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老冯若是当时就死了,那么今天就该是他的周年。但老冯活着。一个从死亡的路上返回来的人,自然对活着有十分的感慨。活着的老冯感谢社会,感谢他身边所有的人,自然更感谢我了。老冯说你会写,你就写写我吧!活着的祭奠,我有很多的话想说。我想了想我同老冯的交往,觉得老冯也是个人物,是一个活生生的灵魂。过去的老冯更多的是恨是不平,是怨和诅咒。
如今老冯是爱,是感激。
老冯说,知恩报德是做人的美德。
老冯说,谁是上帝?什么叫佛?其实,看惯了人间的生死和苦难,看惯了人间的仇恨和谗害,看惯了人间的战争与和平,懂得其中的奥妙,超然望之,漠然笑之,你就成了上帝或佛。我是个当兵的人,“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不仅是好诗句,它简直可以作为做上帝的宣言书
老冯说,大家去爱吧——这个社会纵然有很多的不如意,纵然是仇恨、情杀、诅咒,也是因爱的不规范导致的结果。
老冯说,当社会以他的文明来诱导人们的时候,社会就是爱。
老冯甚至宣布共产主义就是爱,就是解放了的爱!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五日
我们厂是个大厂,原属粮食部管。这样规模的厂,在全国也只有七家。计划经济的年代,凭着粮食部的大招牌,确曾光辉灿烂过一个时期,名字也叫的极响:部属粮机厂。然而,这些年一路下放下来,从部到省,从省到厅,到如今只能自己管自己了。
大厂有大厂的难处,如今被三角债缠的不死不活,欠外两千多万,外欠三千多万。资金运转困难,该投的投不进去,该进账的进不了账,职工已有好几个月发不了工资,等米下锅的艰难,愁得厂长整日也吃不下饭。讨论来研究去,也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厂部决定派人出去清欠。开始,让大家自愿报名,响应者寥寥无几。后来采取奖励的办法,也不灵验,清欠,清欠,说的流行一点是越清越欠。因为有些项款,久催不应,欠帐的成了祖宗,催款花的路费比欠款还多。看来不采取些办法和手段是要不回来的。等米下锅也不能光等不干,因此,这一次派出去要款就和以往不同了,各个单位都要下派任务,要回规定的百分之五十,旅差费报销,再提成百分之七。本单位的职工发放当月的工资,开火下米;要不够规定的数字,旅差费自理,职工的工资不发,还要扣除单位的总工资的百分之十。反差如此之大,叫人惊心动魄!
我作为教育处的头,虽没有干过营销这类的勾当,可有偏向虎山行的劲头,既然厂长说了,厂有困难,有难同担就是一个厂职工义不容辞的责任。况且要款的地点是广西,广西有个山水甲天下的桂林,顺路游一趟漓江,饱赏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当我把这消息告诉家里人的时候,我的女儿毫不客气地当头给我泼了一瓢冷水:爸,恕我直言啊,干这事你绝对不行,我敢肯定,一分钱你也要不回来,为什么?要帐可是需要有本事的,死缠硬磨、心要狠,手段还要多,你心肠太软,脸皮太薄,又不善交际,三句好话就能把你打发回来,不信咱们先演习一下。我是债主欠你十万,我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你说怎么办吧?
小小年龄,竟然对老爸的能力大打折扣,说出如此丧气的话来!我怒怒地瞪了她一眼,她乍着舌头没敢演习下去,逃回她的小屋做自己的事去了。演习没敢做下去,不过这还真是个问题!
我老婆也说:“你别不高兴。孩子们也不是小看你,干这事你还不如我。不过你要真想出去也可以试试,只当是花了钱看了看桂林,自己旅游了一趟。不过有个条件,你要是真要回款了,你手下的员工高兴,你老婆也高看你,这自然是好结局。我怕你没有这样的能耐,咱先说好,你要是空着手回来,你也别怨我不客气,你就在家安心给我洗三年衣服,做三年饭!别神经兮兮的整日吵闹什么人生奉献呀,党员要起模范作用呀,写作没有灵感,没有生活体验呀。
我想,人活着,要有自己的骄傲或自信。这很重要。人不能没有自己的骄傲,人也不能没有可向人炫耀的东西,否则你将被世俗的重压压得踹不过气来,从此失去生活的信心。
隔一天,我到财务处去借钱,财务处长问我,你去要帐,想了些什么办法没有?我一时还真不知道怎么答他。
他说:“我给你讲两个故事!”
“一日,财务处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老者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吊着个偌大的输水瓶,似乎病得很重,进来就倒在旁边的沙发上,哼哼唧唧的说要死。我说:‘你要死也要死到医院去,在这里算哪门子事!’老者怒了,说他是老革命,解放前吃过糠,四九年渡过江,抗美援朝受过伤,说着摔出一大把证件和药费报销单,称病了三年,厂里不景气,两万元的药费没人报。厂长说你们厂欠我们三万,要来就报。我们厂不行了,我也无依无靠,你们不给钱我就准备死到这沙发上了。这地方比我家的床还柔和。好好好!我可以把实话告诉你们,你今天给不了我,明天还有一个老工人来。他比我病的还厉害。”
“众人一见这情景,急忙找厂长汇报。厂长也慌了,说凑些钱来快快打发出去。别惹出麻烦来。”
“你道那老者取到钱后怎么办了?吊瓶一拔,鞠一大躬,笑着走了。那老头没病,装的。你有没有这办法?”
我答不上来。
“还有。”财务处长说:‘一天,供应科来了两位女子,长的十分漂亮,你知道供应处处长小郭长得挺帅气!新婚不久,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进门就大哥大哥的叫,小郭知道不好,要帐的来了,就躲·结果小郭走到那里,她们就跟到那里,。小郭回家,她们跟到家。一日,那姓张的女子,竟然当着全科人的面,亲了小郭,众人大惊。消息传到新媳妇那里,新媳妇疑窦众生,要小郭说明原因。小郭说是个要帐的。媳妇不信,说要帐的何以要亲你嘴?小郭说不清,媳妇一怒提出要分手。小郭一腿跪在厂长的面前,说厂长救我……
我似乎觉得要帐这事真是女子的天地和战场了。我知道我长的既丑又蠢,一脸疙瘩肉,三分窝囊相,谁见了都讨厌,怪不得我老婆说我要帐还不如她,敢情这里还有没说出的话。我终于要打退堂鼓了。
处长说,还有更奇的……
我说你不要讲了。
出的门来,碰到老冯。老冯是监察处处长。这次也分到任务,地点是有四季如春的昆明,有五百理真池,还有个别具风景的西双版纳,都是应该去的好地方。所以他信心百倍听了我的忧虑,说你别听他们瞎罗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行咱就上法庭讨公道!鸡鸣狗盗的办法总上不了大排场!
我想,老冯有老冯的道理。
听说我到广西,他也有心游游漓江,想邀我同道,合二而一,相互帮衬,必能大胜而归。他说他明日到医院查查身体,没事六日起程。
俩个人翻着地图册,寻找要去的地方。多年不翻中国地图,忽然觉得祖国的版图十分可爱!纯粹一个雄鸡长鸣的姿态!!那个小日本国就显的可怜兮兮了。看着看着,那版图似乎成了电视机屏幕,于是在我们眼前叠印出一幅幅的历史画面:汉武帝的雄才大略,赤壁的风浪,成吉思汗的大弓,康熙皇帝风尘仆仆的征战,秋收起义的枪声,百色天空飘扬的起义红旗,二万五千里征战的脚印……溶释出一幅幅惊心动魄的悲壮画卷……
最后两个人形成共识,先赴桂林,游了漓江,再到黎塘、贵港、南宁。老冯说,该讨账时讨账,打官司上法庭,也要和他们讨个说法,这社会不能没有正义,赖账的倒成了祖宗,成了爷爷。我就不服这口气。
“如果讨帐不成,”老冯压低声音说,眼里闪烁着一种少有的狡诘,“咱也不能浪费了这次机会。经昆明,到百色,先瞻仰一下总设计师当年举义旗的地方,吸收精神营养。西双版纳咱不能不去。如果帐要得可观,回程时,游三峡、登庐山、下南京,逛西湖,跑他半个中国。”
老冯欣喜万分,我也感叹不已。老冯要我走时带上照相机,给他多照几张照片,当作长久纪念。他说他再过几年就快退休了,厂子又这样不景气,那还有机会出去?这是最后一次外出的机会。不能错过。我说既然是这样,我就再带一支秃笔,记一部讨帐日记,记下沿途的所遇所感,画一幅时代的面貌,留下我们的一幅尴尬相。老冯说好好好。于是就有了下边的文字: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五日
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早晨起来,见茫茫大地一片雪白,不由得想起毛主[xi]的“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美丽诗句。老冯在电话里告诉我:“下雪了。”听声音有些犹豫。是否不愿在雪天出门?他没有说。我似乎对这雪格外的兴奋说:“好兆头,瑞雪兆丰年!”
