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从来也没感到这么窝囊过。
太阳慵懒地照着并不锦绣的大地,杨树还没长出叶子,放眼望去,满目的枯黄。
凭什么,凭什么她杨桂梅就敢要老子三千块,就算日个外国娘们,也没这么个行市啊,更何况连嘴都没有亲一个。
“什么东西,去你妈的”。
富贵越想越气,就以舍得一身剐的宏大气魄,有史以来第一次如此绝情狠意地把他的老凤凰使劲一推,就撒手让它自个窜出去了,仿佛这一把推出去的,不是他相濡以沫的宝马良驹,而是那个贱货杨桂梅和她泼妇二姨。看着那辆无人驾驶的老凤凰兀自笔直地行驶在乡间没什么人往来的土路上,富贵就有了一种发泄愤怒后的快乐。滚,给老子滚的远远的。
如果说按照物理摩擦学、动力学和平衡学的原理,这辆老凤凰应该是在最多30米的地方停止移动,然后躺倒。可愤怒的富贵忘了,刚才他推车走的是上坡路,而到这里已是一个平缓的下坡路了。看着老凤凰没在预想的距离内停下来,富贵的快意也很快就变成了悔意。他就那样空白地保持着推完后的姿势站着,一任他的老凤凰蹦着、跳着,卷起一路细细的土烟,消失在六、七十米外的路边。
没有什么比失恋加破财更让一个光棍老男人沮丧的事了。此刻的富贵半蹲半跪在老凤凰消失的地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皱皱巴巴的烟来,点着了,狠狠地吸了两口。当然,比起杨桂梅她二姨无理索要的三千块钱,这点意外不算什么,富贵把这笔二手车的损失成本也计在了那两个娘们的帐上。
“这简直就是讹人了。你二姨不知道这些,我不跟她说了,桂梅你说句公道话,咱俩从你二姨介绍认识到今天,满打满算,连三个月都不到,你咋就会怀上娃子了,更何况,我干啥了,你拍着良心说,我和你干啥了?”
大嘴张富贵的脸有点局部变形,眉毛半立起来,眼睛也比平时大了一圈,就连两个鼻孔,也一张一息,配合着他的大嘴的闭合动作,而显得义正辞严。
“我——我没——”桂梅的样子都快急哭了。
“你说甚了,张富贵,我把我闺女介绍给你,是当初看你人模狗样还算个东西,没有想到你这么不是个玩意儿,你是说我闺女自家就怀上娃子啦,你给我再说一遍,看我不扯烂你的嘴,我们还没有怪罪你做下这没屁眼营生了,你倒是猪八戒倒打一耙,咋了,提起裤子就不认帐啦。你还有脸问干啥来,你说哇,你干啥来,干啥来?”
杨桂梅她二姨的嘴上基本功看来是有相当功力的,如果放在三国时期,这番话的杀伤力,丝毫也不亚于诸葛亮骂死王朗的杀敌效果。富贵刚才仅存的那点嚣张就这样落荒而逃了。有句谚语叫“竹扫帚打鸡——连打鸡带刺鸡”,估计此刻受到打击和刺激的富贵就是那只倒霉的鸡了。在她二姨最后的这几个一浪高过一浪的排比反问句后,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好像在场的每个人都在用力帮富贵回忆当初两个人干的风流韵事以及相关具体细节。
富贵一下子不知该从何说起。在他的记忆里,杨桂梅的二姨只是一个徐娘半老、巧舌如簧的媒婆子,并没见过人家还有如此野蛮和锐利的一面。就这么过了半个回合,富贵已经敏锐地意识到,这个麻烦闹大了。
富贵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来的了,他只看见那个他叫了两个来月二姨的女人,唾沫星子乱飞,张牙舞爪比划,一会儿猛拍自己的胸脯,一会儿又轻抽自个的嘴巴,就像在她自己的舞台上,表演着一段古老的民间艺术,而且是那种很投入、很卖力地表演。富贵就那么大张着嘴听着,局部变形的脸也早已在惊诧和恐惧中恢复成了原状。富贵甚至有些担心他两个多月的二姨会有为艺术献生的可能。
还是在这个事件中唯一真正的知情人桂梅把和二姨一样投入的富贵从两个人的观众席里推出来了,并一直推出表演场外。
“你还傻站着干啥了,看我二姨能不能吃了你?”
