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颜色，寂静的夜里，充斥四周的浓烈流质。黑，是她世界里的真实。如光阴，在她身上滋长爬蔓，开出苍凉的花。不同的只是，光阴的萌发是从她出生的那一刻开始，而黑的滋长则是源于她生命的第十六个年头。

吹灭十六根蜡烛的那一时刻，她默默许愿，希望不要活过二十岁，她再也不想承受生活的颠簸起伏。走完花季，一切终结，是她所敢乞求的最好的结局。只有死者永远十七。

那一年，一切的变故和坍塌都集中迸发。

父母离异。她被判给了父亲，那个常常“因公”而彻夜不归的男人。因为血缘，因为法律，他们同处于一屋沿之下，言语稀薄，形同陌路。父亲，在她生命的最初就是很陌生的几近遥远的词汇。记忆中，只有那个从门缝里窥见的暴戾身影。他和给予她生命的那个女人撕扯扭打，她难以想象他们当初有过怎样的山盟海誓，在爱情面前有过怎样坚定而绝决的面容。时间真的有着摧枯拉朽的力量，世界上除了变化本身真是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被改变的。

被确诊为先天心脏病之后她休学了一年。重回学校，回到陌生的人群之中，她发现自己散失了沟通的能力。从此，她就拘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开始了与世隔绝的生活。面对周遭不解讥讽怀疑的目光，她只是默默忍受。在静默的伤痛中，让心长出厚厚的茧，麻木一切触觉与感知能力，曾是她认为最好的解决方式。

对于她的乖张，终于有一天课任老师也无法接受了，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撕毁了她的美术课作业，冷冷地说，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被称为艺术的，就算是敷衍，也请你下次用点心！刹时嘲笑声四起，她在笑声中静然。

她没有敷衍，她花了一个晚上很用心地在画布上涂满一片纯粹的黑，那就是她对那次主题的诠释。那次的主题是：成长，真实。

闭目，关闭视觉，让触觉更敏锐地蔓延开去，在这样漆黑的世界里感受到的才会更真实，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理解。多少个夜里，她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清晰得抚摸到自己的伤口。

放学后，四下无人，她从垃圾筒中掏出被撕得粉碎的画，一片片粘连。眼中无泪，心里早已潮湿。

你的画很特别。这是威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那个时刻，他像是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一脸温暖的微笑。这一温度后来在她的生命中持续了很久很久。

世界上没有看的见的“真实”，只有感受到的“真实”，绘画的“真实”本来就是一种人眼的幻觉，艺术家的图解而已。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借用了比利时画家马格里特对真实的见解。

他是第一个窥见她的隐痛并为她疼惜的男子。他是第一个在回家路上为她提供单车的男子。他是第一个在她家门前等她下楼的男子。他是第一个送她毛绒玩具请她吃雪糕的男子。他注定了是她世界里的第一。

她喜欢坐在他身后听风在他发间穿梭的声音。她记忆中唯一明媚的声响。他的轮廓，他的声音，是她记忆中美好而伤痛的典藏。她从没想过他也会给她带来痛觉，她更没想过这样的痛甚至超过那些让她措手不及的人生变故，在她发现他永远只能当她是妹妹之前。

她说，我很好，我知道有些情感是勉强不来的，我比你想象中的要现实，我足够坚强。

他无语，笑着转身。火车把他的身影送离她泪水朦胧的视线。那一年，他毕业，去了遥远的北方。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开始了一相情愿的等待。

半年后他回来了。还是那样俊朗的面庞，那样温柔的声音，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除了身边多出的那位温婉恬静的女子。

她切断了与他的一切联系。她已经无法再故作轻松的跟他见面了。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在他面前流泪发怒甚至做出些更为激烈的举动。她怕会抑制不住流露出心中最真实的情感。爱他，一直都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很清楚。可是，那年只有十八的她也很难说服自己释然，虽然她很努力得跟自己对话，甚至心灵交战，撕扯扭打。她只是凡人。即便她也渴望海阔天空的心胸。

她开始把自己关在屋里，日夜作画。她想开始一个人的忘却。

黑的底色，浓烈的色彩在其上恣意狂奔。过多的色彩交融，最终又变成一片漆黑。原来黑色便是万色之坟。她趴在黑色的画纸上抽泣，哭累了沉沉睡去，醒来，继续在画笔上蔓延悲伤……颠倒黑白，她就是要折腾自己，她就是要让自己精疲力竭。累到足以遗忘过往。

假期将尽，威不久又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他数次拨打她的电话，她始终拒绝接听。

八月底，威上了火车，与此同时，她的信箱里躺着一封信。她心里想着决然得把它丢进纸篓，手却鬼使神差地拆了封。

威言语简洁：你一直足够坚忍，我希望你黑色的画卷上能开出红色艳丽的花。

她拿起画笔，蘸一抹殷红，在黑色中铺开一片血色。

……

三年来，她一直向他留的地址寄她的画，只是石沉大海，全然没有回响。

三年后，开始有画廊向她订画，零星的也有杂志开始采访她和她独特的“阴郁之花”。她仍旧不擅沟通，不知怎么解释自己钟爱的色调。有人指责她在作品中放毒，有人说在她的作品中看到了共鸣，看到了希望。是是非非形形色色全然与她无关。每个人都有权利在自己的世界里扭曲或升华他对事物的理解。她只是重复着马格里特的话，心中早已淡然。

某天，她偶然从威的朋友口中得知，威三年前死于一场交通事故。原来她真的与世隔绝了。

她烧毁了所有威的照片和书信。在一个余辉柔和的黄昏。只有墙上的“阴郁之花”坚忍得勃然怒放在黑色的世界里。

只有死者永远十七。活着的人亦可孤寂远行。她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