昨日晚上看过天气预报,现在的技术实在尖端。它提供的视野非常开阔,不知道老冯看没有看天气预报,我知道这雪的面积不大,下去太行山,一入河南界就是一片艳阳天。如是到了广西,还是大热天呢?但妻子还是怕我受冻,临出门时又往提包里塞了一件毛衣,鼓囔囔的象背了一座小山。我有些不乐意。妻说:“你还以为你是做什么大事去,不就是讨帐吗?讨账就得有个讨的样子。”我想也是。如今的年代,大凡做大事的人只提个密码箱,西装革履,光彩翼翼。单看我们提的那个大包裹,就知道身上装的没几个钱。讨帐就是讨帐。老冯的包里还装了瓶山西陈醋,叮呤咣啷的和茶杯碰得直响。他看我,我看他,相逢一笑,但谁也没有说破。
九点的火车,人一帮一帮的上,又一帮一帮的下,语言也一帮一帮的变,真的,不进北京,你不知道北京的官有多大,不坐火车,你真不知道中国的国土有多广。下午五点车才到了焦作。在地图上看那距离也不过二寸长,火车哐铛哐铛地竟走了八九个小时!一进焦作,全车厢里几乎成了河南人的口音。异乡的感觉就特别地强烈起来。我因为昨晚老想着这次外出的事,一会被桂林的山水激动,一会又被要帐的艰难压抑,一夜没有睡好,随着车轮有节奏的响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被一种吵声惊醒,见一男一女正在车厢里辩论,男的四十多岁,似乎有些醉意,但嗓门洪亮高亢,他把酒瓶比作话筒,全身心投入地唱歌,唱的全是歌颂毛主[xi]丰功伟绩的歌,唱了一首又一首,唱的如痴如醉,全车厢一片叫好。女的四十多岁,面孔黧黑,原是在火车上穿来穿去卖兜售一本印的非常低劣生育指南书的。售价五元。睡着前,我翻过,有彭祖的论述,有古医书的抄录,有八卦的推算,也有生辰八字的预测,风花雪月,云雨春色,纯粹一本医道巫术的大杂烩,却要告诉人们一个生男生女的秘诀。然而,男的正唱的出色。女的说他是瞎罗罗,男的停下来反驳,说你测测我的肚里装的是男的多还是女的多?女的说:“瞧你那熊样,生出来的也都是猪一窝!”男的说:“你好?长得呲咧嘴,纯粹一个江青……”众人就笑。这辩论既隐喻又粗俗,谁也不知道两个人是怎样拐的弯,刚才还相互骂着,一转眼就辩到现代化,说到邓小平,从邓小平引出毛泽东,由毛泽东引出文化大革命。女的说她在北京时见过毛泽东,一副自豪像。男的并不示弱,说他和毛泽东还握过手哩。两人都竭力同毛泽东亲近,以显示一种荣耀。结果越攀越高,越攀越近,逼得那女子再不敢说话!众人大感满足。
我问列车员,这两个男女认识?列车员说纯粹两个八毛!原来俩人同是某县剧团的青年演员,正搞着恋爱呢,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因为观点不同,为了捍卫各自的毛泽东路线,整日争论不休,最后只好分道扬镳,各自成立了新家。改革开放后,剧团经营不善散了伙,男的家的老婆跟人家跑了,气得神经有了毛病,喝上酒他就到人多的地方唱两段过过瘾。女的家的男人后来发了点财,养了小姐,就把她登了。如今见不得男的挑逗。那男的见她常在车上兜售一种劣质的指南书,他便来车上唱几句凑热闹。
老冯说:“嘁!狗男女!还不把他们撵下车!”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七日
列车早六点来到武汉,那是我们这趟车的终点站,要到南宁方面去,我们必须在这里转路,再搭乘其它方面的列车。
天色灰蒙蒙的,远处飘着一层薄薄的烟雾。老冯要到车站外走走,他说坐了一晚上的车,胸部有些闷。刚走出站门,他就被一群女子围住,拉着要住他们的旅社。一个说她们的旅社离车站最近,车在前面停着,服务小姐温柔漂亮,服务上乘。一个说他们的旅社装饰幽雅,清一色南国女子,最喜欢北方男人的膘捍有力,价钱可以面议。又一个劝道,出门在外,老婆又没有看着,何不潇洒一回,享受享受人生的乐趣?说着拉,拉着说,又提包又牵衣。老冯招架不住,醋瓶叮呤咣啷地在包里响,老冯就喊:“别拉了,有醋!”不知那群女子听成了什么暗语,哗啦一下都跑散了,孤怜怜的留老冯在一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周围也没有来管事的警察。老冯走回来,还在微微地喘气,说:“这是暗娼,竟没有人管,亏咱是共[chan*]党员,要不真要被她们拉下水。老伙计看出来了吧!精神文明抓晚了。抓晚了。为了钱什么缺德事都干了!”
我开玩笑说:“那么多漂亮女子拉你,你竟不动心,你何不潇洒一回?”老冯说:“作共[chan*]党三十年了,这点觉悟还能没有?咱们赶快找个饭店坐下吧,这里危险,不是久留之地。”
我们在一个小吃店坐下时,老冯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报纸电视上天天喊叫打黑扫黄,就是不见成效,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过。我若是这里的公安局局长,就要派出五百暗探,查明实情,端一窝,抓一批,判一批,看他妈的谁还敢做暗娼,我就不信他们不怕!”老冯一腔怀才不遇的激情!
到桂林的火车,两个人只购到一张卧铺票,决定先上车再说。我们见三号车厢是位男列车员,四十多,看上去挺憨厚的一位。老冯说:“有希望。就上这个车厢。”老冯的理论是男人的同情心有时更甚。若是遇到个脸蛋漂亮的女列车员,他图的是热闹,不会看咱这皱巴巴的老脸的!
实践证明老冯的判断很有道理。我们一说我们年龄大,任务重,那列车员答应让我们过一站后,即给补张卧铺票。还说两位老同志出门不宜。老冯十分感动,连说了好多客套话。说他有些累,胸部也有些隐隐发疼,我说你先休息。老冯爬上上铺休息时,怎么也调不过身子,撅着屁股折腾了半天,没有就位。列车员说:你们先就合一会儿,车到长沙后,给你们调到下铺。我立即付钱,递烟、恭维的笑。半夜时刻那列车元还送来一壶开水,十分热心。老冯说:“看到了吧!这社会上还是有好人的”!列车员说到做到了。
凌晨四点,车快到桂林时,列车员把票据拿来,我发现票证的钱数与实际的相差了六十元,我便问列车员,他一下子显得十分尴尬,脸涨得通红,嚅嗫地说:“我还以为你们是私人付款不报帐……你们稍等等。”于是匆匆走掉,直到开车也没见他的影子。
“这叫什么事?猫腻!”老冯悲哀的摇了摇头,一脸懊丧!
