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尸记
傅某
夏天最热的那段日子,我像一只吐着舌头卧在阴影里的狗,每天都倦在开着空调的网吧里混时间。外面气温太高了,身子遭罪,心里也烦。那天午饭后我和罗斌刚进“三星酒吧”,就听说有人刚在外面的广场上小打了一架,据我估计,还不就是这鬼天气引爆了人们的臭脾气?
网吧的生意真他妈好,我和罗斌只能坐一边儿,等到别人下线后才有得玩儿。汪震这死胖子比我们更怕热,所以早早地就到了,现在已经坐在一台机子前玩上了。
罗斌说,下午到沙河去游泳吧,我昨天搞到了一轮胎!
行,我说,我现在就恨不得跳到河里泡死。
游个屁的泳,汪震回过头来插话道,前天沙河里又淹死了一个,都没听说吗?
罗斌说,对呀,好像是有这样的传闻。
我说,沙河里几乎每隔几年就会淹死个把人的,这回又出个倒霉鬼也不稀奇。
汪震说,听说是黄毛……。
我一怔,赶紧问,你是说黄——坤?
汪震点点头。
靠,不会吧?
汪震说,小高已经在网上发了贴子,写的就是打捞黄毛尸体的事儿,你们可以看呐!
在那个各种贴子台阶般向上攀升的文学论坛里,小高的文章显得卓尔不群,《寻尸记》这个标题被高高置顶。从文章内容看,小高写的并非凭吊黄坤的悼文,更像是一篇笔记体小说,不过,他还是在文章开头沉痛宣告了这个噩耗:“我的朋友黄毛已被沙河的滚滚流水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概括地说,《寻尸记》详细地叙述了以下的故事:黄毛淹死在沙河里,他的尸体不知被流水冲到了何处,这让几个打捞尸体的人无人着手,忙碌了一整天却毫无收获。于是,黄毛的家人请来了一位“神仙婆”帮忙。在各种乱七八糟的作法仪式之后,“那个神秘兮兮的女人”从黄毛家的一个角落里找出一张破苇席,便带着它来到了黄毛出事的河段,她把破苇席丢到河水中,任它顺水而下……苇席漂流啊漂流,终于在河流中的某个地方回旋不前,并隐隐有下沉之势。“神仙婆”手指着那个地方,人们果然在那里将黄毛的尸体捞起来啦。
“……躺在地面上,他的面孔一片煞白,头发也全是白色的,根根似雪。”再次读完结尾这个句子,我的眼睛开始有些发潮。很显然,小高在叙述中并没有将重心放在死者身上,他更关注那个“神仙婆”的行为,但对我而言,我无法忘记死者是同自已一起长大的兄弟。可怜黄坤二十五年杂草丛生的生涯唤起我一阵茫然的悲恸。
回想读小学那会儿,我们可真够调皮的,似乎什么样的恶作剧都敢干:用弹弓袭击老师啦;到果园偷吃苹果啦;当然还有给别人取绰号——杜兵因为灵活好动,我们叫他“猴子”;汪震体型硕大,所以称之“胖子”;舒华爱看书且成绩出色,大伙直呼其“书呆”;而倒霉的黄坤,他天生就适合“黄毛”这个绰号……在热衷于阅读武侠小说的初中岁月里,有一回我和黄坤一起合读古龙的《九月鹰飞》,小说中说:“一个人的名字可以叫错,但外号一定不会叫错。”当时我觉得这话真有道理,因为身边的黄坤就是一个绝好的例证,“黄毛”这个绰号实在名副其实:黄坤从小就患上了一种叫做“白癜风”的皮肤病,全身的皮肤都变白了,就像白种人,更可怕的是,他的眉发也会随肤色淡化,变成金黄,淡黄以至于白色……我是在跟黄坤成为朋友后才比较清楚地懂得这个的,而在此之前,就因为这种不会传染但难以根治的病,黄坤让人过目难忘,是学校里的一个“于千人万人之中也不会错认的背影”,也因为这种倒霉的病,那个瘦瘦小小的黄头发男孩在学校里颇受歧视,老有人喊着他的绰号,嘲笑他是“洋鬼子”、“小杂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孤僻的黄坤是同学们嘲弄和欺负的对象,用今天的话说,他属于活在校园的最底层的“弱势群体”。
不过,黄坤这种“落后挨打”的局面终于在我们小学毕业那年开始发生了逆转。
