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葬尘独立于乌衣巷外那条野草横斜的小路上,看天空中即将消失的最后一缕桔黄色光芒。他茫然伸手,似要抓住什么一般,但,那束光终是从他手中滑去了。
他紧了紧手中的剑,碧绿色的剑鞘散发出淡淡的萤色光华。
“碧剑穿肠过,徒留影随风。”五年来,他已在江湖上闯出了‘碧剑书生’的名号,手中也沾染了江湖中人无数的鲜血。有孤傲,侠名远扬的逍遥剑客,也有那些恶名昭著的黑道匪人。但终是没有找到那个几乎灭了他满门的杀手。
血修罗,那个如昙花般忽然出现于世上的人,却也如这般的消逝了,没有留下一丝可以再寻到他的痕迹。
那一年,他十岁。南京孟家的声名已响遍了整个江湖。孟家以文武双绝而享誉武林,轻魂剑孟叶风,琼楼剑客孟叶眠都是江湖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孟家,就像是一条巨龙,盘踞在整个南京之上,那乌衣巷也因有了孟家而显得格外繁荣昌茂一般。而现在,或许在最老的酒楼中还有哪个说书人会提到孟家这个名字,在江湖中,它早已是一段尘封了多年的历史了。然而,即使是在最博闻强记的说书人口中,孟家的那段灭门辛密也早已变了模样。
葬尘,葬尘。这个名字也已跟了他有十年的光阴了。
那日的黄昏,天空中积满了云彩。夕阳照在天空中,留下片片的殷红,仿佛要滴出血来。
在那日黄昏他还叫做孟轻寒时,他躲过了看着他的家丁,也躲过了他的父亲与叔叔,拿着手中父亲赠予他的轻寒长剑跑出了南京城。因为剑的重量他必须要用两只手提着,虽然那把剑比其它的剑要轻,但年仅十岁的他怎么可能提着它奔跑呢。
他以为他的愿望要实现了。剑客,孟家最年轻的剑客,他似乎看到那光环落在他的头上,照亮着他身边的一切。他发足狂奔在南京城外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不敢回头向城内的孟宅看一眼。他怕,他怕自己一回头父亲就会跑来将他提了回去。
孟家,多么高大的家宅啊。但那不属于他,那是他的叔叔,他的父亲,他的祖上凭着自己的血泪,凭着他们手上一把把锋利的长剑打下来的江山,凭着他们打下来的江湖霸业。
但他终于还是回去了,那夜,那样寒冷凄凉的夜晚,令他感到害怕——他终还是只有十岁啊,他还是一个孩子。
在那片静谧的夜中,他摸索着那条羊肠般纤细的小路像个老妇人般禹禹而行。在那个清凉夏季的夜中,蛙啼声阵阵在他身边响起。轻寒一边前行一边努力睁眼找寻脚下那条小路在夜色中的模糊影子。他开始有一点怨恨家里的那些人了,这样的夜了,居然没有人来寻他的下落。
然,当他站在孟宅的门口时,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满地的鲜血,一直从内院流到他的身前,血腥气直扑鼻而来,几乎把他薰得昏了过去。大门上孟宅那巨大的牌匾早已经跌落在地上,金色的大字早已裂成数块,散落在那红木的四周。
他冲入宅中,看到满地的尸体。整个孟氏家族二百余人,全部都被杀死了。
他的叔叔孟叶眠倒在孟家的大厅之中,眼睛睁得很大,现出惊怒的表情。在他手中,还握着那把终日不离身的‘白夜’,身上有数十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深红色的血液不断重伤口中涌出,有些地方的血已经干了。他的弟弟孟轻尘就死在叔叔的身边,双眼中充满了惊恐,瞳孔中都泛出了淡淡的白色,一道刀痕从他的脸上一直延伸道腹部。整个腹部几乎都被剥开,混合着满地的血液呈现出一片暗黑的颜色。
在屋后的花园中,他找到了他父亲孟叶风的尸体。一身的白色长袍都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双目宁静,没有任何的表情浮现在他的脸上。
孟轻寒趴在父亲的身上,拉开他的长袍,将他身上的翠绿色玉佩取了下来。他记得父亲曾对他说过,孟家最大的秘密便在这玉佩之中。父亲也曾说过,即使人死了,化为了尘土,玉佩也一定要留下,因为,它才是孟家的希望。
孟轻寒将玉佩在怀中贴身放好,对着他的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埋葬了他的家人后,决然离开。
他知道,这世上再不能有孟轻寒这个人,有的,也只是孟葬尘!
