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在同辈人当中应该是最受苦的了,但是母亲以她那坚忍和淳朴塑造了一座我面前的伟大丰碑。母亲是伟大的。
我的母亲,从小便经受苦难。
与同龄人相比,母亲缺少的是家庭应有的爱。1956年1月10日,母亲出生在下埠的一个家道没落的地主家庭。四岁时,外祖父去世,母亲和外祖母及四个舅父生活。六七岁的时候,母亲便光着脚丫走在稻田地里去割猪草,冬天一如是。往往割到满篮时,脚早冻得通红。特别是在下雪的日子,母亲只有一条夏天的裤子可穿,又没有火来取暖,因为柴都用来烧水做饭炒菜。于是,母亲便躲在门角落里,只有那里才是母亲的最佳避风港。
记得母亲说过,有一年的冬天,她和怀姨一起去扯猪草。突然怀姨捉到了一条小金鱼,两个人很兴奋,争着要看,但是,金鱼在你争我夺中逃了。于是怀姨便责怪母亲,叫母亲每天将嫩的猪草给她,母亲很委屈,这样冷的天气,母亲受欺压了几个月。后来外祖母知道了,才结束了为堂姐劳动的屈辱,那时母亲的手冻得不行了。
由于庞大家庭全靠外祖母独立难以支持,在母亲大约十岁的时候,我的大舅和二舅都外出了。一个去了南方,一个去了北方,外祖母心思更加焦急,惟恐外出的两个有什么不测,又要维持每况愈下的家庭,天天盼外出儿来信,终于体力不支,在母亲十四岁那年撒手人寰了。
外祖母的死对母亲来说是个很大刺激。几乎同时,她作为家中唯一的女性不得不担起了外祖母的所有的家务,那时她才十四岁!每天早晨三四点起床,和舅父们一道去五四拖板车,推板车,到目的地后,独自走路回家做饭。又是扯猪草,又是缝衣服,还不是受两个哥哥的气,头皮经常被扯得痛痛的,忍受着没被人了解说不出口的心灵孤独。
母亲说,三舅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有一次早饭搬土砖踮脚(母亲矮小够不着)时砸了几个碗,三舅一个巴掌刮了下来。做饭稍微晚了些,他就使劲地拉母亲的头发。母亲力气小,到最后只能敢怒不敢言,在这样一个大男子主义的家庭,母亲的生活如同地狱。
我的母亲,她对爱情虔诚,但是她的婚姻并不美满。
由于在娘家所受的哭,母亲特别希望能嫁个好丈夫。小舅托人说媒很多次也看过几次,母亲都婉拒了。那时小舅在龙台学木匠,他师傅有一次到外祖母家吃饭,看见我母亲便笑道,姑娘,我给你说个媒吧。说那男的有高中文凭,写得一手好字,并且在养路段有份固定的工作。母亲有点心动,但不怎么愿意嫁到山里头去,提议说先看看吧。
见面之后,母亲动了心,连小舅舅们的阻止她到山里的想法也不顾了,说,山里又怎样,山里难道永远在山里吗?我瞧他挺上进的,以后一定能走出那里的。意识母亲坚持了她自己的爱情,嫁给了家徒四壁除土砖屋外身无长物的父亲。
人们常说生活总是从一个坟墓走向另一个坟墓。经过与父亲漫长爱情的旅途,母亲终于和父亲结婚了,虽然双方父母并不同意。我祖父对母亲很苛刻,而祖母向来小气有加。结婚后,父亲和祖父祖母分家了。祖父因父亲没叫他吃上一顿饭而责怪母亲不孝,而祖母也常常偷偷地将碗里不多的油抽走,让母亲炒不成菜,挨父亲说,也遭到祖父的诘难:我儿回来,你不做饭,当什么媳妇呀?母亲从一个大男子主义的家庭渐渐的进入更复杂的另一个大家庭。
不久,我的大叔也娶亲了,生了个女儿,又生了儿子。但是母亲因劳累过度,前面的几胎都胎死腹中或生后夭折,这对重视血脉的祖父是一新的刺激。他拼命地折磨我那可怜的母亲,抓着她的头发骂她克夫,还抓一把柴灰到锅内叫母亲吃不了营养品——其实不过是个鸡蛋。那时母亲还挺着虚弱的身躯在寒风里去埋那过早夭折的岁半的儿子。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何等的痛苦!但是,母亲没有和父亲说,她知道父亲的劳累。父亲每天要骑十几里路去麻山上班。她总是努力地保住自己,为丈夫准备一切,终于在生下第四个死胎后,母亲崩溃了:她疯了。
每天急匆匆的父亲这是才意识到母亲所承受的苦痛。他也崩溃了,日日夜夜守着母亲,连上班也请了假,遭来祖父的责骂。后来他听人说宜春有所专治精神病的医院,便带母亲长途跋涉来到宜春。经过半年的治疗,母亲渐愈,然而这是一个隐患,母亲后来因此常受到刺激就歇斯底里。
后来母亲生了姐姐,奇迹般地长大了。不过遗下了残疾——腿瘸。再后来,母亲生下了我。母亲常说,我生下来最大也吃她的血最多了。我有时很恨自己,带走了母亲如此多的血,使得母亲又一次精神病复发。而我,因为是女孩,被祖父寄养在姑妈家,我半岁时,姑妈要把我送给别人。母亲歇斯底里地跑到姑妈家,将我带了回来,搂着我又亲又流泪,仿佛经历了生离死别一样。