现在还有谁能陪我一起回忆十三年前的那场雪仗呢?那时候的雪才真算得上“鹅毛大雪”呐,雪停了之后,一脚踩上去,到膝盖了……那是在课间十分钟,我们不知怎么闹的就同隔壁六(2)班的男生们打起雪仗来了,一时间,教室门上雪球飞舞,双方你来我往不亦乐乎。黄坤本来呆在教室里的——他很少参加这样的集体活动,大概是想上厕所吧,他打开关闭着的教室门走了出来,迎面就碰上几个雪球,一个砸在门上,一个扔到他穿的棉袄上,还有一个正击中他的脑袋,外面的家伙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一个男孩叫道:“我打得最准!”一向老实的黄坤揉揉脑袋,盯了那家伙一眼,那些傻呼呼的家伙又笑了……黄坤像一座沉默已久突然爆发的火山,突然伸手从地上抄起两把雪,揉作一团,然后直愣愣地向对方的阵营走去,十几个雪球纷纷向他招呼过来,多数打偏了,但也有几个击中了黄坤,让人吃惊的是,黄坤没有丝毫的躲闪,他就像没看见对手的雪球一样,两只眼睛只是盯着那个自称打得最准的男孩,口中问道:“你凭什么打我?”黄坤坚定不移的步伐惊醒了对手,他们这才知道事情已经有些不对劲了,那个男孩更是转身就跑,上课铃偏偏这时候响了,黄坤杀气腾腾地一步步向他逼近,而这个惊惶失措的家伙已经不知道是该继续向远处逃跑还是回教室上课了……
念初中后,就再也没同学敢取笑黄坤了,因为他开始跟着校外的一帮人厮混,“黄毛”逐渐成为校园里“万儿”最响的剌儿头了。我们那个班的同学大概都会记得黄坤随身挟带的那把匕首,足足有六寸长,血红色塑料包住的铜柄,握着挺顺手,黄坤偶尔会拿出来亮一亮,把它使劲甩出去,一把钉在课桌上,接着开始描述昨天在这儿那儿揍了谁一顿或打了谁谁几嘴巴,那得意劲儿,就像考试得了个满分一样。这样一来,同学们都知道他是“在外头混的”,甚至有些怕他了。有一次,我从坐在前排的张东东那儿拿来一本《神雕侠侣》解闷,放学后还在教室里看得入神,结果让班主任何老师发现并一把没收了去。见此情形,张东东眼睛都急红了,赶紧对我说:“你得想办法从何老师那儿要回来呀,否则黄毛还不得跟我要,他找我麻烦的话,我扛得住吗?”原来那书是张东东辗转从黄坤那儿弄来的!我自然没胆量去何老师那儿“虎口拨牙”,只好亲自去找黄坤说明了情况,于是,黄坤没追要那本书,也没找张东东的什么麻烦——事情就这样被我摆平了。
黄坤肯给我面子,是因为我俩特殊的交情——这是件挺私人的事儿,说起来的话,我们就又得回到小学五年级了。那时候黄坤还是学校里一个可怜的受气包,不过,在那年四月某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他也跟我们一样兴高彩列地出发了!
我们全班同学到二龙山春游。
对于黄坤和我,这趟二龙山之行意义非凡。
山阴d**上,我们的队伍三三两两地散成一条断断续续的长蛇,一个个身影在绿得逼人的树丛间忽隐忽现,歌声与笑声却不绝于耳。走到二龙山主峰脚下,男同学都一拥而上开始爬山了,连一向不合群的黄坤也兴奋地向山上冲去。
我从来没想到爬山会这么累人,猛冲一气后,才到半山腰,我就气喘吁吁,双腿也灌铅似的沉重,只好停下来,手扶着一株松树歇息。看看身边,好几个同学也跟我一样,正停在山腰唉声叹气呢。过了一会儿,满头大汗的黄坤也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快追上我们了,不过,见我们都在休息,黄坤也停止前进了,大口大口地喘气。彭健突然高声叫道:
“黄毛,别停着,爬上来呀!”
有人跟着叫嚷“黄毛,向上爬呀,别像个孬种!”
“接着向上爬呀,黄毛,不爬就是孬种,孬——种!”
在“噢噢噢”的怪叫声中,黄坤咬咬牙,步履蹒跚地向上走来,突然脚下一打滑,他立即就摔在山坡上,向下滚了一米多远,才挣扎着坐起来。这次摔跤招来一片惊叫和嘲笑,黄坤垂着脑袋,没再继续向上爬了。这时山顶上传来一阵阵的欢呼声,姚海松说:“哎呀,猴子他们已经到达山顶了,我们得快点赶上去。”于是,他们一个个地匆忙上路了,很快就消失在丛林深处,只剩下我和黄坤还在山腰上迈不动腿。
“黄毛,”我说,“接着向上爬呀!”
