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那是个阳光破碎的下午，我跟在姐姐的身后走在斑驳的碎影里。我们走到了西安交通大学的一个广场，那里展列着四大发明的石塑。正在西安上大学的姐姐指着那些雕塑对我说：“看见没，这个地方就是你努力的方向？”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此为动力，我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那所声名远播的大学，为自己、为姐姐、为父母争光！我之所以会忆起这样一个遥远的下午，是每每联系到自己现在的处境而萌生的不可抑制的感慨。事实上，后来我并没有践行自己的誓言，我考上了东北的一所军校，再后来又分配到安徽的一座小城，并且在这里安了家，西安予我便变得十分的遥远，使我不由得偶尔就忘却家乡的那座古城以及姐姐和父母对于我的期望。所以，人事是不可预料的，即便自己曾经计划得天衣无缝，我们也无法预知自己的未来。我现在是军人，背负了许多的无奈和迫不得已，无力改变些什么，将来短期之内也是。

接着我又想起了母亲，因为母亲千里迢迢地从家乡赶过来伺候她待产的儿媳。自从母亲来了之后，家里从没像现在这样一尘不染、几净窗明。我知道妈妈在这个地方举目无亲，父亲又因工作原因不能来而使她更加孤单，又与周围的人言语不通，在母亲看来似乎除了劳作就再无事可做，而且她辛勤了一辈子，理所当然地似乎闲不下来。我一再劝她多休息，可一旦无事可做，孤单和乏味又会使她变得憔悴。为此，我没事的时候就和母亲闲聊，而妈妈也开始把她即将做父亲的儿子当作一个大人来对待，跟我讲起许多我不曾知道的久远的往事。妈妈说，那个时候，条件差。

于是，时光飞回到三十年前的一个夜晚。那天的母亲和现在妻子的处境一样都是即将临盆，不同的是，妻子被百般呵护着，而妈妈白天还在田里忙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我的姐姐有些迫不及待地想降临人间，她的意愿生发地太不是时候，去县城的医院已经来不及，父亲只好用一辆板车拉着母亲去了就近的一家兵工厂的附属医院。到了以后，医院的铁门却关着，看门的老头说不接收农民。父亲着急得六神无主，又是哀求又是递烟，可老头是见惯了风浪的无动于衷。这时候的母亲可能有些忍受不住了，她突然从车上跳下来双手扒住铁门的栏杆放声哭嚎，“我受不了了，求求你救救我吧”，母亲的嗓门很大，惊动了医生和一些住院的病人，他们闻讯赶来站在铁门里头，他们衣着鲜亮、气质高雅，是医院只接收的高人一等的城里人。这些好心的城里人帮父亲说通了恪尽职守的老头，然后父亲满头大汗地拉着母亲进了医院，他们含着笑，给每一个围观的人点头致谢。母亲微笑平静并不无幽默地给我讲述这一段尘封已久的故事，我也笑着，然而，我不难想见，父亲和母亲在那群围观的高贵的人的眼皮底下急匆匆地通过，他们脸上带着的感激、惶恐、庆幸、惭愧、自卑和不知所措的凄惶。我默默心痛，无语泪流。可母亲接着说，怀你的时候就好多了，只是我却受足了罪。

不得已，我又随着母亲的思绪飞临四年后的某一天，那时正逢人世间最炎热的季节。还是同一家医院，他们已经开始接收附近的农民了，更巧的是，竟是同一个医生，她看着母亲笑着说，又是你！母亲告诉医生要生了。那医生不敢相信似的检查了一番，然后对站在一旁的父亲大骂，这哪像要生啊，才顶多五个月大的肚子，你们要不要孩子活啊？后来母亲解释说，她怀我十个月就整整吐了十个月，她说她吃什么都吐，不要说胎儿，自己整天都饿得眼冒金星，而她每天还要用草织成草帘子去买，于是她只好在旁边放一堆草灰，以备随时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后来有一次她惊喜地发现吃一种叫江米条的甜品不吐，结果她吃了近十个月的江米条。“恐怕这孩子皮肤会黑的”，母亲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医生。“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医生没好气地说。万般无奈的母亲上了产床。她说，那天她尝尽了一生的疼痛，因为我在母亲肚子里的姿势不太标准导致母亲在产床上因过度辛苦已经昏厥了好几次。母亲说，那时已经有医生告诉父亲孩子可能保不住了，父亲马上就要在责任书上签字。母亲接着说，她那个时候决定再努力一次，她憋足了劲，她说她已经把肚子里的粪便全憋了出来，因为她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终于，我在一片艰难之中诞生了。母亲说那时她尚有余力问医生，“是男的女的？”医生又好气又好笑，骂她“这时候还管男孩女孩呢？”接着还是告诉她说，“是儿子”，母亲笑了，然后沉沉地昏了过去。