我望着徐徐启动的列车,突然觉得一种重大的失落袭上心头,原先的热烈骤然降到冰点,蕴藏了一夜的感激之情,顿然变成无言的愤怒和鄙视。只觉得这热情的陷阱比明火执仗的抢劫还要恶劣,还要叫人愤怒。老冯说他的胸口有点疼。我说你何苦呢?上当受骗的事谁不遇几件。桂林到了,你听这名字,多雅致,万不敢让他的行为坏了咱们的兴致。山水之乐全在于情致。
老冯说:“听你的。”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八日
桂林真是好山水,一条漓江依城而过,山色湖光,碧波秀峰,人在画中,画在人中,置身于此地,真觉得眼力不够。才见群龙戏水,又见冠岩出动,青峰锁江,碧水萦回,浪石交融,烟雨朦胧,九马画山,神奇别致,黄布倒影,景色迷人,江畔小镇,风光如画,仿佛置身于桃源仙景般奇异奥妙。老冯直叫:“好好好!”我只觉得百里漓江,百里画廊,满船满江,都是赞叹。一条漓江载负的全是惊喜和欢乐。碧透的江水,那么清澈,那么流畅,洗尽了心头的种种烦恼,谁还记得生活中的恼怒和不快?
眼下,虽然以是十一月的天气,十几个小男孩还赤luo着全身在江里游玩嬉水。同船的几位小青年,忽然触景生情,朝着另一游船的几个女子一声:“哎——”,青峰回应,满江震荡,挑起了刘三姐的对唱:
什么水面打跟头
什么水面起高楼
什么水面撑阳伞
什么水面共白头
那几位女子也不示弱:
鸭子水面打跟头
大船水面起高楼
荷叶水面撑阳伞
鸳鸯水面共白头
好山好水,好歌好人,闹得一江秋水,十分欢腾,人人都置身于一种美妙幻想中。什么叫留连忘返?什么叫山情水意,不到漓江,真难把这情景说清楚。
老冯行伍出身,满嘴却是大实话。下船后,拍着我的肩头说:“不白来一回。”笑眯眯的追问我给他拍的照片怎么样了。还说宝贵的人生经历,万不可被一时的疏忽弄砸了。
我对我拍的照,历来充满着把握,但爱说大实话的老冯竟然说出人生经历的话来,却让我吃惊!可见这桂林的山水实在是陶冶性情的好地方。来者欢乐走者满意,留下美梦收获崇高!祖国的大好河山能给他的子民们留下美好的记忆,爱国主义就不是一句空话。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九日
饶着桂林城,东西两条江,东为漓江,西为桃花江,对于漓江老冯只有赞美。然而对于这桃花江,老冯就颇有微词了:“嘁!不就是一条小河嘛,也为江。江是什么?大河。黄河那么宽才称河,可见这南方人也是好玩虚的。”
桂林既然山水甲天下,自然就有许多好去处,七星岩、象鼻山、西山、独秀峰、芦笛岩,大榕树都是不可不去的地方。连国家领导人都说:“不愿做神仙,愿做桂林人。”但实在是公务在身,我们不能久留,决定有代表性的看几个点,赶快起程。中国之大,好山好水之多,一辈子也看不完的。我和老冯合计过,只要帐要得可观,西双版纳都要去的。所以首选了芦笛岩、象鼻山游览。
芦笛岩的山脚下有个芳莲池。后来才知道那是称为池的,也就是几亩地的水面,但几个小女子硬把我们拉住,说此地离芦笛岩洞还有好远,走山路挺费劲的,坐她们的竹排可直到洞口,搞得我们迷迷糊糊不知虚实。况且那竹排由几支大毛竹编成,半浮在水面,狭而悠长,让人颇生情趣。老冯有意要坐,又怕掉到水里,讨价还价后,决定十元钱给摆渡到洞口。欣喜若狂的登上,摇摇晃晃地坐定,水已浸到脚面,竹篙一顶,箭似的穿进水中,老冯大乐,连说:“好好好。”催促我快快拍照。然而,还没有等老冯脸上的笑容收起,竹排就到了终点,算算,从上竹排到下岸,前后不到五分钟,长也不过三十米,芦笛岩的洞口还在半山腰,还许走好长的路程,老冯大喊上当,说这十块钱花的可惜,要同那女子争辩。
我说:“你坐上的时候有没有一种心情。”老冯说:“有啊,我就想唱那首小小竹排江中游。可我还没有唱出来就到了。这,这叫什么事?”
我说:“意未尽为大好。”
老冯不高兴地看了我一眼,说:“文化人的臭毛病,还意未尽为大好,好什么?”
芦笛岩果是天下之大奇,溶洞深广,石花琳琅满目,多姿多彩。说不尽的奇景秀色,看不完的幽雅境致,仿佛置身于天堂仙景,颇有些欢心不独为奇景的感慨了,使你的身心每一个细胞都洋溢出一种惊喜,你在惊异于大自然的巧妙造化的同时,你又不能不反思一下人间的龌龊。那卖淫的女郎,那笑眯眯的列车员,那划竹排的女子……然而,这一切,在这个博大的时空里算得了什么!?在这里看到的石笋石花每一件都是一种漫长的时间记录,漫长的叫人难以想象。这钟乳石是不拒每一滴水的侵蚀,它把溶于水中的每一粒尘埃集纳起来,选择、沉淀、容纳、扩大至永恒。我想,人生在这些石笋石花面前显得那么短暂啊!然而,这短暂的人生,一代一代衍敷不去,又构筑了多么辉煌灿烂的文明哪!我终于感到,在人类社会漫长的历史中,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付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辉煌。我们作为共[chan*]党的党员。在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文化大革命的动乱以及九十年代中国社会的转型,结构调整,利益再分配所造成的种种痛苦和荣辱悲欢后,对前程和信念仍然充满了信心。我想,实际上我们也是在建造一种精神的钟乳石。苦难的精神价值是一笔特殊的财富,就如这溶洞里的钟乳石,我们看到了它的辉煌奇妙。我们的后代人不也可以在我们溶造的精神钟乳石面前,看到我们这一代的高贵和尊严吗?
当我把我的意思告诉老冯时,老冯说:“高见!”
走出岩洞,登上朝晖楼,东望桂林城,万点奇峰之间,高楼耸立,它们交相辉映,构成一种绮丽多彩的画卷。桂林实在是太美,远看美,近看更美,美得老冯心里直痒痒。老冯说:“拍照!”他特意整整那头花白的头发,让群峰漓江作为衬托,脸上构起的那一幅傲岸的微笑,却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日
告别桂林,登上到南宁的列车,心里居然充满着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们要到的地方是广西一个叫黎塘的小镇。这个镇的面粉厂欠我们的钱。数目还相当可观。
大概是出入的人流太多,桂林的车站只卖票,不给坐号。我们走上车厢时,车厢的走道以及车门的两边都挤满了人。人挤人,人贴人,整个车厢散发着一种难闻的烟草和人体恶臭。我们站在车门口站也站不住,立也立不稳。热气闷的老冯心里难受。这样的景况要忍耐十几个小时,对我,对老冯都是十分严峻的考验,不一会老冯喊我,说有人卖座号,十块钱一座!
我挤过去一看,卖座号的人是个极象当年电影《青松岭》里那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钱广,说是售座号,其实没有什么凭证,在桂林站下车的人很多,人一下去,他们就把空位占下来,喊叫出卖。我有些不愿意,花钱多少不说,主要是心理不服气,人民列车下车离位,无座的人可以坐下,国际通例。在现在中国总要弄出一种买卖的勾当。
“钱广”见我有些不高兴,他看着老冯已有些疲倦的脸说:“这是花钱买舒服!有舒服不买,要钱干什么?你不要给我说没钱的话,没钱怎么办?拉下脸皮挣,在中国现在是什么都能捣腾成钱,你信不信?,权利地位且不论,这谁都清楚,权利,权利,有权就有利。现在就是那洋垃圾,秀色,脸蛋,公章,票据,包括无耻,无赖,霸道,崇高,热心,眼泪,花言巧语,等等都能捣腾成钱,更不要说我这座号了,我这座号实实在在含着一种舒服。你站一小时后,再坐下,你就知道这十块钱花得亏不亏。况且别人下车卖给我,我下车卖给你,你下车再卖给别人,真正受损失的是最后那个人。这在中国已是照顾大多数的意思了。”
花十块钱能不能买到舒服,且不说,这站着的罪实在难受,我们只好把二十元钱交到钱广的手上。同时心里骂道:“连你娘的臭裹脚布你也敢捣腾几个钱去花。”我突然觉得他说不定能把那裹脚布捣腾成历史文物卖哩,禁不住哑然一笑,但我还是不客气地揭露了他一句,说:“你这是用一种花言巧语的实用主义来掩饰你道德上的厚颜无耻!