黄坤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眼睛瞪得大大的,闪着一丝泪痕,他用一种很小的忧伤的声音轻轻地问我:“黄强,连你也欺负我吗?”
四周静悄悄的。
我说不出话来。我的心一下子软了。我望着黄坤的眼睛,认真地摇摇头,他的脸上显出了一丝讶异和狐疑的神情,他说:“是真的吗?”
我向下跳了几步,来到他身边,扶起他,说:“我发誓,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初中毕业后,黄坤就没念书了,在我读高中,大学到上班以至辞职回乡的这些年里,他在我们龙江县城的号子里蹲过,到南方的广东混过,也到北方的京城漂过,最后还是回到老家并做了街面上的“拐子”。十几年呼啸而去,人世间的人面和事面,也早已“斗转星移”,就是那曾经给“黄毛”招来无数烦恼的满头黄发,如今也成为一种时尚了——两年前我辞去教职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东正街找家发廊把自己的脑袋洗剪染吹了一番,直到一头文质彬彬的黑发弄成了金黄色,我才像获得了新生一样快活,默念着“接近黄皮肤/接近稻草、土地和阳光”之类的诗句走出发廊。我才走了十几米远,就在另一家发廊门口遇上了黄坤,他竟然把头发全染黑了,衬着雪白的皮肤,样子怪怪的。我跟黄坤大眼对小眼地瞪着对方,终于握着手大笑起来,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那天我们到“日月圆”酒馆里坐了坐,一起“叹流年,慨人生,忆故人”,黄坤想方设法要把我灌醉,结果我们都喝浓了。我清楚地记得,我摸回家时,老妈正陪几个同事打麻将,她老人家对我的金发造型“横眉冷对”:“我们家里人来几代都是好人,没想到你这一代出了个汉奸!”
我忍不住想,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将这些往事dv成一部片子。当然,我肯定不用黄坤死后的样子作为影片结尾。值得回顾的事情还多的是,《寻尸记》中那张漂流到黄坤“容尸之地”的旧苇席提醒了我——或许它就是我们小时候躺过的那一张呢?在那个遥远的夏天,黄坤和我像一对亲兄弟般形影不离,白天我一起采山楂,摸鱼儿,啃西瓜……到了夜晚,我们就躺在黄坤家的一张大凉席上,两个头发和肤色迥异的小脑袋凑在一起,痴痴地聆听大人讲述传说,然后张着嘴巴仰望夜空,就像遥望我闪闪烁烁的未来。那时的天空,所有的星球都清清亮亮,美不胜收——画面就在这里定格吧。
罗斌说,小高写得不赖,不过我从中没看出多少神秘,只是怀疑这“神仙婆”很懂得一些物理知识。
也许是经验,我说,我想向小高打听一下这事儿的真实性,汪震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汪震说,不知道他在哪家网吧,不过现在一定回家睡觉了,他在qq上说从昨晚一直熬天亮才把这桩事儿记下来。
我叹口气说,这样我们是不是该到黄坤家看看,给他送送行?
汪震说,人都死了,还送什么行呐?
罗斌也叹了口气,对我说,黄强你怎么就看不开呢,人死了,一了百了,不定是坏事,像我们这样扛着,连间带空调的房子都没有,不更栽?
我默然了。
有几个人下线了,网吧的金老板连忙招呼我和罗斌去填上那空出来的位子,我才打开窗口,就听到从网吧外面一阵乱糟糟的响声,似乎要把全城的空气都引爆,但当时我们都没多去理会,而是戴上耳机进入了另一个游戏空间。所以,我们错过了那个在第一时间进入真实场景中的机会,我们是等到警笛声隐隐传来的时候,才被进入网吧的围观者告知:刚才打架的两伙人又火拼了一场有人还动用了西瓜摊上的切刀结果死了一个人!我们从网吧里跑出来,看见广场上围着厚厚的一圈人,待我挤到人群最里圈时,还差点被一个维持秩序的警察推倒——不过我还是目瞪口呆地发现,那个鲜血淋漓的人竟然真是我的朋友黄坤!是的,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正颓然躺在地面上,他的面孔一片煞白,头发也全是白色的,根根似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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