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信的奶奶于是请来了据说是村里最灵验的神婆。那神婆在姐姐房间里东一指西一划,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在门前那棵紫荆树下设坛烧香作法,说是那棵紫荆树的百年老妖缠住了姐姐。在缭绕的青烟中,姐姐被奶奶从房间里强行拖了出来 ,把她按跪在香炉前。就在神婆踮起三寸金莲围着姐姐“叽哩咕噜”手舞足蹈时,姐姐突然跃起,像一头被激怒的老虎,喉咙低吼着。她怒目圆睁,咬牙切齿,抓起香炉狠狠地扣在神婆的头上,然后拍拍手,在众人目瞪口呆中,像一只猴子一样飞一般跑进房间关上门,声嘶力竭地哭笑起来。
等我懵懵懂懂地开始晓事时,我才发现,因为我有一个把我叫作“哥哥”的傻姐姐,我在小伙伴们中间显得是多么的孤独和无助。他们不但不和我玩,还常常起哄取笑我:“姐姐把弟弟喊哥哥,真是个傻子,你也是傻子!”弄得我脸上常常青一阵白一阵。有一次,小伙伴们又一起哄笑我,我气愤不过,上前与他们论理,反倒被他们狠狠一顿揍。我鼻青眼肿地哭着跑回家,对着姐姐大声吼着:“你这个傻子,你不准喊我哥哥,你滚,我不想看见你!”说完,又大哭起来。姐姐惊恐不已地看着我,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受到这样的刺激后又哭又闹,反而咧开大嘴笑了,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桔子,讨好地递到我面前,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哥,吃,吃……”。我摆摆手,一个劲儿地往后退,我不会要她的东西,我讨厌她,我只想她马上从我眼前消失,便从她手里抓起桔子,对准她的脸,使劲地砸了过去。随着她凄厉地哭叫声,母亲闻声出来,不由分说打了我一巴掌。母亲流着泪对我说:“她好歹也是你的姐姐啊!”这是母亲第一次打我,我呆了。“我没有这样的姐姐,她不配做我的姐姐!”,我哭喊着跑了出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给姐姐好脸色看。我从不主动叫她,更没喊她一声“姐姐”。对她,我除了吼,就是大声斥责和大发脾气。奇怪的是,姐姐从来没有顶撞过我,每次都是咧开大嘴对我傻乎乎地笑着。
眼看着姐姐一天比一天长大了,总不能让她就这样一直闲着呆下去。母亲决定训练姐姐一些基本的生活能力。于是,等到下地出工劳动时,母亲就带上姐姐,教她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扯草、捡石头等。在家里,就让她学做一些扫地、提水、拿东西等简单的家务劳动。姐姐很卖力,也很开心,常常咧开嘴笑着,不住地唠叨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母亲从不离开她半步,生怕她稍有闪失惹出麻烦来。慢慢的,姐姐能做一些简单的活儿了,母亲也不再事事跟着她。上坡时,任由她在自留地里扯草,自己翻过坡梁去较远的地里锄地。有一次,母亲正在坡梁那边一块地里忙着,忽然从山坳里传来一个女人刺耳的叫骂声。母亲一听,慌了,忙翻过梁去,看见生产队长的老婆正叉着腰,指着姐姐的鼻子大骂,看见母亲来了,嘴里更是起劲地骂着不干不净的话。姐姐涨红着脸,惊恐不已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原来姐姐分不清地界,把与我们自留地接界的队长地里刚出苗的籽菜当作草给扯了。谁都知道生产队长不好惹,他老婆更是一只人见人怕的母老虎。母亲上前忙陪着笑,一个劲地道歉。然而那女人不依不饶,硬说是母亲教唆姐姐去扯的,说我们家穷疯了,让一个傻子去偷去扯。尽管我们家是村里出了名的穷户,但母亲毕竟是受过传统教育的知识分子。听到这些,母亲羞愤不已,蓦地从地里捡起一根木棍,对准姐姐没头没脑地打起来,一边打一边骂:“谁叫你去扯,我们再穷,也不会去偷去抢别人一丁点儿……”。姐姐一蹦一跳地躲着,嘴里不停地发出哀号声。在旁边地里做活路的人闻讯赶来,忙拉住母亲的手,劝母亲别打了。母亲终于停住手,看着歪倒在地里哀叫哭泣的姐姐,流着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那个凶神恶煞的队长老婆,却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偷偷地溜走了。后来还是母亲东借西凑了10个鸡蛋,连夜送到队长家,才平息了这件事。