“钱广”笑了笑,说:“厚颜不厚颜,无耻不无耻,这是在你看。钱到手,晚上就有下酒的烧鸡。”说着把手中的票子一抖,道一声“一路平安”,笑眯眯的走开了。也许是我的心理作用吧!我还是从“钱广”的后脑勺上看出了一种羞涩和不自在。我不知道他晚上的烧鸡能吃出什么味来。
后来我知道这被我称做“钱广”的其实是个票贩子,这几天,倒腾车票不行了,就倒腾座号。他的事业就是挣钱吃烧鸡。
老冯旁边坐着一位老教授,头发花白,文质彬彬,他说他也是花十块钱从“钱广”手中买的座号。教授似乎很理解眼下的现象。说:“在改革开放中,由于我们的失误,确实带来很多不好的东西,但这是一个实在需要在生活和感情方面脱胎换骨的时期!脱胎换骨,那是一个需要非凡勇气,经历非凡痛苦的过程!”教授说,他想在不久的将来,我们这一代一定会搭建一座辉煌的精神大厦,也许痛苦和忍耐就是这座大厦的基石。
老教授的话深奥并充满哲理自有他的道理,但老冯说:“我看着你应该是个挺原则性的一个人,在这个问题上你可真想的通!”
教授兴奋地说:“脱胎换骨,脱胎换骨!”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一日
黎塘虽是个小镇,却身居要道,南接北海西达南宁,只浮光掠影的看看,就觉得这里的经济建设突飞猛进!整个小镇到处都是高耸的手脚架,象一个庞大的建筑工地。黎塘面粉厂就坐落在这座小镇的东北方向,虽是十一月天气,厂区绿树成荫,繁华似锦,很有一种南国风光的味道了。若是在北方已是棉袄在身而在这里穿一件衬衣对我们来说也是湿热难耐了,老冯脱下他的小马褂,擦着头上的汗,霉怨老伴给他带的衣服太多,却也不停地叨念老伴的好。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很年轻的生产技术部的副主任,他说:“厂里今天公休,可以先住下,明天谈业务。”
我怕是他们的推辞话,先打出一炮试探对方的反映。我说:“我们是来要帐的。”主任说:“欠帐还钱,天经地义,好说。”主任说的很爽快,也很肯定。有这样的态度,很让我们欣慰。但是,黎塘毕竟是我们要帐的第一站,成败关系甚大,还不敢掉以轻心。借着休息,老冯把帐目票据细细整了整。老冯推我做第一游说人,我推老冯做全权代表。我说你是监察处长,全身都浸透着法律法规。一听这职务他们就不敢怠慢,倘若有不通的地方,我来教育教育(我是教育处长),咱们文武并用,保险能大获全胜。老冯大悦!连说妙妙妙!眼里放出一种监察员式的目光,盯着雪白的墙壁,沉思不语。半响却说:“老伙计你看见了没有?”我倒他发现了什么秘密,忙问:“怎么了?那么神秘?”又隔了半响,方说:“这屋子里有蚊子!”
我笑老冯。老冯却认认真真地告诫我不可小视。他说他在部队上时,有一个挺壮实战士就是被蚊子叮了死的。
的确,相比之下,这里的蚊子真真不友好,嗡嗡荧荧的吵了一夜。我的手臂脸上被叮起了好几个大红包。老冯一夜也没有睡好,他说他胸脯有些疼痛,想必是气管的炎症复发。他说他以前就有这毛病。早晨起来,我也发现他脸色憔悴,神情痴呆,心绪不好。我私下想:老冯有病,必定利于要帐,若是吊了输水瓶走进他们的财务科,就果真应了财务处长讲的那个故事了。但是,我没敢说出。忙叮嘱他吃下些药片,躺下再休息休息。朦胧中,忽然听到当当当一阵钟声。有人告诉我们,是这个厂上班的时间到了。我和老冯一听笑了,已经到了这个年代了,还有人用敲钟的办法指导人们上下班,真是稀罕,有工厂的老职工告诉我们,这办法已经用了好多年了,职工们都在厂周围住着,钟声传的远,也好听。是的,那天的早晨,我就是被这种悠扬的钟声惊醒的,那声音悠长宏大,我还以为是南国的一个寺庙的钟声哩。置身于这江南水乡,若是在深夜,真有些“夜半钟声到客船”的美妙和惊喜了。老冯也觉得这钟声好听,让人头脑清醒,心绪平静。我也一向认为,带有佛家意境的东西,总能给人带来好运气。
——真是没有想到的顺利,没有想到的辉煌!双方一对帐,对方承认欠我们厂三万多块钱,不过有一万多块钱的欠账你们俩就不要管了。说你们的厂长知道其中的内情。就不给你们讲了。我发现老冯的眼里突然放出一种异样的目光,叮着我,似乎想询问什么,我知道他的疑虑,我只好装作没有看见。财务处长是位女同志,看上去并不漂亮,却有着南国女子的清秀和精细,算盘打得极利索,三下五除二,二一添作五就是一个准确无误的事实。她反复声明,欠我们的钱,在最近几天会尽快还清的。虽然他们厂的效益不好,还说我们有多年的关系了,应该同舟共济,相互关照有什么要求,你们就讲好了。一番话说的我们心里暖和和的,就如这里的十一的天气,温暖且清爽。老冯长长地舒了口气,似乎还有什么话说,被我用脚踩了下去。
走出门来,老冯问我为什么不让他把话说完?我说我们是来要账的,有多少要多少,对出多少咱拿多少,不是叫你来揭露问题的。老冯认定,那一万块钱必定有猫腻。我说你走到那里都用你那监察的眼光就有些不好,你能监察咱们厂,你还能监察别的厂吗?今天出来,你我都是个要账的,你不是监察科长了我也不是教育科长了。老冯说我的话没有党性原则了。老冯说中共党员走到哪里都应该是中共党员。老冯把“中共”两个字说的特别响亮,流露出一种特别的自豪感和荣誉感,我在心里也觉得,老党员就是老党员,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样!
初战告捷,使我们很有了信心。老冯说:“南方的米粉虽然神奇,却有些吃不惯,少醋没味,几天下来就有些嘴淡,提议到小镇上找个面食馆,带上咱们的醋壶,好好美餐一顿”。
老冯的提议很合我的心事,于是两个人边走边找,找遍了大街小巷,跑得饥肠辘辘了,也没有一家面食馆,老冯长叹一声,各自要了一碗米粉坐下。老冯从怀里掏出醋壶,咚咚的倒出两股,顿时芳香四溢,老冯忍不住大叫道:“妙妙妙!老伙计,不清楚这南方人知不知道,南方来的米粉配着北方的陈醋,实是一碗美食。”我一尝,果是味道不凡,吃下一碗再要一碗。吃得我俩满头大汗,一身舒服。
老冯说:“好!明天到贵港!力争再打一个漂亮战”
我说:“贵港要定了,就坐飞机到云南。”
老冯停住嘴:“坐飞机?对对!坐飞机,潇洒飞一回!”
小老板看着我们直笑!
老冯说:“你别笑,你尝尝就知道,这是种点石成金的家伙,开胃建脾还防癌,一碗面条,三滴醋,世界都能变的美丽透亮
“吹!”小老板不信,他说他也尝过山西的陈醋,没有你说的那么可怕,还点石成金哩。“纯粹是吹。”
老冯来了劲头“不信你尝尝。我的才是真家伙!”
