以对，直到亲人都离去之后仍然呆站在绿草如茵的坟地里。我心中并没有多少本应该有的悲伤，我只是不由得无端地思索生命的价值，对于祖父而言，他晚年坚持不懈地活着，只能让祖母的生命更加劳累，而他的死，却给我祖母极大的解放，使她可以自由地、毫无牵挂地静坐在孤单的院子里等待自己的大限。我突然惶恐，难道人到了那样的地步，生命就不名一钱了吗？

我跪下来，给祖父烧纸，突然风起，灰烬一吹而散，如同死掉的生命，扬舞在盈盈的天地之间。

07年5月19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