母亲最后对我说，女人生孩子很辛苦的，不过最好还是自己生，对大人孩子都好，尽量不要剖腹产。妻子说顺产疼，怕。母亲看着妻子又看看我，说你们看着办吧。

母亲这是第二次来我这里，之前我结婚的时候，父亲母亲和姐姐结伴而来。他们在我结婚的前一天赶了过来，他们面带笑容站成一排，地上堆了一大堆的行李。那时，我已经有一整年没有见到我最亲的这些亲人了，我最亲的亲人，代表了故乡，代表了我的过去来参加我的婚礼。婚后第二天他们就要离去，目送他们上车，我竟当着妻子的面泪流不止，乖巧的妻子拿了纸巾给我，她并没有笑话。我生怕她会笑话我，因为她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家乡和父母，我怕她是不会体会我那时的心情。那几天里，母亲却没有哭。在我的记忆中，每逢这种别离的场面母亲总是免不了要哭的。我记得我军校第一个寒假回家，那是我第一次远离家乡那么久。父亲已经在学校门口迎接了我，一些好事的叔叔立即打电话给母亲。没过多久，我老远就听见母亲嚎啕的哭声，我慌忙从父亲的办公室跑出去，看见母亲正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后来寒假结束，我又要返回长春，母亲说好了不去送我，可到我走的时候自己又跳上了车，火车开了之后，我看见母亲站在月台上又用手抹起了眼泪。我当时虽也为离别而悲伤，但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母亲那种溢于言表的心情，直到上次我送他们回乡，我才终于彻底明了了母亲那心底的哀痛和怅惘。我想，恐怕在八年前的那个寒假母亲就对我当兵的出路后悔不已了。可能在起初，她和父亲一样，认为有勇气把儿子放出去尽情地锻炼，然而时间证明，那不能相见的哀愁，是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都无能消弭的。然而后悔已是枉然。就像我一样，我也以为自己完全有能力背上行囊闯荡四海，然而实践证明，那种对故乡的怀念和对父母的眷恋，是任何可笑的理想、卑鄙的说教都不能替代的。这种后悔的情愫，只能在我们的心中偶尔一闪，因为事实已定、莫能更改，而母亲毕竟是女人，她会在伤心的时候把这种情愫表现出来。我记得，那是两年前的那个春节，我带着妻子第一次回到家乡。可就在离别的前一天早上，我起床之后，发现母亲依然躺在床上不动，询问父亲的结果是，“你妈又发神经了”。于是我去询问母亲，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对我爱理不理，渐渐却有些难以抑制，她眼泪横流，低声啜泣，埋怨我与她空间上的辽远，她不厌其详地说某某某那些根本就不如我的人，现在都在西安成了家，他们每个星期都回家看自己的父母，而她只能忍受这种相见不得的痛。我仔细地听着，知道母亲陈述的是一个我无可奈何的事实，我不知该怎么劝她，于是我轻轻地抱住了母亲，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竟会做出如此情感外漏的动作。我就是轻轻地搂着母亲的肩膀，听她说，听她哭。

我觉得，我的父母几乎是天底下最好的父母了，虽然他们没能给我豪华的出身，但他们给我的无私的爱和竭尽全力的付出却是我一生都受用不尽的。为了我成家，父母变卖了家乡的房子给我在这里买了房，而他们则只能住到学校的宿舍。我自己不知人生的艰难，花钱大手大脚，自从谈恋爱之后就未曾给过父母一分钱，而我买房、装修和结婚，父母却不惜借债为我解决了所有的困难。我每一次感动之后都会思考如何报答父母的恩情，而自身处境的拙劣，却使我连定期看望父母都做不到，何谈报答啊！？

而且，我总觉得自己在不断地祸害着父母。就像这一次妻子待产，虽明知生活会不习惯，会孤单，我还是执意要求母亲赶过来。她并没有反对，忍受着南方的炎热，忍受着言语的不通，前来伺候儿子和儿媳。有一天晚上，我无意听到她给父亲打电话，电话刚接通，她就挂掉了，马上父亲打了过来，原来父亲不让母亲用家里的电话打，说儿子成家了，毕竟要注意些。我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忧伤和感动，我对母亲说，这是您儿子的家，难道不是您的家吗？母亲拿着话筒说知道了。我转身离去，听见母亲在电话里问父亲，你吃饱了吗？自己不会做饭就去买着吃，晚上要早点睡，我在这挺好的，就是热，蚊子咬。。。。。。。。

我默默退回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对妻子说，我将来转业后带你回西安吧。妻子不屑地笑笑，说只要你有那个本事把我带回去工作安排好。我说总会有办法的。妻子好像也认真起来，说我妈恐怕不会同意的，那样她就不能经常见到我了。我于是不再说话，盯着天花板，隔了许久，自言自语地说：“我现在好想家乡啊！”说完我生怕妻子误解我的意思，忙看向她，她却已经睡着了。

我闭了眼，看见了一个阳光破碎的下午。

07　05　27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