经历了这次风波,母亲再也不叫姐姐做任何事。但姐姐却闲不住了,时不时还弄出一些让大人尴尬的事来。那一次,家里来了客人。席间,姐姐吃完饭后就自己把碗捡进厨房,但半天没出来。母亲便叫我去看看。我走进厨房,见锅空着,不见姐姐的踪影。我正在纳闷,却听见从后门的猪圈那里,传来姐姐的说话声。走近一看,原来姐姐竟把锅里的白米饭全部倒进了猪槽里,她自己正倚在猪栏上用手摸着那些猪的耳朵,亲昵地和它们说着话呢。母亲闻讯而来,看到这一切,正要发气,却见姐姐傻兮兮地指着那几头吃的正欢的猪,满脸欢喜地对母亲说“饿,饿……”母亲叹了口气,把骂她的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我站在一旁鄙夷地说“把饭给猪吃,真是个猪!”话音刚落,母亲一巴掌打在我脸上,瞪着脸骂我“你怎么这样骂她?她再傻也是你的姐姐。”“我没有这样的姐姐!”我仍像母亲第一次打我时那样大声回敬道。母亲的手又一次举起来,就在这时,姐姐突然从猪圈旁跃起,一下子拦在我和母亲中间,脸涨的通红。她一只手把我拉住,另一只手指着母亲,大声咆哮着,嘴里不知骂着什么。原来,姐姐是在护我,不准母亲打我。那一刻,我摸着发烫的脸,怔怔地站在那里,突然想起那一次我用桔子打她的情形,想起每次我骂她吼她时,她从不顶撞我的事来……母亲的手也颓然垂下,她定定地看着我和姐姐,喃喃地对我说:“你姐姐她……她并不傻啊!”
从那以后,我对姐姐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凶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们家依然在贫困的泥潭里挣扎。奶奶去世后,家里的日子就更难过了。看着我们几姊妹一个比一个面黄肌瘦,父亲决定把我们全家人从青龙嘴那个穷山沟里迁出来。经过父亲的努力,我们一家最后迁到旺苍县五权乡清水村四组,落了户,分了地。没有房子,区公所的领导便出面,叫乡上一位部长把他家一间空房子腾了出来借给我们住。母亲把房子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成了我们的新家。我的童年大部分时间就在这里度过的。部长家条件非常好,每逢吃饭的时候,他们家便常常飘出一股猪肉的香味,把我和姐姐挠得心痒痒的。以后一到他家开饭时,我和姐姐就常常倚在他们家门框两边望嘴。尤其是姐姐,睁大眼睛傻乎乎地望着,谗得不住地泯着自己的手指。母亲羞得无地自容,硬把我和姐姐拉回来,回到家少不了一顿责骂。姐姐傻劲上来,在家里又哭又闹,引得众多邻居来看热闹,母亲更是有苦难言。所以以后一到人家开饭时,母亲就把姐姐强行关在屋里,不准她出来,任凭她又哭又闹也不开门。有一次二姐实在看不过,便从部长家的泔水桶里把他们家吃剩后倒了不要的猪肉捞起来,用水清洗干净重新炒了给我和姐姐吃。倒是部长家那位好心的表婆,常常瞅着主人不在家时,偷偷给姐姐端来一碗肉什么的。每每这时,姐姐便满脸笑意,颤悠悠地端到我面前,对着我含混不清地说:“哥,吃,吃……”。从那以后,姐姐一见到表婆,老远就跑上前去,亲热地拉着表婆的手,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因为是寄人篱下,所以母亲在人前人后总是格外小心谨慎,生怕得罪了部长一家。凭心而论,那时部长一家对我们还是挺好的。就是现在,我们两家仍然保持着密切的来往,像一家人一样。但人与人相处久了难免会发生一些矛盾,尤其是在两家的孩子发生摩擦时,作为大人也会常常出现一些过激的言行。每每这时,母亲总是忍气吞声,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部长家有三个孩子,没事我就爱和他们在一起玩。他家冬荣子特别瞧不起我们,常纠集一帮小孩起哄取笑姐姐。有一次我和姐姐两个人正在屋里吃饭,他又带着那帮小孩站在门口夸张地模仿着姐姐在他家吃饭时倚在门上望嘴的动作,旁边那帮小孩不住地嘻嘻直笑。我恨得牙痒痒的,猛地嚼了一口饭在嘴里,抓起平时我打水仗用的小竹筒,“噔噔”跑到他面前,一口气把嘴里的米饭全喷在他脸上。这下可惹恼了他,他骂了一句,一挥手,那帮小孩便一拥而上摁住我,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我被他们摁在地上无法还手,痛得哇哇大叫。就在这时,只听得姐姐“嗷”的一声长啸,旋风般地从屋里飞跑出来,也不知她哪来的力气,几下掀起压在我身上的那帮小孩,把我拉起来,又一把抓起冬荣子,像提小鸡一样拖到屋前坎下的猪圈旁。此时,冬荣子吓的哇哇直叫,姐姐全然不顾,双手抱起冬荣子,狠狠地把他丢在猪圈里,惊得圈里的猪四散跑开。然后她拉着我的手,骂骂咧咧地走进屋里,“砰”一声把门关上,留下冬荣子一个人在猪圈里惊恐地哭着。
