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的母亲把自己单独居住的这个小院子收拾得春意盎然。亲手栽种的一棵桃树已经到了能结果的年纪,然而最使她欣慰的,还是亲手开垦、种植的一片菜地,所种的几样蔬菜都已经能吃了。不忍想象她拖着羸弱多病的身子经营这片疏菜时是怎样一番劳苦,也不忍揣度她当时的心境,可现在看来,桃树下这片疏菜的意义并不只在它已可食用,主要的还是其观赏价值。母亲说,她常常只身一人静默地凝望着这片菜地出神,一望就是一天。
作为儿子,我深知她为什么总是无言地凝望这片菜地,她是在品味一生的辛酸。
凝望这片菜地,是对她悲惨一生的回顾。老人有生以来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生有八个子女,可惜没有成才的,中年丧夫,孤零零一个人操持这么大一个一盘散沙似的家,孤独无助,一生好强却回天乏术,到今天已经熬到油尽灯枯,一生的愁思便全靠这沉重的凝望来排遣,所有的辛酸便在这凝望之间了。
凝望这片菜地,是拜佛,是祈求神灵给予子女以福祉。母亲没念过书,在那个年代,把全部精气神都用在了养活儿女上,也拼命供子女读书,只要儿女能读到哪一级,她就是自己不吃不喝都一定供到哪一级,可子女们却大都没读成书,勉强读完高中的也未能走出家门,更别说做成什么事情。在那年月老人的决策是明智的,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一个没有文化的老人所能做的,也就只能是这些。如今的儿子们也都进入中老年序列,却大多落魄得没个正经事做,没个安身的地方,没能讨得个媳妇,她只好认定天命,为他们想别的路子,这就是默默地祈祷上苍保佑他们个个时来运转,都有安乐的日子可过。
凝望这片菜地,是满腹的愧悔和自责。不管是天定还是人为,总之是单肩担起持家的重担,却未能使家族兴旺发达,她不会责怪哪一个“心肝宝贝”,一生都是这样,行将就木之时自然更是宽容和谅解,唯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这凄婉的自怨自艾,把一切一切的责任独自承担起来。
凝望这片菜地,是对死者的痛悼。原先一家三代十二口,老的去了也就去了,可老伴六十岁就可怜地离她而去,每到祭奠逝者的节日,她无一例外地从几十米开外就爬行至坟前,呼天抢地,泣不成声,好多回都险些气绝身亡于逝者的墓旁。这一爬一跪一哭就是二十年。偏偏子女又有不寿长的,老大才五十多岁就撒手人寰,又把她这一爬一跪一哭延续下来。想老人能有多少眼泪,能经得数十年地抛洒。
凝望这片菜地,是生命终结的告白。老人迷迷糊糊来到这个世上,一生与土地相伴,把全部的血泪抛洒在了土地上,正是“从来处来,到来处去”,自知在阳世已是时日无多,她即将带着一生的孤苦和遗恨在这片土地上安息她的灵魂,才对土地有着如此深切的眷念。
这样的母亲不可谓不伟大,这样的结局不可谓不凄惨,这真是作为老人一生负累的我们这群子女的罪过啊!
本文已被编辑[斜月幽辉]于2007-5-26 10:56:16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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