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东究竟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学得这一身好国标舞，我至今也没有搞不清楚。

那一年，他从一个脏兮兮的车间调到环境幽雅的教育科来，很有几分欣喜和感激，干工作自然也就十分卖力，我安排或叮咛的事情，件件都做得井井有条，有些地方，有些事情，还带点怪里怪气的创意，让人一时也说不清是对是错，很有几分歪打正着的味道。但那份真诚和热情，很是令人感动。

厂里青年工人要脱产培训，我就委派他做了培训班的班主任，领导着四五十个与他同龄的年青人，有板有眼的，很有几分大将的风度。也许是心情的缘故，他做得格外地认真卖力。有时星期天还邀学员来补课或谈心。在他的认真努力下，把一个四五十个人的班级搞得红红火火，学习气氛十分浓厚，我想这真是好现象。但好现象是班主任带出来的，所以我对卫东就喜爱有加。

三个月下来，四十多个学员考评全都合格，临别，都还有些恋恋不舍。但我不知道，卫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和这个班上一个叫小翠的姑娘好上的，后来俩人要举行婚礼，请我去做贵宾时，我才恍惚记起来，那个培训班确有一个女学员长得眉清目秀，娇美挺拔，不善言谈，也不善交往，悄悄地坐在教室的后排，做自己的事，自有几分娇羞和矜持。大概卫东喜欢的就是那种文静和娇羞吧！小翠说，他们“初中的时候就曾经是同学，但从没有对过话，更没有想过什么。谁知……”小翠说着羞羞地笑了。笑得很甜，很神秘，似乎在回忆着当时的情景，但表情上已洋溢着说不尽的依偎和眷恋了！

看来，爱情里真有一种魔法，能让人变得那么有情有致！

其后不久，这小翠就生下个聪明漂亮的儿子，卫东象宝贝似的爱着，护着。面对这个新生的世界，卫东大生感慨，说在教育科工作六年最大的收获是找了个温柔贤惠的媳妇，有了个聪明漂亮的儿子，这世界真是没有亏待他。于是腿跑得更勤，更快，心性也格外的高远起来。几年间，给我提过很多有创意的教育发展计划，那些计划，猛一听奇奇怪怪的，细一琢磨，还包含着很多合理的成分！他还有很多抨击时弊的说法，幽默而且直击要害，时不时地还流露出一个小政治家的风度。他说，爱在本质上是一种指向弱小者的感情，只有怜惜才是最深挚的爱情。我不知道他是在随意抒情，还是在给自己的爱情做结论，想一想到是挺有深意的。

那一年厂里要搞“迎国庆”文艺演出，要求各支部出节目，想到卫东年轻帅气，很有才华，就推他出演《红色娘子军》中的小通讯员，开始怎么也不接受，说他从没有演过什么剧，演砸了评不上奖，对不起党的书记，也对不起大伙，还影响集体的声誉。

我说，别打那么多预防针，用心排演就行。卫东果不负众望，把那个小勤务兵演得机智勇敢，活泼风趣，深得观众的好评。大获全胜后，高兴得拉我到一个小酒馆连喝三大杯烈酒，他竟没有一点醉意。

其后，该节目多次赴市，赴省城汇报演出，赞声雀起，卫东也随之名声大震，常常以一个文艺明星面貌出现在长治各个舞台上了。逢年过节，开业庆典，到处有人请他去“指点指点”，或编排舞段，或导演节目，或表演国标舞。卫东也是既请不拒，十分热心。忙忙碌碌的，于是腿跑得更快，更勤。办公室的电话几乎成了他的专机，时时有陌生的男女把电话打进来，那声音或清脆或亮丽，或温柔，或焦急，但一口一个赵老师，赵指导或赵导演的称呼。听得出来，话筒里流露出的情感是一种佩服和尊敬。卫东也自觉活得崇高神圣，所以那西服领带时时笔挺，头发梳得光滑铮亮，一举一动矜恃而且老道,很有几分文艺名星的味道了。

主请单位看他如此热心，免不了给些小费，他常常不好意思收下。实在推辞不掉的，小额的补做家用，或有大额的,就请我们几个同事到一个高档的饭店搓一顿。酒足饭饱，我们就鼓动他，说何不把这名声定个标准，换些钱来?不要,白不要，弄个没实用的高雅，空留个没标价的名声有什么意思。卫东脸红红地说：“不好意思。”