姐姐为我闯了祸,她却像没事似的,又和我一起坐在桌前若无其事地吃着饭。我这时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是手足情。母亲说的一点没错,姐姐其实并不傻。就像现在,她哪里是傻子,分明就是我最亲最爱最疼我的亲姐姐啊!即使在她最不清醒的时候,对"哥哥”的爱和疼却始终是清醒的。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轻轻用手拈去她嘴角的饭粒,情不自禁地第一次喊了她一声“姐姐”。她哼了一声,像个孩子似地羞红了脸,咧开大嘴低下头,一边摆弄着自己的衣服,一边不时抬起头来朝着我傻傻地笑着。那一顿饭我们吃了很久很久,我不住地给姐姐夹菜,直到母亲从坡上收工回来。而此时,冬荣子一家已经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了。母亲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部长便一脚踹开大门,“乒乒乓乓”开始把屋里的东西往外摔,然后他拉过浑身还散发着猪粪臭味的冬荣子,指着母亲的鼻子吼道:“从现在起,你们马上给我搬出去!”然后又恶狠狠地指着我和姐姐破口大骂起来。我平时一直都很怕部长,但此时,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本能地上前护住姐姐,生怕他们来打她。在母亲的一脸惊愕中,她总算弄清了事情的缘由。看着气势汹汹的部长一家,母亲的眼睛变得阴沉可怕,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那样的目光。她慢慢放下背篼,一只手飞快地解下系在上面的粗绳,一言不发地走到我和姐姐面前,举起绳子,劈头盖脸地向我们打来。我和姐姐尖叫着,无助地在母亲的绳子下躲来躲去,尤其是姐姐,她发出的凄厉嚎叫声,就像夜行
人在路上突然间见到鬼魅时那样极度的恐惧和绝望。我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疼痛,却一辈子也忘不了姐姐的叫声。而此时,部长一家却在一旁冷漠地看着,最后还是那位好心的表婆,挪动着三寸金莲,嘴里不断地喊着“别作孽啊!”,一路颤颤巍巍地走进来制止住母亲,又回过头来狠狠地骂了自己的部长儿子一顿,部长这才悻悻而去。他们走后,母亲看着满屋的狼籍,又看着躲在灶台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我和哀叫哭泣的姐姐,突然把我们搂在怀里痛哭起来,边哭边说:“别怪妈妈手狠,如果不打你们,这事就不能了结,一家人就要搬出去。”
那天夜里,父亲从区公所回来,一直坐在屋里沉默不语,最后和母亲说了半夜的话。我一直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听,只是人小,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后来我才明白,就是那次我和姐姐与冬荣子打架这件事,才促使父母下决心修建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
两年后的1981年,我家的新房子在父母的多方筹措努力下,终于在镇上盖起来了。那时,家里的经济状况正在慢慢好转,我们几姊妹因为落实母亲的政策全部都被“农转非”。父亲也从区公所退休,不久就被旺苍县洪江镇人民政府聘请去当了会计,二姐顶替父亲招工去了旺苍县大河乡供销社工作,三姐考上了广元师范学校读书走了,家里就只剩下母亲和我,还有姐姐三个人。我那时已在五权乡清水小学读三年级。学校离家还不算太远,七弯八折,中间还隔着一条小河。有一回,姐姐随母亲去学校来接我,就那么一次,她竟把来回的路径和我放学的时间记得清清楚楚。以后一到下午我放学的时候,她就来到清水小学,站在操场边伸长脖子,从放学的学生人流中到处找我。