小老板一尝呀呀的直叫苦,那种神态象吞下一个酸果,酸得他呲牙咧嘴直拍腮帮,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我笑。老冯笑。小老板也笑。笑的内容谁都知道。
按照我的意思,老冯的身体不适,可留在黎塘追着他们把欠款寄出,这期间我可以出击贵港。双管齐下,节约时间,遍地生花。还有一层意思我没有敢说出,是老冯睡觉爱打呼噜。声音特别大。我遇到过很多爱大呼噜的人,却没有遇到过他这样打的有水平的呼噜。可以说是排山倒海,惊天动地,一呼一吸能震得你在床颠三颠。闹得你一晚上不能入睡,我真惧怕他的呼噜了。老冯想了想说:“不可,人多力量大,还是一起行动吧!”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二日
贵港原来是个县城,去年刚改为市。在车上听到了种种可怕可笑的事。说全城正在搜捕一个持枪抢窃的团伙。我们的车刚停下来,突然就从四面围上一片开摩托车的人。每个人上戴着头盔,精神紧张严肃,摩托车嘎地一响,人就跳在地上,冲到车门口,我和老冯都以为这车上有了什么逃犯,吓了一跳。后来才弄清这戴头盔的不是刑警队人士,而是围上来拉客的主顾。
贵港没有公共汽车,但这个小城迫不及待的向现代化进军,作为过度和应急,应用而生的是这种简陋的,然而又十分廉价的带拖斗的摩托车了。据说全城有一万辆这样的摩托车在疯跑,挤得大街小巷都是,有事觉得它们方便,无事又觉得它们太烦,而且做这种生意的都是三十多岁到四十岁的女子,一股彪捍和勇往直前的气概,全然没有南国女子的清秀和柔弱。
我们冲出包围,等云集的车辆大部分散去后,急忙坐上了停在不远处一位女子的车上,心理还有余惊。擦着头上的汗,老冯大生感叹的说:“这比当年红军突出五次围剿都难。”我最大的损失是挤掉了两颗扣子。那女子看着我们的狼狈相,不住的窃窃嬉笑,问我们有什么感想?老冯说:“狼多肉少的感觉。”那女子又窃窃一笑,倒有南国女子的一丝妩媚了。见我们坐好,悠悠地问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老冯说:“粮食局,要快!”我看老冯那神情,听老冯那口气,象坐着奥迪轿车的大首长。我心里直想笑。
然而,接待我们的那位官员看过我们的身份,要看我们的名片时,老冯却不好意思起来,说没有。是的,虽然现在的名片都做了扑克牌,被黄宏、侯耀文奚落了一顿,但作为我们还真没有印过这东西。深感一种落伍的悲哀。
我赶忙指着老冯说:“他是我们厂监察处的冯处长。”那官员似乎想从老冯的表情上察出我说话的真实性,打量再三。老冯也忙指着我说:“我们教育处的索处长。”
“好吧!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有事明天谈!”自干他的事去了。连杯热水都没有给我们倒,像打发两个讨饭的一样往门外推。我和老冯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刺激,这种恶劣的态度,使我们十分气愤,老冯忿忿地拉我走出来,说先印几张名片去。看来这南方人是十分讲究门第和头衔的。
印名片,按照现在流行的趋势是,头衔越多越好。我还好说,把社会上乱七八糟兼职的拢到一块,还能找出几个象样的头衔。老冯想了想,能拿出来的就是一个监察处长,其余的如计划生育领导组成员呀,还有什么爱委会委员呀,厂工会委员等官衔,实在上不了桌面。我说,咱都只印一个头衔好了。老冯灰溜溜的叹气说:“委屈你了。”其实老冯在部队已经是营指导员了,管着近百名新老战士,呼风唤雨,叱咤风云,也是威威武武地活过几年的,转业后连降两级,在一个监察科里默默地工作。如今出来几天,感受感受了外边的世界,觉得自己真是没有出息的很了,也落伍得很了。
复印店的小姐很热情,也说我们的头衔太少,应该多拟几个头衔,她说别看我们贵港城小,人心可盛,一个小县刚改为市,股长变科长,科长成了处长,不摆几天架子,谁能记住他们的官衔?老冯说:“有道理!”但我们实在拿不出一个可以吓人的职务。我说我们冯处长曾经是某部的营指导员。那女子说,你就说你打过腊子口,老红军,谁能知道你的底细呀?老冯说这事不能干,弄虚作假,不能干。红军是什么人?民族英雄,国家的魂。那女子说你们太实在。答应明天早晨八点交货,不误我们上班使用。
虽然因为头衔的问题搞的我们有些扫兴,但我们毕竟有了名片——无论无何这是件高兴事。老冯提了醋壶,就便找个小店,排出一张大钱,叫道:“四菜一汤,两壶酒。”
菜端上来了,老冯一一加醋,芬芳立刻四溢,食欲大增。老冯还会两拳,我也应付着六六大顺,恭喜发财,两男搭桥,十分美满地回应几声,这一餐我们吃得就格外舒心,热烈。走出店门,回头一望,见店门上贴着一幅对联,十分有趣。
上联是:
东不管西不管酒管(馆)
下联是:
兴也罢衰也罢喝罢(吧)
音意和谐,令人忍俊不禁,似乎很合乎我们现在的心境,我和老冯相视一笑,心情大畅,几欲回望不忍走脱,笔录下来,沉思良久,感深这人世间,若是混世,办法真是多的说不清。若是想真诚的活下去呢?挫折困难也就要接踵而来。
进的一家旅馆登记住下,服务小姐送上来一份南国早报,编排的十分精致。老冯对着那题目用监察的目光审视良久,然后不安的问我:“这是不是在分裂中国。历史上有南朝北朝,现在他们闹出个南国来,什么意思?”
我迷惑不解,不知道他何以提出这等问题!我说:“你别神经过敏,这只是地域上的一种称呼。毛主[xi]有一首词说: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记得不?这南国和那个北国是一个意思!”
“唔——既然毛主[xi]都这么说,那就没有问题。”老冯放心的去洗澡了。老冯说他在部队上的时候,老听说我们周边的国家有分裂我们的企图,他怕他保卫了十八年的祖国出事。我知道老冯十分崇拜毛泽东,所以,对现在有些做法,老冯有微词,也是可以理解的。老冯还要给我讲他几天来的所见所闻及其感慨。我急于收看一个叫《梦醒天涯路》的电视剧,便催他赶快去洗澡。
七八个想偷度过境,到美国去做发财梦的年轻人,正在西南边境的原始森林中艰难地行走。好难走的原始森林啊。我和老冯既有去西双版纳的构想,对这原始森林就十分感兴趣。其时,他们正遇到大雨,道路泥泞,无法行走。我不知道是老冯淋浴的水龙头开得太大,还是这电视里的雨声太强,哗哗直浇来,弄得我心里也一片荒凉。梦醒天涯路,但他们还是没有梦醒!终于被一条巨大的眼镜蛇挡住了去路,惊叫着逃开时,却已来不及了。老冯这时也突然从浴室里赤luo着跑出来,叫道:“快快快!快快快!”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他两眼发呆、嘴唇乌黑、脸色苍白,倒在床上叫喊:“疼疼疼!”人立刻变了样子,憔悴不堪了。我只记得他说是气管炎,却没有听说他还有什么毛病。忙问:“怎么回事?”
他痛苦地闭着眼睛,无力回答,颤颤地用手指着胸脯,喘着大气,我立刻被一种死亡的恐惧感吓住,觉出天塌下来得可怕——半小时前,我们还在谈论当今社会变革的利弊呀,表现出满腔的理解和义愤的老冯,莫非在半小时后,要带着这样的痛苦离开这个令他既爱又愤的世间吗?我不敢想下去……其时,我也慌了手脚,随便给他掩了一床被子,叫进了服务小姐,问这里有没有医生。那小姐一看这症状吓得直往后缩,我说,快喊医生!她惊得半天没有动,我问她哪里有医生,她嗫嚅着说,离这百米远有个诊所。我急忙跑去,果见一位老医生闭着眼给一位女子号脉。我急忙说明来意,焦急的等待他的回答,真是紧病慢大夫,说他从来不出诊的,可以把病人抬来。我尽量压着内心的着急,说:“我们是出差到广西来的,举目无亲,人病得要死,请给诊断一下;若是要出诊费”我壮着胆说:“你老人家给个数,你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老人看着我着急的样子似有心动,终于答应破例给去看看。拿了体温表,走出半截,又忘了带听诊器。后来我才发现,他腿有毛病。我走一步就需他挪三步,五百米的路程他足走了十五分钟。我走走停停等他一程,心里急得火烧火燎。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老冯的病不太好。万一出点事,远在几千里之外,该如何收拾?心跳的象悬在空中游荡,挨到旅馆门口,我告诉老医生我们的楼层房间,先奔上楼去。我见老冯大汗淋淋,已经不能多说话了。医生听了胸部,查看了眼睛,沉思良久,把我招出房间说:“不好。”
我心里一跳。
“不是你说的肺部有毛病,是心脏的毛病。”
我大惊。疑惑地问:“你老做此结论有把握吗?”