这不好意思是羞于友情，还是怯于情理，我们也不清楚。但他的纯洁和真诚我们是看出来了。

这期间,卫东又参加过几次很有级别的省市国标舞大赛，成绩斐然，且屡屡有奖!连他自己也大生感叹，说无心插柳柳成荫，真是始料不及的。

于是,卫东名声大躁。大有谁升起谁就是太阳之势！

于是，卫东有“追星族”。并尾随其后,奔走呼号，希望“赵指导,赵老师”办个舞蹈培训班，传授技艺，培养徒弟，扶持文明。赵指导大为感动，说行行行。

消息传出，报名入学者不计其数。有人提议到广场上去练,还有人建议到地宫演示。卫东听后大为伤感，说：“如此高雅的艺术，岂能混同公园街头的交谊舞？要教就在正经八百的地方。”说得众徒儿们顿生一种神圣感。有道是“心大则百物皆通”。所以赵指导教出来的徒子徒孙们，个个舞姿优美高雅，动作潇洒大方，凡有赛事，屡屡得奖，与众就是不同。卫东自然也就没有把他的高雅艺术带到街头演练，很有些固执己见的意思了。我们都说，什么年代了，你还维护神圣，讲究崇高！多挣些钱比什么都好。卫东很是不以为然。

事情的发展，真是越来越叫人摸不着头脑，好端端的一个国有中型企业，转眼间竟发不开工资了。不管你乐意不乐意，分流的分流，下岗的下岗。乱混混，你方唱罢他登台，谁也说不清什么命运在等待自己！

企业要的是实效，图不得虚名，这就不管他是不是文艺名星之类的东西了。卫东调进教育处的时间最短，只要有下岗的名额，就该让他下去自谋生路。

当我把这消息告诉他时，我立时就发现，这些年由舞台上生出来的那种得意和崇高感，顿然间被打击的锐减了许多！

下岗了，卫东便不多来办公室；为生活计，整日地跑自己的事。想起过去那个出出进进的身影，我心里也隐隐地升出一种内疚和失落感。我知道这是大势所趋，我纵有三头六臂也改变不了国有企业的这种命运的。

没有了卫东，便没有了那个繁忙的电话，纵然不时还有人打来找赵指导，一听说下岗了，对方便没了声音，似乎是一种很无奈的沉默和悲哀——好半天才把电话挂断。渐渐地，寻问的电话日见稀少，冷落得连我们都有些吃不消！

忽一日，卫东兴致极高的来到办公室，我忙问工作有没有着落。他大为感叹，象发现国家绝对机密似的，说：“不得了啦！”

问他怎么回事，他神秘地笑了笑说，小侯，我一说你就知道，胖胖的脸，大眼睛，记得吧？对对对，。有唱‘擦皮鞋’歌的那个家伙，知道吧？都发大财了。我说这段时间怎么不见他们，敢情都窜到乡下去挣钱了，一晚上就是几百几十块！

卫东说时，脸上交织着一种惋惜和迫不及待，一直扼腕长叹。

他说的小侯，还有“唱擦皮鞋歌的那个家伙”，我认识，都是长治文艺舞台上有名的喜剧角色。如果要分流分派，卫东的国标舞要算高雅严肃派。

“最近跟他们到乡下看了看，大开眼界，来钱真容易，在乡下，不管你唱什么歌，你尽管往歪的唱，说词呢，你尽量往歪的说，跳的尽量往歪的跳。歪打正着，越歪越火爆。”我一直测不准卫东说的那“歪“的真正含义，如果按照过去他给我出的那些怪怪的歪主意来推测，那歪还有几分创意呢！我正想问问，卫东接着自己的话题说下来：

“咳，还是你们说的对，我何必端个金饭碗，摆这份高雅！受这份穷酸呢？”说时，满脸孤注一掷的激昂！

我们问，“你也歪着跳了吗？”

卫东说，“跳了。不瞒你说，还大受欢迎。”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钱，要请我们吃饭。我们说，留着养家糊口吧，你也不容易。

卫东说，“没关系，我还会去跳的。”

我不知那样高雅的艺术，在那些粘满尘土和石子的舞台上，他是如何“歪”着跳的。但卫东却乐此不彼，脸上始终燃烧着一股我说不清的激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