看见我后,脸上便露出傻傻的微笑,然后来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已经揉得皱巴巴的水果糖,递给我吃。此时,四面围观的学生取笑声此起彼伏,但我一点儿也不感到难为情,反而把头高高昂起,在他们的讥笑声中,和姐姐手拉着手,一路慢慢走着回家。就这样,姐姐一直风雨无阻,坚持每天来接我,直到我小学毕业。1985年,我以全区第三名的好成绩考上了五权中学。上初中后,姐姐也依然隔三茬五,一个人摸索着走过那条晃悠悠的铁索桥,来到我就读的五权中学,站在教室外面隔着窗户远远地看我一眼,便又傻笑着离开。时间长了,全校师生都知道我有一个喊我“哥哥”的傻姐姐,但只有我知道,我的那个叫我“哥哥”的傻姐姐在心里是多么地关
心着我。
1988年,我初中毕业,考上了旺苍县普济中学读高中。长这么大了,我还是第一次离开姐姐离开父母一个人出远门。那个时候,我每个月都要回五权老家一次,每次回家时,姐姐总会兴冲冲地跑到车站来接我,帮我提东西;每次我走时,她总会和母亲一起站在家门口,目光呆呆地看着我上车离去,一句话也不说;每次回到学校后,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常常想起姐姐来。那时,父亲又去了旺苍县东河电站当会计,家里只剩下母亲和姐姐两个人。在学校只要一接到母亲的来信,我总是迫不及待地马上拆开,努力从字里行间里寻找姐姐的消息,每次回信时我总忘不了叫母亲给姐姐多弄些好吃的东西。在信中,母亲常常提起姐姐,说每次我走后,姐姐总是情绪低落,像中了邪似的萎靡不振,逢人便问“哥哥好久回来?”一见到从普济回来的班车从门口经过,她总要一阵风似地跑到车站去看看我在车上没有。回来后总是躲进自己的房间里哭闹一阵,说哥哥又没有回来。每每这时,母亲便哄她说哥哥马上就要回来了,她便破涕为笑,兴冲冲地走出房间,有时还急着叫母亲给她梳一下头,然后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门口,两眼望着班车回来的普济方向,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等着……
姐姐病情发作的最厉害的那一年,我高三快毕业了。那时,我埋头扎进紧张的高考复习中,一直抽不出时间回家。那几个月,姐姐的病情特别严重,白天她把自己紧紧地关在屋里,一个人躺在床上有说有笑,一到夜里便声嘶力竭地哭闹着,那声音如同鬼魅一样,在夜里传得远远的,听了令人毛骨悚然。母亲把饭煮好后给她端去,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扔出门外。有时母亲半夜醒来,听见厨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还以为是耗子在偷东西,起来拉开灯一看,原来是姐姐蹲在厨房里正啃着冷馒头,这么黑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也不知她是怎样找到的。看见母亲来了,姐姐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声怪叫,倏的跑进自己房间。母亲叹了叹气,把饭重新热了给她端去,第二天早上便见她房间的窗台下丢弃着昨晚她吃完饭后的空碗。家里一直瞒着不告诉我,生怕影响我高考,直到我高考结束后从普济中学回到五权才见到姐姐。眼前姐姐的样子让我大吃一惊,她面容槁枯,目光呆滞,披头散发,形同鬼魅,已经变得让我快认不出来了。我强忍着眼中的泪水,轻轻地喊着她“姐姐”,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叫我一声“哥哥”,而是不住地朝着我傻笑,全然没有以前见到我时的那股亲热劲儿。那时,家里人以为姐姐快不行了,已经在偷偷地给她准备后事,我知道后,伤伤心心地大哭了一场。
