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团 (长篇 之三十三)
---一段非常缠绵哀绝的另类人生之悲剧
不由一顿,我玄乎吗?它们是什么,它们在干吗,我是玄乎的,母亲啊,让我拽着你的衣角到王三妈家刘四妈家去剪剪鞋样子补补破褂子吧,她们好柔软啊,绵绵的皱纹,绵绵的反髻巴巴头,母亲啊,你们怎么就成了母亲啊,巴巴头,大襟褂,满脸的哀苦,母亲啊,我真想在你们怀里绵绵的死去啊,一个人能在母亲的怀里死去,那是多大的福气啊,欲走未走之时,幽着母亲的哀哀哭送,纵便是一世的痛苦恨恨,此时也会依依绵绵不胜虚回了,母亲啊,我能享受到这份死境吗。眼一怔,却是到家了,只见孟静在屋里和母亲说着话,一热,两眼睁大地望着,“你回来啦。”孟静迎着,回头和母亲又说着什么,随跟着西门玉跨进房里,“你怎么来了。”西门玉回过头,见孟静一只眼的周围青肿浮浮,“你脸怎么肿了?”抬手在上面摸着,“跌的。”孟静把脸贴着西门玉脸揉着,松开,坐到床上去。西门玉望着,却觉孟静带伤的脸比原先要好看,溶溶的脸儿隆起一弯青残,越发溶溶脉脉,“是跌的。”孟静说着,随低下头,西门玉心一动,“被人打的吧。”孟静慢慢抬起脸,一笼的痴朦。“哪个打的?”西门玉焦痛直出,旋即一软,窈窈地孟静挨打与己有连---浑浑流动的五颜六色的人群向蜷缩于角落的西门玉孟静指手撅嘴作怪脸,孟静不服挥拳冲打,光彩们群而攻之,孟静鼻青眼肿滚了下来,“孟静。”西门玉扑向孟静身子里,“我们是矮子,我们不能和他们争啊,忍忍不就过去了。”孟静凝着眼,喘着气,把拳头在床上一捶,“西门,我们管了别人什么事,我们打扰了别人什么事---”“孟静,你别说了。”西门玉垂下头,心如石塞,孟静笼过来,两手在西门玉后背揉着,“西门,我听你的,我以后也不到这儿来了,我们哪儿也不去,我们就在那里见吧。”西门玉浮过身,一把把孟静抱住,忽听外间响动,随松开,坐到凳子上,遥遥地盯着孟静。孟静舒眉而笑,西门玉想说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孟静笑笑,又坐到床上,两手在床上摸着,把枕头抱在胸上,西门玉把脸低着。“西门,你说你在写个什么东西,写完了没有,给我看看儿。”西门玉抬起脸笑着,羞怯怯地,“你不要看吧。”“我想看嘛,在哪儿。”孟静起身到衣箱子里翻着,不一会便翻出一个白纸本子出来,看看西门玉,又看看那本子,抿着嘴笑,掀开一页看着,又掀开一页看着,“我的魂儿就在这儿归了也罢,西门,你写的这是什么?”孟静抬起溟濛的脸,“小说。”“小说?什么小说?”“小说,小说就是---就是大说后面之小说,也就是内心话,心里说。”西门玉说着,心儿豁然晃飘飘,光朗朗,浑身流流畅畅,畅畅地自己在看着什么,畅畅地孟静在看着什么,孟静手儿翩罗着,孟静眼儿氤靡着。“西门,我这是在哪儿?”“在我这儿。”“我心里好白---”孟静向西门玉扑着,西门玉迎上搂住---“西门,我们去外面走走吧。”西门玉笼笼地揽着孟静,笼笼地街舍颓然,一放广天阔地。孟静把西门玉手贴在胸上,“西门---”身儿蜷在西门玉身上,西门玉想说说什么,也是说不出来,只觉周流醉迷迷浑荡荡枵茫茫。不知多少时候,忽觉自己是孑孑一人行走在路道的屋檐下,孟静走了?和孟静分手了?孟静回家去了?一缩,失落落地孤单,回过头去,路道长长,行人浪浪,一群少年从身旁蹦跳而去,我们在哪儿分手的,他说了些什么,他说他明天还来吗,孟静你在哪儿?眼儿急勾勾地要见孟静,四下张望,他明天会来的,他明天一定会来的,还是回家去吧,快快地回家把今天过了,过了今天就是明天了,心底里儿漾着,慢慢地转过目来,叹着口气,低低着,软软着身子朝家挪去着。