医生说:“以我的经验百分之七十。”
这个估计使我惧怕,又使我放心。可我从来没有听老冯说他心脏病有毛病呀!老冯若是心脏病,有一点我清楚,不能乱移动。
医生说他开些药吃下去看看。我取来药让老冯喝下去。半小时后,似有缓解。老冯相信老医生的判断,却也有些疑惑,说按前两次的经验,他睡一觉就没事了。我忐忑不安的应着他的话,希望再出现上两次的奇迹,不觉也到了午夜,我想应该是十一月十三日的凌晨吧!十三在西方是个不吉利的日子,在中国却有三六九放心走的话。老冯不想多见亮光,我只好把所有的灯光熄灭,黑暗中我静静地听着老冯的动静,不敢入睡,更希望他能打出那些惊天动地的呼噜声。一路上老冯的呼噜声吵得我整夜睡不成。今晚我却有些奇怪地盼着那惊天动地的声音出现。渐渐的有了,声音由小渐大,由短渐长。可见老冯的病情已有好转,我放心的躺下,只觉得腰酸背困。不由得怨从中。这时,忽听老冯排山倒海的一声吸气,把我从床上颠起,他却半天没有把那口气呼出,我认真的数了数足有半分钟的时间,我怕他就此过了去,急呼:“老冯!老冯”
老冯说话了,声音微弱:“老伙计,我怕是过,过不去这道坎了——深更半夜,我一直没敢喊你。疼,疼呀……”
我跳下床来,拉亮灯,大骇!老冯人已变形,脸色苍白,嘴唇乌黑,气喘不断。遭此大难,实属不幸。我想老冯若是真顶不过去,放在这里。天明旅馆一定会撵我们走,医院的太平间不会接受一个不明不白的死尸。贵港的天气热,不能久存,抛尸街头如何处置?我决定立即送老冯住院。然而这心脏病人又不能乱移动。又没有救护车。老冯从浴室里跑出来,还一丝不挂的赤luo着身子,我轻轻地扶着他穿衣服!我觉得我简直是给一个咽气的人在穿戴!老冯全身酥软,毫无一点支撑能力。
——我究竟是如何把他扶下三楼去,又如何找来车辆把他送到医院的,我也记不清了。我在惧怕、惊骇、恐惧、急切的心境下完成了我应该完成的一切时,我觉得我累得就要趴下了。但人命关天,我不能停歇,我只感到我的双腿在不停的奔跑,奔跑……我知道我一脸苦相,因为医生的结论太可怕了——老冯是心肌梗死,而且大面积很大。我在护士和医生们的同情、诧异和可怜的目光中前后奔波:挂号、交费、取药、乞求、安慰、护理,直到把老冯送到急救的病床上,我才顾上看了看挂在走廊里的表,时间已是凌晨四点,也只有在此时,我才真正的体会到举目无亲是一种什么滋味。
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冯,不由得掉下泪来……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三日
天刚亮,我就急切的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厂里,也告诉老冯的家属。一个电话也扰乱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的平静。
我希望他们尽快的派人来。
老冯呼吸急促,疼痛难忍。但老冯毕竟是当过兵的人,我相信他的坚强和耐性,稍有清醒就安慰我,说:“辛苦你了老伙计,你,你要告诉我家属,让他们带东西来,把我这个土特产带回去……一定……带,带回去……”
“土特产?你还真幽默。”
老冯苦笑着无力的指指自己的胸部:“土特产……是土特产……我不行了。”
我劝老冯不可太悲观,医生正在制定抢救方案,应该有信心全力配合。
我说:“咱们俩个,度过了好几天,黎塘一仗成果辉煌,西双版纳的风情咱们还没有领略,三峡风光等待咱们观赏,岂可半途而废?”
老冯感情激动,泪下如雨,大骂职工医院的蠢医们,说他出来时胸部就有些疼痛,让医生检查过的,胸部疼痛其实就有了这种症状,他们硬没有诊断出来,只告诉我是气管有炎症。误人子弟误人子弟哪。我告诉他,心肌梗塞这种病有他的突发性,不可怨天尤人。
看得出来这里的医生和护士对我们的遭遇十分同情,不断的询问,不断的想探听点什么?在热心的抢救中似乎又回避着什么?护士长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子,长得十分秀气,风姿绰约,赏心悦目。就我的看法,在这座南国小城里是很少见到的那种端庄和秀丽的:灵秀中透出一种善良,机敏里又展示着一种热心,给人一种格外的亲切感。——她赞扬我对我的同事的真挚和热心,——我因此感到格外的振奋;她也一再提醒我,说老冯的病十分严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她隐隐约约地透露着各种信息,让我知道医院里有一种进口药,治这种病十分有效,但药价太贵……
我终于看到了其中的玄妙,我下意识摸了摸我的口袋,我知道我们带的旅差费,除花掉一部分外,大部分已交到院方。有钱才能取药。这是院方的规定。我们俩个是出门讨债来的,医院方面自然怀疑我们的经济支付能力,所以迟迟没有给老冯用药。这是一个难题。我想,我们这次出来讨账,怎么把财务科长讲的故事,实实在在地变成了现实?可惜老冯的病是一种不能提着吊瓶去跑动的病,不过,这故事也启发了我,使我茅塞顿开!——我想,只要反过来说,其实我们俩也挺有钱的,只不过在别人的口袋里装着罢了。为了老冯,何不变被动为主动,玩出些手腕!让医院相信我们是有经济能力的呢?