曾经高立于武林之巅峰的孟家,就这样如烟尘般消散了,埋葬在那纷杨繁复的江湖中。
【碧绝】
我披着碧绿的装,在孟家的密室里也已呆了近百年了。
如今,怕是再没有人会记得了吧。
碧绝现天下惊,修罗出尸横野。碧剑修罗,百年之前江湖中流传的双绝刀剑,如今俱已消失,相传碧绝艳绿如翡翠而修罗潋滟如鲜血。即便是《神兵谱》中也只有这样的寥寥数语罢了。
五年前,主人将我从孟家那黑暗的密室中取出。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到他的脸,俊逸的脸上有着冷厉的表情,像一块千年冰峰上经久不化的寒冰。主人轻抚我碧绿的剑鞘,他的泪滴在我的身上,温润湿热。
“父亲,我已找到孟家的碧绝了,我定会用它为您报仇的。”我感到他抚在我身上的手微微颤抖,张嘴呢喃低语。
主人在江湖上成了碧剑书生,一身的文采剑术几乎冠绝天下,但我却可以从他潇洒飘逸的剑法中看出内含的凛冽血腥之气,杀手,我知道,我的主人是一个杀手,绝迹于天下江湖的杀手。
五年来,以他在杀手界的身份,已经很少有人再请他去杀人了。每次他去执行任务时都将我用布包裹着,背在他的背上,手中拿着那把一直跟随他的轻尘。
主人效忠的组织叫轻雨轩,轩主萧碧寒,是一个美丽妖娆的女子,但面容冷峻如浮冰,终日拿着一条白色的丝娟擦拭手中似刀似剑的红色兵器。每次事主将任务给她,由她交给执行任务的杀手,轻雨轩从中提取百分之十的利润。
我每次在轻雨轩都会听到萧碧寒喃喃的低语,怎么就擦不掉呢?我知道那是夕影,可笑而今已没有人知道它的名字与来历了!而我知道,除了夕影外它还有另一个名字,那是它真正的名字,修罗。
主人杀江宁的雷震天时,是我和他去的。那时,他已是天下第一的杀手了。主人倒提着轻寒,从雷府的大门一直杀到后院,鲜血如一条汩汩不断的小溪,从后院一直流到雷府的前厅。作为一个杀手很少会做杀人满门的事,因为那不是一个杀手该做的,但主人他做了,原因是萧碧寒给他的任务上写了‘江宁,雷震天,满门,事成纹银一百万两’。买主指名要主人去完成这次任务,萧碧寒也对他说:“做完这次后你便休息一下吧,九十万两也够你过一段时间了……”如野兽般冰冷锐利的眼中,竟有着一丝莫名的温柔。
雷震天最后死在他家的后院里,轻寒插在他的颈项间,鲜血顺着剑锋滴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之声。他临死前看着手拿轻寒的主人,满脸愤恨:“你可是乌衣?”
“是。”
“为何要来灭我雷家?”
“任务!”
“是谁买你来杀我的,可是南宫绝?”