“她敢?”在应激反映地回答后,富贵终于从一名傻了眼的观众身份,又转换到了战斗的状态。和桂梅说着话的功夫,富贵面部的局部又要变形。可这次变形仅仅进行到眼部时就停止了,富贵看到她二姨手持笤帚,口中念念有词,风火流星般地冲出门来。那阵势,笤帚也幻化成了片儿刀或者五连发。
“快跑呀!”桂梅有点急了。
富贵当真就急惶惶地推起老凤凰狂奔起来,
“给老娘拿来三千块钱赔偿我闺女,要不然打到你家。”
二姨的叮咛从富贵脑后追上来,就扎到他脑子里了。仿佛这歹毒女人扔出的一把飞镖,身子虽没跟上来,镖却正中仓皇逃命者的要害。
老凤凰的链子掉了。
当富贵再也从口袋里掏不出烟来的时候,他决定下到七八米深的沟里去搭救半死不活的老凤凰了。沟路是如此崎岖难走,富贵没一会儿功夫就把自己变成一脸乌蒙,满身磅礴的一个泥丸了。再从沟里艰难地扛着老凤凰爬上路边时,富贵竟惊奇地发现,路边居然还有三位引颈翘足的好事者在倚坡观望。
车把已经斜不可正,车圈严重变形,就连车座也尸身难觅,富贵在那三个好事者的啧啧惊叹声中,满怀厌恶地推车就走。而那状况,仿佛就是牵着一头崴了脖子的瘸驴。
“这个人命真大!这么深的沟掉下去,居然没事一样。”好事者们满脸的不可思议。
早春的太阳毕竟是靠不住的,看上去明晃晃的,却挡不住卷着黄沙的风。一会儿就由红泛白了,再后来索性躲在白云的后面不出来,天色也就渐渐暗了下来。富贵渐次地从轻度失望、中度恐惧、高度愤怒和极度混乱中理出来一丝头绪。他决定先不回家了,去五六里外的镇上找老同学田茂盛商量商量对策。这个王八二姨,富贵还真有点怕她打上门去,那可真就洗刷不清了,那种事干没干,鬼才知道,名声一出去,谁还会嫁给他这三十六岁的缩头乌龟。
老凤凰在半路上也被富贵以九元钱的低价卖给收烂货的了。推这么个破车,不仅有碍观瞻,更主要的是这圈——平——圈——平的独特走法,不仅让富贵在行人渐多的路上颜面扫地,几成笑柄,还拖累的他臂困腰酸,两手发麻。该出手时就出手吧,富贵安慰着自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到了镇上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电话上田茂盛说好在山药饼饭店见面,所以早早地就坐在门外等着富贵了。富贵慢慢走到田茂盛跟前,无精打采的样子。
“田员外——”
被昵称了的田茂盛惊奇地看了富贵好一阵,才从灰土后的轮廓和凸凹中辨认出富贵。
“咋啦,大嘴,几天没见,不卖鱿鱼,改盗墓啦?”
员外一脸的坏笑。
“咳,伙计,别拿我开涮了,我先去洗把脸,等会儿再说。”
富贵说完就进了饭店后屋。
田员外面部的表情随着大嘴富贵的悲情讲述,一会儿笑的象开了锅的稀饭,熄了火都止不住沸腾,一会儿又气的象刚崩了锅的爆米,怒气腾腾。最后,两个人的意见在一瓶二锅头的引导下归于一致——遇到麻烦了。
要么出三千块钱了事,要么戴着绿帽子娶亲。
“权当就是咱买了一块下了种的地嘛,有什么了不起,种子好,咱就留着,种子不好,大不了刨了重来,啊,哈哈”
田员外显然是事不关己,也无能为力了。
“放你的狗屁,我去你家地里下个种,行吗,况且,这不是种不种的问题——”
富贵在酒精的作用下陷入了对这个问题更深层次的思考。
大嘴张富贵是在给他本家侄儿办喜事的时候,认识的桂梅二姨,看到这个本家叔叔忙里忙外,满手油污地忙活不停,再加上村里的男人媳妇们总会时不时地逗他几句。
“他二叔,算卦的白老虎说了,今年你的婚姻肯定能举啦,这回咱可得抓住机遇,一举就拿下啊。”
“富贵你说,这该举的不举,那不该举的倒是——啊,哈哈——乱举。”
看到老实巴脚的富贵满脸通红,二姨就有些对他上心了。悄悄一打听,才知道富贵原来还是个大龄未娶的王老五。虽说产业不大,仅仅是个卖烤鱿鱼的摊子,但人勤快,一天挣个三头五十的,也是好买卖。于是她二姨就自作主张地把她同样大龄未嫁的外甥女介绍给了富贵。结果两人一见面,还真没啥挑剔。大嘴富贵也就开始隔三差五地约桂梅出去走走,出去坐坐。村里人自然不能和城里比,到湖畔公园走走,去左岸咖啡坐坐。他们能去的,也仅仅是在人烟稀少的送命桥边走走,到让人闻之色变的死人湖畔坐坐。不用说有如何浪漫,光听这些景致的名字,也决不会让人冲动到能怀上娃子的地步。富贵本来打算用来驳击她二姨没法怀娃的理由也正在于此,可让二姨机关枪一般的扫射之后,富贵就把这一茬给忘了。现在想到这个,给谁说去,万一那个讨吃鬼二姨再说恋爱地址的不确定性,还是无法解释清楚啊。富贵一脸茫然地看着田员外。