老冯的主治医生姓潭,也是急诊科的主任,长得很帅气,可称得上是美男子。我找到他说:“潭主任,我不能看着我的同事就这样死去,你想办法救救他,他是个好人。我和他一起出来的,我不能把他扔在这里,否则我就不够人道。听说你们院有一种进口药,希望你能给老冯用上。”
主任犹豫一下说:“这药很贵。况且……”我知道,现在去呼唤人道主义,已经是一种最低的层次了,然而,比起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娇狂来,它毕竟包含了一份人类同情的真诚。老冯现在需要的是抢救,抢救……
我说:“主任,救死历来是一种彻底的人道主义的表示。我可以用我的人格担保。即使最坏的情况出现,我也决不责怪院方。”
“我很理解你的真诚。但是……”我理解主任后面的潜台词。我说:“如果在用费问题上你不太放心,我可以在这座小城里找出担保单位。我急盼的是尽快用药,让老冯活着。”
我说:“倾其所有我身上还有一千元,一架私人照相机,连同我的身份证和我的信誉,我可以全部压在你这。”我觉得能表出我的真诚的只能如此。我也必须用一种真诚感动这些人道主义者。
主任大为感动,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好,我马上组织人员!关于钱的事……我相信你这个人啦。”
听着主任的话,我也忍不住簌簌的掉下泪来……
下午四点用药,半小时后,老冯的病痛得到缓解。我问老冯:“脑袋可有痛感!”我怕所用药物导致他脑血管破裂。老冯说:“很清醒。”我大为欣喜,告诉老冯说:“你活过来了。”
老冯说他想吃些东西,他还希望我能找到他的醋壶,给饭里加点醋,这是一个极大的喜讯,我立即去置办。只是费了好半天的劲才找到老冯的醋壶
这样,我们安全地度过了住院的第一天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四日
护士长告诉我,老冯的危险期还没有度过,还许好多的钱。
我如果想让医院继续给老冯用药,目前这种无钱的尴尬局面必须有所改观,但我们远离家乡,举目无亲,怎么改观?这是个问题——发愁的我一个晚上没有睡着,我想啊想啊,我忽然觉得,我必须营造一种气氛和环境,改变目前这种举目无亲的处境,即使虚设的也有必要!为了我们的老冯,我必须让主任放心!我即刻往黎塘面粉厂挂了个电话,讲了讲我们的遭遇,接电话的李主任很吃惊。我直言不讳的要求他带些钱来。我们需要钱!我更希望他能亲自来一趟,见见主治医生,以显示我们的友情。
我挂通贵港面粉厂的电话——他们也欠我们的货款,然而,接电话的人似乎有些不乐意,有气无力地应着我的请求,象没有睡觉一样无精打采。我说:“我们是从山西长治来的,你们欠我们钱。”提到钱,对方精神起来问:“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我说:“我们有个同事病重住院,你别怕!我之所以给你们打电话,是想证明我们厂和你们厂有业务关系。我只是希望你们能来医院看一看,表示一下你们对我们生病住院同志的关怀。我不需要你们的钱,但你们厂是欠我们厂钱的。我只需要友情。如果你还不相信我们的真实情况,你可以打电话到我们厂直接询问、证实。我再强调一下,我现在不需要你们的钱,我需要的是你们的友情。”
一小时后,贵港面粉厂的李厂长、曾副厂长一行人走进了急诊室。两个小时后,黎塘面粉厂的李主任一行人围在了老冯的病床前。李厂长、曾副厂长、李主任都是很有气派的人物。他们见过谭主任,见过医院的领导,也见过漂亮的护士长,在语言上给院方做过很多的表示和保证,贵港面粉厂的领导还给我派了一个帮手……有这些人物在医院里出出进进,老冯的身份一下子提高了百倍,很像一个重要人物在医院疗养了。护士们原先那同情可怜的目光,立刻笼罩了一种尊重的神情,与此同时厂里的慰问电话,家属远在千里之外的寻问,老冯亲家的安慰电话,不断的打进急诊科!整个医院被老冯的电话搞的手忙脚乱。我不停的接电话、喂药、擦身、端水、倒尿,像个灰姑娘似的不分白天黑夜忙碌……
下午四点多,趁着老冯睡着的工夫,我也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想休息休息,我只觉得我的上眼皮有千斤重,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只觉得耳边尽是沙沙的脚步声,急促而又忙乱,我急忙睁开眼,见老冯的床前白花花的围的尽是医生护士,象是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原来在我睡着不久,老冯又昏迷过去了。
医生见我太累,没有舍得去叫醒我。我听说后感动的直想掉泪,我想这个世界固然不太美好,但值得怀念和感恩的地方却也不少……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五日
眼下已经是十一月的天气了,在我们北方,已是厚棉在身,而在这南方,夜晚的蚊子还相当厉害,我既要和困乏斗,还的和蚊子战!贵港的夜真难熬啊!
我急切的盼望老冯的家属能尽快的到来,——我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这急诊科白天黑夜都有病人进出,没一时的安静。夜晚这里的蚊子似乎比粮食局的那位领导更不友好。虽然护士长出于同情,特意在走廊里给我安排一个临时床位,但没有蚊帐。蚊子却是欺人太甚了。死神还在老冯的头顶盘旋,我不能离开他一步!我知道老冯更盼他的亲人快快到来,但亲人远在千里之外,即使车次赶得顺利,也许在两天以后才能到达!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我盼着,老冯更盼着,不过老冯不说,他似乎怕挫伤我的热情。长夜里我坐着,老冯躺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我们都觉得有好多话要说,但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时,就都不自觉的转到吊着的药瓶上了。
“这里的蚊子真厉害。”我说。老冯无力地笑笑。老冯说:“老伙计,”老冯脸上表现出无限的内疚,望着我的脸艰难地说,“等我好了以后,咱们把剩下的几个战役打完,昆明咱的去,昆明粮机厂欠咱们厂六万多哩,咱们不能空手回去交帐。”我说:“对对,你一定要挺住!好好养病。病好了咱坐飞机去!”
我看着他那弱不禁风的憔悴的面孔,心里想笑,却怎么也小不出来,倒深怕他的话做了他最后的英雄遗言!
凌晨两点多,老冯突然觉得疼痛加重,呼吸困难,心电图显示出一种极端的紊乱。脸色突然变的蜡黄蜡黄,似有一种并发症出现的迹象。潭主任来过,护士长来过,都默默的走开了——该想的办法他们都想了,该用的药都用过了。我知道情况不好,老冯也从医生的表情上看出一种无奈,第一次向我询问他的家属什么时候能到。我告诉他如果乘5次特快在16日下午能到。
老冯悲哀的摇了摇头说:“等不到她们啦!”
我说:“老冯,就是死也应该见他们一面!你要坚持!不能让他们白来一趟,拉一件断气的土特产回去!
老冯点头,眼角闪着点点泪花:“老弟,我想过了,我感谢你对我的照顾,我知道你受了很多为难。我一生清白,对党无愧,这次出来讨帐,遭此不幸,全没有想到。你告诉厂长,不必后悔,能让老冯死在要帐的路上,其实是给老冯一份光彩,说的好听点,就是因公殉职,现在这类人有几个?我看不到香港回归。我也想了,看到看不到,这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对不起的是我老婆孩子,我欠老婆的太多太多……”说到这里,老冯泪下如雨。我知道这种极度的悲哀对一个心肌梗塞的人是大岂。
于是我说:“老冯,你这是不是在留遗嘱?要是遗嘱我可不听,你等着改花来了讲吧!咱不是还没有到那个份上吗?”
“我是怕来不及了!我全身麻木,我觉得这身子不是我的了……”
我说:“老冯,你应该相信医生,相信我。我能把你从旅馆的三楼背下来送进医院活到现在,就有办法让你活着见到你的家人。第一,你要平静,不要想那么多,要平静的等待。”
是的,我必须让老冯学会等待,有时等待虽是难熬,但等待就是期望,而期望是一种精神力量,所以不到不得已,我不会让老冯把后事交待。
我帮他擦擦眼角的泪水说:“今晚这里真安静,你能睡就睡,不能睡就闭目养神,留些精神等待家人来。老冯,我真愿意听你那惊天动地的呼噜声,象擂战鼓似的动人。你能再来打几个吗?”老冯苦苦地的笑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然而,在无边的寂静中,我终于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吓住,老冯和我几天来一直没有发现,或者说一直没有时间判明白,有一种可怕的喘气声从空气中传来,散发着一种难言的窒息感。今晚没有急诊的病人来吵闹,这喘气声就显得格外可怕。
我寻着声音走过去,见一号房躺着一位昏迷不醒的病人,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看护病人的是一位清秀的女子。她说她是病人的女儿,父亲是患脑溢血住进医院来的,已经一个星期了,病情仍没有好转。而我忙乱的竟然没有注意到。她说她的父亲病得好可怜,说着就流起泪来,十分伤心而又无奈的样子。也知道我们是从山西来的,问及老冯的病情,告诉我这是种极其危险的病,他的一位叔叔就是得这种病死的。言谈中,我得知她父亲曾是一位老游击队员。想当年,他们的家境很好,她的父亲却向望革命,偷上家里的钱参加了当地的游击队,然后又领着游击队打进家里,抢走了他们的钱粮,分给当地的百姓们。他要建立平等富裕美好的社会主义社会。然而,几十年走下来,社会并没有给他那么多美好,肃反运动中被打成阶级异己分子,革命投机派;在文化大革命中更是受到非人的待遇。改革开放了,所在的单位不景气,连治病的钱都没有……
对于这位老革命,我从心里深表敬意。然而他现在只有喘气的份了,黎明时,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悲凉的哭声惊动了老冯。老冯从朦胧中睁开眼,问我说:“老伙计,这,这哭声从哪里来的?我好象听着是我的家人哭?”