他终没有知道幕后的凶手是谁,因为主人也并不知道,知道的,也只有轻雨轩主萧碧寒。
杀手,不能知道任何与买主有关的事。
五年里,主人在成为比剑书生孟葬尘时,也留下了杀手乌衣的绝唱。
他会将我配在他的腰间,他会文雅的与人委委交谈,他的剑法飘逸轻灵如幽谷薄雾,他的书法苍穹如峻岭节松。碧剑书生,一把碧绿长剑,一身轻逸长袍。碧剑白袍,几乎已成了他在江湖中的标志。与红尘才女吟诗作对,与文人墨客品画谈棋,几乎整个江湖都知道有一碧剑书生虽身在江湖草莽之中,却出尘于整个江湖之上。但我知道,主人所作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掩饰杀手乌衣的身份,为了血刀修罗,为了那个灭他满门的杀手而已。
当我与修罗撞击出第一片火花时,我便知道主人已然受伤了,一条清晰的血痕从他的左肩划到右侧。修罗刀因沾染了鲜血而显得愈加红艳,散发出刺目的红色光芒。
主人的目光凄厉绝然,仿如一只择人而噬的野兽。
轻雨轩主人萧碧寒面目寒厉,手中的刀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在我将要刺入萧碧寒心脏的刹那,她用修罗将我从她的胸口猛然弹了出来。
当萧碧寒看到我碧绿的剑身时,便已了然。鲜血已染红了主人的白袍,大量的血液也从她的伤口中流了出来。
“碧绝,你是孟轻寒。”虽是疑问却十分的肯定,“近年流传于江湖的碧剑书生也是你吧。”
主人双目皆红,不屑的哼了一声。
“五年前你便在孟家密室中取得了碧绝剑,难怪从那时你便背一把长剑在身后。”
“对我孟家知道的如此详细,你难道不敢承认便是十年前灭我孟家满门的血修罗吗!”
“我是血修罗,也是灭你孟家满门的人,那又如何,你可知……”
“你当死!”她还没有说完,主人便激怒的打断她的话,将我化成一道碧绿流光直冲她而去。
“叮!”她用修罗挡下主人的攻势,在身前编织成一片血色的剑网。但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我知道她坚持不了多久了。
终于,在挡下她这一剑后,主人再次将我刺入她的心脏中。
她大声的咳嗽,鲜血不断从她口中冒出来。猩红的鲜血从她的伤口喷撒到我的剑身上,怵目惊心。
“是谁对你说的?”她苍白的脸上已没有了任何表情,出声淡问道。
“武当灵墟道长。”主人虽不想回答,但还是说了。
“是他,这个牛鼻子,想不到当年我回首崖上放他一马,而今却让他借你之手来杀我!”
“哼,连你自己也承认了是灭我孟家的凶手,又何来借我之手一说!”
“不错,孟家是我所灭,但……你可知……我是为何……要灭孟家么。”
“为什么?”
“怕是……怕是我不说……你也绝……绝不会知晓的!”她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了,面色更是如白纸一般,“这都是因为你爹,孩子……我……我是你的母亲啊!”
“母亲……”主人低喃着,眼中一片茫然,但旋即又变成了红色“不,我不信!”
“不信!呵……咳,咳,咳……碧剑江湖行,修罗……与伴之。孩子,你可知这碧绝修罗乃成双之兵器!”她万分激动,脸瞬息变成红色,“虽然这碧绝在家中密室荒废了百年时光,但终是不能否认的!轻寒,轻寒,碧剑修罗轻,唯与寒偎之。孩子,你可知是你父亲负了我,是他负了我啊!……”她的声音越来越细,最后仿如一根纤细的丝线,缠绕在主人的耳边。
“母亲,母亲……”主人呼喊着,“孟家,孟家,这是为何,孟家灭了,母亲竟是死在我的手上,难道命运只是如此!什么是命,如此的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鲜红的血缠绕在他们身旁,形成暗红色的血泊,倒映着他们孤寂的身影,变成一幅凄婉悲绝的画面。
【乌衣】
十五岁,正是青春激扬的年纪。但他呢,他已经开始杀人了。
江南,镜湖旁有一座小楼,傍柳而依,像似文人墨客聚居的风雅茶社一般。
轻雨轩,许多风流墨客将此处当做他们吟诗做对场所,此处老板萧碧寒美丽妖娆,虽面容冷漠,却也能舞文弄墨撑起这份偌大家业。然,却没有多少人知道这轻雨轩的另一重“身份”。
轻雨轩,天下第一杀手组织,所接任物尚无失败记录。
轻雨轩之后的一个小屋,这是整个轩中最平淡且不引人注目的所在,屋内一条秘道直通地底一间大殿。
“代号?”
“乌衣!”
“年龄?”
“十一!”
“兵器?”