田员外在被富贵定性为放了一通狗屁后,还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眉眼。看到富贵又在用求助的目光瞄他,老同学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油然而生,就一改笑态,正色道:
“大嘴,不是我说你,你看看咱都快过寿的人了,还挑个啥呀,处不[ch*]女又怎样,怀娃不怀娃又咋啦,那是人家和你搞对象以前的事了,只不过留了个尾巴,让你揪住了。你还当自己是十八的后生呀,挑头大了。依我看,也别破费那三千块钱了,好活了她二姨,还是和人家桂梅处的哇,人家哪样配不上你呢,假如给你介绍个死了老汉离了婚的,麻烦事更多,还不如这了。”
员外说完,拿眼直盯着富贵,等着富贵的反驳或是首肯。
富贵正在三千块了事和戴帽子娶妻的选择中艰难地徘徊,受到员外这番话的诱导,不由得就想到了村里拉扯着两个娃的寡妇刘梅。是啊,当初不是差点也找下她吗?如果不是他正好撞见村长在她床上,到现在,说不定就有三个娃叫咱爹呢,那又怎样?
富贵已经权衡好了,与其破费三千连嘴都没亲一下,倒不如忍了这一出,娶个老婆回家实惠。况且那件事桂梅也哭哭啼啼地告过他,富贵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也不能全怨桂梅。是她心太善了,才会被那个城里的对象坑了她。现在说这些有啥用,怀就怀了吧。也罢-----
“富贵,富贵”,富贵的耳朵里似乎飘进一个他熟悉的声音。循声望去,居然是桂梅。这下富贵可吃惊不小,赶紧不安地向桂梅的身后探看,好像还在期待什么重要的人物。在饭店灯光的照射下,桂梅秀丽的脸上泛着红光,不知是紧张还是累了,丰满的胸部一起一伏,喘息很不匀称。
“富贵,——你出来一下。”桂梅的声音很小,但富贵分明听得到。
田员外此刻也从惊讶和惶惑中清醒过来了,一把揪住富贵的肩膀,
“快些,人家桂梅叫你呢,快出去呀。”
富贵是被田员外推出去的,走出门口,田员外就像富贵撺他的老凤凰一样,一下撺地很猛,桂梅赶紧上去扶住了富贵,俩人差点一块摔倒。桂梅感激的朝田茂盛点了点头。
“我去你家了,——你没回去。”
富贵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明显得低于正常体温。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这是我在城里打工挣的三千块钱,万一我二姨再和你耍赖要钱,你就给了她。”
富贵有些懵了,倒不是酒精的作用使然,他就那样痴痴地看着桂梅。
桂梅的眼里就有了泪意,
“富贵,这里我也呆不下去了,明天我可能就要走――”
桂梅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了,富贵有些听不清。
第二天下午四点多的时候,田茂盛把双眼红肿的桂梅送到了小城火车站。桂梅总是朝后不停地张望,田茂盛想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就在桂梅要剪票上车的时候,她突然惊奇地发现,前头有一个肩背木炭烤箱,手提塑料水桶的很熟悉的背影。
“大嘴”田员外脱口叫了起来——
远处田野里,倔强的小草从石头下探出头来,就那么嫩嫩的,痴痴地立着。它在享受这春天明媚的阳光---
2007年6月12日作于单位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7-6-14 8:06:3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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