眼一睁,天已亮,窗子上一片阳光,西门玉好新鲜,伸伸胳膊把衣服穿了,洗过脸,却见母亲在房里桌子上放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蛋挂面,望着儿子,“快吃了吧。”慢慢地走出了小房,西门玉疑疑地坐到凳子上,吃着鸡蛋面,瞥见母亲坐在房门口在小簸子里拣挑着大豆、花生,还有一把红枣,一愣,今天是我生日?怔怔地,心里滋滋地发热,生日?我又大了,母亲就是在我这么大的这一天生下我的,今天我就是母亲了,看看门旁母亲蠕蠕扭动的背影,再有这么一个年轮,我就是今天的母亲了,那时的母亲又是个什么样儿,她还会坐门旁拣大豆为我煮生日面吗,她肯定会老的不能动了,也许---噢,生日啊,你好快啊,人还是不过生日的好,母亲啊你怎么要记住我的生日,我怎么也记住了我的生日,是对生的缅怀,是对自我的哀怜,---就在那一天啊,就在那一天我把你领到了世上,就在那一天我开始了人间的滋味,母亲啊,就在那一天你我成了永世的缠绵,看着面前的面碗,不觉汪下泪来,听说在我出生的时候我迟迟不肯出来,硬是过了许多天,就在我出生的哪一天,雨雪了多日的老天却突然地放了个大晴天,鲜艳的太阳把清晨的雪地照映得晶亮晶亮的,父亲母亲觉得这是个兴旺的日子,一家子高兴死了,听说我小的时候好哭得很,整天地跟在母亲后面哭哼着,我那时为什么那么爱哭,是隐隐地觉到了将来的艰难,---噢,可怜的小时的我啊,小小的心房里却承装着那么大的疑团,歪歪扭扭的小我啊,你是怎么长到了十岁八岁,上学的时候,人们都叫我小傻子,我是傻啊,一个人乖乖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人们的乱舞乱跳,心里好象在想着什么,又好象没有想什么,就是喜欢那么静静地坐着,那么静静地看着,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小小的个子小小的手,噢,我长大了,我是大人了,生日啊,你在这一天里还抛撒了多少个我等,他们也是那样哭哭痴痴地长大的吗,他们现在也是独坐一旁地吃着母亲做的生日面吗,我等啊,我真想和你们叙叙啊,听说如来也是在这一天里投胎到佛界里成为如来的,如来佛啊,佛界里也有哭哭痴痴吗,也有独坐往回吗,噢,如来,如来也,仿佛就象来了,释迦牟尼啊,真难为你啊,释迦牟尼啊,你为什么要在这一天里去如来,痛定思痛?噢,千年的痴哭,千年的往回啊,“啊?”西门玉忽地身子被什么牵扯了一下,一怔,心儿渊渊象掉落了似的,痴痴地,半天才转过来。散散地,想到屋外站站,轻轻地走了出去,只觉寒气袭袭,靠到窗台下,阳光普照着,西门玉暖洋洋,要是有两个太阳照在身上就好了。点燃一支烟,烟雾在阳光里淡淡飘游,游向脸儿,游向手儿,西门玉觉着自己好慵懒,绵绵软软的慵懒,又觉着自己好美的样子,这一程子里自己老想在家里呆着,这儿站站那儿靠靠,整天的懒洋洋的好舒服,人还是要懒一点的好,可现在有好多人整天的都在不停地忙这忙那,象根根棍子似的这儿戳戳那儿戳戳,瞧他,阳光里,烟雾里,扭着身儿,眯着眼儿,懒是一种风情。听说以前的人是很慵懒的,颓慵的汉人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颓慵的唐人退红婀娜翩簪花仕女,颓慵的程砚秋幽咽哀沉独自眠餐独自行,千古风情的慵懒啊,“嘘---”是好过哎,明天上班带包瓜子回来,晒着太阳嗑着瓜子,也是人生一乐事哎,瓜子还是多味葵花子的好,又香又甜又咸,真正多味,多味的五香蚕豆也好吃哎,带壳大青豆炉子里烧着吃也好吃,炉子里烤山芋也好吃,山芋干磨成面做粑粑也好吃,冬至的南瓜粑粑也好吃,糯米糍粑放点红尖椒辣兹兹地也好吃,再就着山芋粥肚子胀破了还想吃,明天下班再看看可买到糯米,好久没吃糍粑了,母亲也喜欢吃糍粑,其实一个家里就一个母亲和一个儿子也很美哎,老中韵少,少中韫老,安安纯纯静静,鲜鲜稔稔悠悠,“旺儿,晒太阳啊。”