在等待高考录取通知书的那段日子里,我一直呆在五权陪着姐姐形影不离。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姐姐慢慢变得比以往要平静的多。每到黄昏,我便带上姐姐去外面的公路上散步,一直走到离家一两里之外的滚子河下面才回来。有天晚上,我和姐姐又像往常一样沿着公路慢慢走着。那天夜里月亮特别亮,月华如水,透过公路两边茂盛的天樟树叶,静静地泻在我们身上。我指着天上的月亮对她说:“姐姐,这是月亮,你知道吗?”她嘿嘿笑着,抬起头望着天空含混不清地说着“月亮”这两个字,这是我回来之后第一次听见她说话。一路上她都显得很高兴,嘴里不住哼着什么,我也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她以前最爱听的“大海啊,我的故乡”这首歌。走到离家有一里之遥的油房坝时,就到了张家坡的下面,前面已是阴坡那一片黑魆魆的山林。就在我准备叫姐姐往回走时,她突然神色大变,全身颤抖,用手指着前方惊恐不已地叫着“哥,怕,怕……”然后一边狂喊一边掉头往回跑。我一时愣在那里,半天都未回过神来。等我气喘吁吁地赶回家时,姐姐早已回到了自己房间大哭起来。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我都一直在寻思姐姐那晚究竟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后来听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像姐姐这种人其实心智并不傻,是可以通冥的,能够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获得寻常人不能得到的能量。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不相信鬼神之说。但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姐姐的癫痫病竟然奇迹般地减轻了许多。我现在都还清清楚楚记得她在哭闹了一整夜之后,第二天走出房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哥哥回来了没有?”我无法解释这些,只能说这是上天对姐姐的眷顾和一片怜惜之情。
就在之后不久,我接到了一所中专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来到远离家乡的广元读书,毕业后分在了旺苍县物资局下属的金属回收公司工作。没过几年,因为公司破产,我便下了岗,成了一个无业游民。那时我已经成了家,迫于生计,不得不又一次远离家乡远离姐姐来到广元做生意。没想到这一走竟是整整的十年时间!在这十年里,我再也很少回去。但姐姐终究惦记着我,惦记着我这个“哥哥”。听父母说,每次家里电话响起,她总是急着去喊爸爸妈妈来接,说是“哥哥打回来的”。每次我打电话回去,父母总忘不了让姐姐在电话里也和我说一两句话。尽管她说得含含糊糊我听不清楚,但我知道,她是在想我,是在关心我,是在问我好久回来。
后来我有了女儿天天,因为生意忙,又加上我那时的处境仍然很艰苦,我便把天天送回五权让父母带 。那时天天才一岁多,刚学会走路。姐姐对天天尤其喜爱,成天形影不离。如果有谁把天天弄哭了,不管是哪一个,她都要指着那人怒骂半天,然后把天天轻轻拉进屋里,掏出一颗糖来,柔声哄着,叫天天别哭。那情形,就像小时侯她对待我一样。这几年,我一直漂泊在外,居无定所,在经历了人生的许多风雨之后,更加思念起我的姐姐来,回家的次数不知不觉渐渐多了。每次我回五权,总忘不了给姐姐带些糖、玩具、礼品等一些小玩意儿,她视若珍宝一直带在身上,逢人就拿出来说是“哥哥给的”。我和天天离开五权时,她依然像二十年前送我去普济中学上学时那样失魂落魄地站在家门口,目光呆呆地看着我们坐的那辆班车,慢慢消失在我和她曾散过步的那条公路尽头,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着“哥哥走了!”,“天天走了!”,然后像往常一样坐在家门口,望着广元旺苍的方向一天天地盼着我们再一次回来……
就在今夜,当我一个人坐在灯下行文至此,再一次拨通五权老家的电话向母亲问起姐姐。不久,便从电话的另一端清清楚楚地传来姐姐那熟悉而又含混不清的声音“哥哥好久回来?”,“天天好吗?”……我听到这里,在晶莹的泪光中,又一次看见了姐姐那三十多年前一个人在深夜披散着头发,手里拿着根拐筢子,傻笑着在村里转悠的身影……
我的泪水慢慢溢出眼眶滴落在稿纸上,一点一点浸湿了这些带着我思念和血泪的文字。
哎,我那苦命的傻姐姐,我不知何时又才能和她相见?!
(周建2007年1月17日深夜写于广元东坝“天添文具”门市部,2007年1月18日夜于女儿天天9岁生日之际定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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