“剑!”……
当萧碧寒看着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小孩时,冰石般漠然的脸上也似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讶异。这是由残影推荐来的小孩,的确是个可造之材,有着很好的武功底子,不出几年定能成为一个绝顶的杀手,但……
“还太小了,让他先跟你学两年再开始接任务吧!”萧碧寒淡然说道,声音回荡在大殿中,像一缕轻漾的波纹。
一个胖子在幽回宽广的大殿中来回踱着步子,脸上现出相当焦急的表情。他拿着一条丝质手绢不停的擦着头上冒出的汗水,仿佛这个夏天比平时格外来得热些。
“王县令。”一丝清冷的声音从大殿的尽头飘荡出来,紧接着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从中走了出来。
本来满脸焦急的胖子狄乎眼前一亮,加快脚步朝那青衣女子走去:“轩主!”
那女子脸色淡然,没有一丝表情。那被称为王县令的男子急到:“我,我想见见那个人,不知道,不知道是否……”
“王县令请回吧。这是规矩,你不会见到他的!”王县令尚未说完,那女子便一口回绝。
王县令还不死心:“但我听说他还不满十三岁……”
“十三岁不能杀人吗?王县令尽管放心,你的事出不了错!”
王县令听后满脸失望神色,慢慢移步向殿外走去。
“你要见我?”
声音冰冷,在殿内来回飘荡,王县令肥胖的身躯竟无端打了个冷战。他回身看到一张冷峻的脸,虽稚气未脱却寒冷彻骨。
“是,是的!”他又打了个冷战,顿觉得自己象面对利刃的鱼肉,没有一丝反抗之力!
“我会去杀了他的,你不需要在来了!”少年人的声音冰冷,刺痛他的耳膜。
“是,是!”王县令仓忙回道,转身向殿外疾走而去,仿如有一只猛兽在身后追赶一般。
“你杀了他。”轩主清冷的声音在大殿里来回飘荡,不带一丝感情。
“是的。”
“他是你的雇主。”
“我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少年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波动。
“为什么要杀他?”
“我是杀手,杀手即会杀人!”
“但并没有人找你杀他?”
“有!”
“谁?”
“我!”
夜异常的静谧,月光照在青木上,在地下留下大量班驳的黑影。
一个黑衣男子伏在飘雪阁的横梁上,目光锐利如同苍鹰,冷峻的脸上苍白无瑕,他已经潜伏了一天了。
飘雪阁的守卫很严密。
这次的行动很困难,但这次之后可以歇一段时间。
‘江南,飘雪阁主寒泪,纹银十万。’
其实飘雪阁主并不止这个价,但他来了,这是一个验证,验证他的地位。
残影说,他已经是天下第一的杀手了。但他知道,在杀死寒泪前,他还不是!
在杀死那个县令后再没有人怀疑他的能力,也没有人在无故跑来见他。除了残影和萧碧痕外再没有人见过他的模样,其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这是残影对他的告诫,“他们必须死,因为你要活下去!”
在最后一批守卫交接的时候他从横梁上闪入了阁内。
寒泪趴在桌上假寐。她的双眉微微皱起,修长的眉毛轻轻颤动,她是个美丽的女子,但必须死去。
轻雨轩中没有完不成的任务,乌衣手上没有杀不了的人,绝对没有!
乌衣从房顶飞落下来,轻寒在手中泛着冷厉的光芒。
寒泪醒了,她看到眼前的男子,一身黑衣,没有半分杂色,就象无法猜透的黑夜一般。眉毛斜飞入宾,面容俊美但冷厉如浮冰。
“你是谁?”她轻声细问,声音甜美如丝柔。
“乌衣。”
“哦,可是为杀我而来?”她问到,竟轻笑出声。
“是。”
“好吧!”她从腰际取出一把短剑,剑身锋利,发出绯红色的光芒,“你的剑很好,但敌不过我的剑。”
他把剑插在腰际,将背后的剑取了下来:“知道。”舞了舞手中碧绿的长剑,“我用它。”
寒泪死去的时候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如同水中升起的芙蓉,有一种逃脱的感觉。
碧绿的剑身带着潋滟的血色,如同他心中的绝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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