“啊?是。”小三子和一个人抬着门框笑嘻嘻地招呼着,抬进了家去,西门玉脸一燥,听说小三子讲了人,现在买门买窗子的可是忙着要成家?身上热燥燥地羞愧,他一会还是要出来的,西门玉忙转身向巷后走去,转了几个弯,一片乱树乱土的空地,西门玉拣了个晒到太阳的石头上站着。这里虽然脏乱,倒还哑静,以后没事时就到这儿来站站倒也好得很,这棵树好象一个人,离地欲飞的样子,是象哎,那长胳膊上好象是撑着一把伞,倒象是个大姑娘在走钢丝,唉,小时候在场子上看大马戏,最喜欢看的就是那个大姑娘走钢丝,红褂子绿裤子,长长的大辫子,手里撑着一把红纸伞,歪歪扭扭地在离地两三尺来高的钢丝上来回地走着,晃晃悠悠,真是好看极了,现在看不到了,有的只是在那老高的钢丝上硬邦邦地翻跟头竖晴蜓,巧是巧了,可一点也不美,美在婉转里噢,其实就是过日子里的人也须逶迤回环,才能光彩流连,高渐离与荆轲一见而团,且歌且舞,相哭相笑,他们哭的是什么,他们笑的是什么,荆轲往秦行刺秦王,他送至易水,击筑怅惘,荆轲和而歌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如若没有他的哀筑契容在风萧萧的易水上回扬悠弥,荆轲能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吗,那是荆轲心底的缠绕,是荆轲因他而合,独他而遗,荆轲走了,他站得住吗?白衣飘飘,风吹欲倒,他踮起脚尖,和筑而舞,一团白茫茫,翩然逝水,是太子丹拉住了他?秦始皇召见他,赏识他,亲近他,他隐器筑中,扑向秦始皇,秦始皇杀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敌不过秦始皇,他不知道在磅礴的王宫里自己的孱小,他不是被杀,他是自杀,他是借秦始皇之手来袅圆自己的渐离,魂归荆轲,高渐离,这就是你的在世之日?哪儿叫声,西门玉听着巷子那边传来的隐隐尖嘶声,是吵嘴?便侧耳细听,却听不明,好久没看人家吵嘴了,这么一个大人站在一群妇女当中听人家骂爹骂娘的,怎么站呢,唉,雅弱的女人穿着短袖旗袍也是很好看的,可我怎能面对人家细盯细瞅呢,费丹旭的扇面秋女是很好看的,浓浓的秋气里,一方庭院中,一株挂满团稔欲坠的红柿子的老树也是很好看的,圆格子窗下的景德镇瓷花瓶也是很好看的,一对檀木靠背椅子也是很好看的,听说从前还有用檀木黄花梨做的有半间屋大的架子床,那一定也是很好看的,热烘烘的炭火盆放在大雪天的屋子里也是很好看的,过年了,初一早上开大门,柔白的雪地上散漫着朵朵碎红的炮竹纸儿也是很好看的,门上溜圆的大红灯笼在寒瑟飞舞的雪花里也是很好看的,就要过年了,老天保佑到时候来场满天飘洒的大雪吧,其实人在过夏天还就要过它个赤日炎炎万里无云,一个个热得光膊光胸肥肉倮倮,那才是过夏天的样子,过冬天也要来它个寒风呼啸满天飞雪,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炭火红红,这才叫过冬天的样子,由其是过年,满桌满桌的菜肴、红红绿绿的新衣裳在那回风溯舞的鹅毛大雪里越发的热和团团缪绸依依。就要过年了,过年的红绕肉是用大盆子盛的,过年的煨肉汤是想喝几碗就喝几碗的,煨肉汤里下粉丝,是三十早上必吃的,吃了两碗还要捞一碗,---太阳走了,西门玉跳到另一块石头上,看看日影,恐怕不早了,是吃饭的时候了,跳下石头,往回走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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