我说:“没有什么,隔壁的一位老游击队员死了。”我想尽量把此事说的平淡些。然而,我还是心酸的忍不住掉下泪来。
“黄泉路上无老少,无老少……无……
“老冯,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医生!快来,老冯昏过去了!”昏迷中,老冯不住地咋嘴,嗫嚅着说‘等不到她们了,等不到她们了……”
我不知道医生用的什么针,半小时后老冯睁开眼,无力地握住我的手说:“老伙计,我,我等不来她们了……我,我有些话……话,需……要告……告诉你……你千万……千万记着……”
“你,你讲吧。”我强忍着泪水安慰,让他不必心焦。
“……我……我放不下的是我那位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我……不能给她老人家尽孝心了。……我死后,你,我的老伙计!你千万想办法把我这‘土特产‘拉回去。我不知他们带车来了没有?我的包里有两件干净衣服,都是我在部队上时发的,你给我穿好。不要……不要买新的了,家里没钱。我这一辈子,也没有多大出息,什么也没有给老婆孩子留下……跟着我,苦了他们一辈子”老冯眼里含着泪花,哽哽咽咽地说不成话,“……家里,家里还有件军大衣是新的,让我老婆给我穿上,我当兵十八年,为国家尽忠……我曾是个军人……我还有……有一顶军帽,也要给我带上……要趁黑夜悄悄的把我拉进村里,我们那儿有个规矩,死人不能进村,不能。告诉我家里人,不要哭……不要哭,不要惊动我的老母亲,也不要惊动邻居,悄悄的把我埋了就行了。……我有两个战友,我死后不能不告诉他们!我们是生死之交,人总要死!我死在了广西……广西处出是青山……青山处处埋忠骨。我想好了,……我想好了……死也要笑着死。老伙计,你也别哭,哭什么?人都有这一回,迟早而已,迟早而已,迟早……而……”
“老冯——你挺住,你是军人,你知道,军人的意志是钢铁筑成的。改花他们下午就到!下午就到!”
“啊啊……就到……就到……我,我怎么记不起来我这是在什么地方了呢?”
我提醒他说:“你忘了,咱们两个出来给厂里要帐来的,刚要了一家,这是第二站,刚来,你就生病住院了。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坐飞机到昆明,先游八百里滇池,再到西双版纳傣家竹楼作客!玩他个痛痛快快!”
“啊,我知道了。我病了。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这如革命前赴后……继……我不行了。老……伙计……我……”说着老冯又昏了过去。医生提醒我这是严重的肝昏迷,万不敢让他睡过去。
然而,老冯还是在我的呼叫声中睡着了,并且长长的打了两个呼噜!医生曾告诉过我,不能让病人睡着,这样很危险。于是我喊道:
“老冯!老冯!你不敢睡着!改花他们就要到了,就是死,也要见他们一面!”我不知道用什么话语才能提起老冯的精神。老冯睡着了,怎么也叫不醒他了。莫非老冯就这样走了吗?死在讨帐的路上。我仰望长天,不觉簌簌的掉下泪来。然而,就在这时,老冯长舒一口气,醒了过来,并且悲哀的告诉我,说他做了一个非常不好的梦,他说他刚才走进了一间屋子,黑糊糊的,到处都是呼唤他的声音,但他怎么也找不到门,出不去,就要闷死他了,幸亏我把他喊醒了!
我说:“这梦大好!你死不了!我研究过死亡现象,如果你在那黑屋子里推开一道门,看到一丝光明,跟着追出去了,你就真的离开人间了。大好,大好!老冯你肯定死不了。”
老冯似乎挺兴奋,问我真的是大好吗?我说我研究过死亡现象,说绝对是大好。隔一会儿,老冯要喝水、想吃梨,我一一满足了他。我又怕这是一种回光返照,所以心砰砰地动作,急盼着他的家属尽快到来,哪怕见一面也好啊!
按照车次的时刻表来推算,老冯的家人应该是下午四点到。我盯着墙上的挂表,在急切、焦灼、期待、恐惧的复杂情绪中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现在是下午3点29分,潭主任说老冯的病情很危险……
病房里医生正在全力抢救……
我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
3点50分,护士长告诉我,老冯的家人到来时不要急匆匆让他们见面,说老冯现在不能激动。
现在是下午4点30分……家属没到。我的期待变成煎熬……
好漫长的时间啊!——我坐立不安,不住地望着门外。我确实希望他们能见一面,然而,等待竟这样熬人。
现在是下午5点30分……
老冯苏醒过来后,似乎也拼出了最大的忍耐,五点、六点、七点……他睁着大眼睛,不与我讲话,一直到七点二十五,家属风尘仆仆的到了。双方都按照医生的嘱咐,相见保持着一种平静!究竟他们各自想着什么,我已顾不去想。亲人们的到来于我于老冯都是一种解脱。我只觉得我的全身卸了一副重担,疲倦趁机袭来。算了算,我从12日晚到16日下午,我已是四天四夜没合眼了……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十七日
一人回到阔别四天的旅馆,吃惊的是那位曾帮我把老冯扶下楼的服务小姐,:“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那神情似乎带着几分疑惑和不解,我把前后经过略讲了讲。她放心的“唔”了一声退出去,其后,提进两瓶热水,说,你真是个好人。
然而,我只感到全身乏困,找不出哪个地方不舒服,像大病初愈后的那种感觉。打开电视,那个《梦醒天涯路》的电视剧已接近尾声。映山红们梦想的是离开中国,但最终救他们的还是祖国。究竟他们醒了没有,还没有结局。我只觉得这次出来讨帐,钱没有要到多少,情到欠下许多!睡不着就想了很多事,芦笛岩畔的那个巧舌如簧的女子;黎塘镇真诚如老友的技术部主任;潭主任的精明;陈淑芳护士长的热情和秀丽;那个在黄泉路上独自徘徊的老游击队员,都深深的印在脑海里……
我想,若是混世,办法真是多的说不清。如果要是真诚的生活,挫折和困难就会接踵而来。人生的路虽然不可与这讨帐的经历相比拟。但我觉得即使是活的得意,也万不可说出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话。有志之人大有人在,清醒就不独是一人。否则,人只能走进那条愤世疾俗的小路,把一个蓬勃的生命引向一条毁灭的胡同。
老冯终于见到了他的亲人,这是生的大欣慰。老冯能不能度过这次生命的难关,我不敢说。然而,这一篇名曰讨债日记,我是无论如何也记不下去了!我原是借此想画一副世态人情的,却在医院里混战了近百个小时。其中的苦和难真有些令人谓然长叹,而不知所以的感慨了。我知道我必须陪伴着老冯,直到有个结果。讨帐的事显然已经变成其次。所谓讨帐日记也就不成为讨帐日记了。但是题目是出门时就写好的,事情也一日一日的记下,白纸黑字不宜更改,人们究竟如何去读它,我就管不了了。
附记:
一月后,老冯带着病怏怏的身子,活着回来了。都说这是奇迹。全厂都在传说着老冯生病的事,都惊叹且大发感慨,都说老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人们都又赞美我的热心和负责。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于是收回几分安慰和感激。
然而,财务科却以没有完成任务为由,要扣除工资的百分之七。我的同事十分不平说:“为什么?”
“为什么?”财务科长说,“原则就是原则,我只掌握原则。”我没有因此和他争辩。
——看惯了生活中的苦难和不平,经历了生与死的涅磐,名利和荣辱只不过是生命的一种衍生物。大肚能容,方是一种生命的超脱。——我觉得我已成了佛。
有一天我去探望老冯,说起广西的经历,老冯自然大生感慨,说他的遗嘱中有一点没有交代清楚:埋葬他的时候只需依岸挖个洞,垫块木板,放进去就行。冬暖夏凉,连砖块也不需买。老冯说时显出十分遗憾的样子,我觉得老冯也成了佛。
世间的事,所谓看破红尘,其实是一种厌倦了的逆反心理,倒是那颗平平常常的心,演绎着世间的崇高和博大。
——死是人生最好的教师
1997·2·15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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