再后来母亲又生了我的妹妹和弟弟,但是不幸的是都夭折了。母亲一生生了九个,最终只留下我和姐姐,这是母亲生育惨痛的十年。我四五岁时,我们就搬到了麻山,继而是源并、山山、桐田,都是父亲单位的房子。母亲当初说活出山里来的愿望实现了,生活渐渐的明朗起来。
然而,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母亲便属于此种。当我十岁时,,母亲39岁,而43岁的父亲却突然去世。母亲来不及悲痛,她的爱情婚姻被现实中的困境怔住了。为了我们姐妹,母亲不得不改嫁,坚忍了很久终于崩溃地歇斯底里了,那时她已经算是皮包骨了。
我的母亲,她一直在忍辱,为了她的责任。这让我无限的感动。在母亲并不前卫开明的思想中,母亲绝对是趋于迷信的,她相信从一而终。母亲没有多少文化,骨子里头多是上一代传下来的思想,并且也一直生活在大男子主义家庭。
父亲去世后不久,母亲和我姐妹去了龙台老家住过一些日子。每当我们姐妹从几里外的学校走路回来时,母亲总是异常心痛。大概我和姐姐那时比较听话上进,每次拿到第一或是三好学生的奖状使得母亲是心略有所安慰。但是,我们知道母亲比我们还思念父亲,她常一个人呆在父亲的坟前,痴痴地望这,不哭也不语,直直地望着父亲的坟,我们都以为她要疯了,吓得哭起来。母亲回过身来,紧紧地搂着我们,仿佛一松手我们就会消失一样,但我分明看见了母亲眼中的泪花——生活实在太艰辛了!
大约95年秋天,母亲带来了继父。不久,母亲再婚,我们搬到腊市庙岭。于是我有了一个比我夭折的大哥小一岁的哥哥。此时的母亲身心疲惫,在亲戚的怂恿下迷上了麻将——这便是后来和继父无数次吵架的导火线。我理解母亲,只要能有一样日常闲乐来放松母亲那紧绷易碎的神经,她便要去寻求——她受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但是继父却不懂得,他即使懂了,也只能装作不懂,他和他父亲一样,认为一个媳妇每天迷于此道,便是不称职了,这是大男子主义的禁忌。于是由于这,继父和母亲没得少吵,有时甚至闹到要离婚的地步。母亲的目光明显地呆滞起来,那正是正月初二,在我记忆中特清晰,母亲眼睛望这一个方向,嘴里小声地念着她自己也不懂的话语。我和姐姐拼命地抱着她,告诉她我们的名字,母亲却只是望了我们一眼,没有说话又自顾自地说着上帝才听得懂的话。后来我们把她送到安源二医院。在那里,我陪着母亲度过了生命中最黑暗的监狱般的夜晚。
不久,母亲出院了。但还需要长期地吃药,自此她和继父的争吵中也不再怎么分辨了。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生病时给我们带来的创伤,只是不断地忍辱。哥哥结婚后连嫂子都嫌她,她也不怎么说话,忍气吞声地任由她说个够。大概从她的经历当中她已经认识到了大男子主义家庭妇女是没有讲话的权利的了吧!母亲只是扮演着这样一个角色,同时对我们都无比照顾,我知道母亲绝对不是对环境的屈从,母亲骨子里是个执著的人。她不许继父碰父亲单位留给我们的生活费,怕我们读不了书。虽然这些钱在三个叔叔告发母亲再婚事实后少了很多。因而继父从来不管我们的学费,致使姐姐很早就辍学了。
其实,母亲来自各方面的压力都很大,邻居将她的名字改成绰号,对她不怎么尊重,回娘家舅舅舅妈对她也是不冷不热的,回龙台与三个叔叔仇人似的,从前的亲戚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母亲终于无路可走,只能每日闲暇时摸一下麻将聊以自慰了。
母亲如今已经五十岁了,但是她看起来沧桑无比。岁月的痕迹深深地刻在母亲那满脸皱纹里,在丝丝青发变白银的蜕变中,母亲用她那深沉而博大的母爱孕育了我和姐姐,但母亲却说:
我不求享你们的福,或者那时我已经枯灯将近了呢!
后记:我总觉得岁月磨去了母亲的很多英气,使她看起来不怎么容易受苦难。其实我错了,越看起来平实的人,越有超平常的经历。
而真正母亲经历过却再也记不起来的一切,又由哪个人来为她攥写呢!当百年过后,或者我的后代已经忘记了有我母亲这号人物了吧,那传奇的人生又怎样被人理解呢?
本文已被编辑[无缘牵手]于2007-6-4 19:23:2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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