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总是春

1

罗二终于回到阔别六年的故乡，他做的一件事就是到桂花村去看望荷香。　

罗二踩着松软的泥土，走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上，宽阔茂密的棕叶不时地擦着他的身子，阳光几乎被树叶给遮住了，小径显得有些昏暗。可这样的林间小道，对于罗二来说，是再也熟悉不过了，他动作敏捷地躲着横出路面的树枝，心情显得急切而激动，于是他加快了脚步，甚至小跑了起来。　

走完这条山路，他跨过一条小溪，眼前的视野开阔了起来，迎面吹来的微风中夹杂着泥土芬芳和青草的香味。·满世界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色，脚下是阡陌纵横的田野，田埂上嫩绿的草丛中，挤满了颜色鲜艳的各种小花：蒲公瑛、野菊花、七里香、、、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清静地幽香，五彩缤纷的蝴蝶在花丛中若隐若现，水田里的青蛙声一波一波地由远而近，纺织娘躲在不为人知的某个草丛里，放开了她清脆的嗓音，河坡上几条水牛悠闲地啃着嫩绿的青草，长长地尾巴在空中富有节奏地摇出一条条好看的弧线。逶迤起伏的远山半裹绕着这个村庄，沿着它脚下的这条河流一直向天际延伸而去。荷香的家就坐落在山脚下，黑瓦白墙，独门小院，低矮的篱笆外几只小鸡在觅食，柴门半开半掩，在阳光的沐浴下显得安静而详和。　

荷香蹲在院前的菜园里，在堆满牛粪的泥土上刨蚯蚓，一群小鸡在她胯下钻来钻去，两个小家伙为了争抢同一条蚯蚓，互不相让，结果都载了跟头，荷香三岁的儿子站在旁边乐得手足舞蹈。他手里端着一个装满了肥皂水的空墨水瓶，嘴里叼着杠笔筒，正在波波地吹泡泡，他吹起的"小气球"落在一条正在睡觉的狗鼻子上，被这狗一个雷鸣般地喷嚏震得支离破碎，吓得小男孩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牛粪上。黑狗从地上爬了起来，为了避免一顿"暴打"，非常识相地仰着小脑袋向他的小主人摇尾巴。小男孩爬起来，以为黑狗对自己吹"小气球"感兴趣，于是愿意与它分享。他按着黑狗的小脑袋，把墨水瓶里的肥皂水往它的鼻子里倒去，他大概是希望这狗能像自己一样吹泡泡，忙着要妈妈看狗狗吹泡泡，结果黑狗呛了一鼻子肥皂水，讪讪地走开了，她们母子俩都笑了，荷香六年来第一次笑得那么自然，笑香那么开心！　

春耕开始了，她丈夫刘百仁一天到晚都不能闲着，一大清早他就扛了杆犁出去了。他家牲口刚产完了崽，现在还下不了地。人家都浸谷种了，百仁家还有三亩多地没翻，他早上给人家帮工，下午借人家的牲口自己下地。这几天他起早摸黑，出门的时候，顺便煨了几个糍粑带在身上，中午连饭都顾不上回来吃。荷香早早地做好了晚饭，自己和儿子先吃了。灶上煨着百仁昨天晚上用火铳打的几只竹鸡，正咕噜咕噜地响。　

荷香奶完了孩子，就倚在院前看天，三年来，她从未间断过这种凝望，她并不是在欣赏什么风景，而是在想心事。此时，鸟雀正在归巢，水坡上的牛正在回家，家家户户都升起了炊烟，夜幕开始慢慢地在降临了桂花村，她那瘦弱的剪影在一片火烧云之中显得有些孤独。对于这个青春早已不再的女人来说，生活已经成了一种毫无目的的等待。　

2　

六年前，荷香还没有嫁给刘百仁的时候，罗二经常跑到桂花村来拾牛粪。罗二家住在桂花村西边的山坳里，那个地方开门就是山，连条小溪也没有，巴掌大的一丘田，插上几株禾苗，碰上天旱的时候，还得从井里抽水。桂花村地势平展，水田多，而且还有一条河，所以这个村的人多半养水牛，水牛吃草像收割机，吃饱了然后漫山遍野地屙屎，小桥旁，田埂上，河水边，大的一陀有脚盆那么大，黑黑地，稠稠地，大阳一晒，像磨芋豆腐似的，捡到簸箕里担回去，那可是上等的肥料。买不起化肥的罗二就靠拾这种牛粪下地。在桂花村的黄昏里，时常可以看到罗二肩挑簸箕、手拿锄头的身影。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子，几乎风雨无阻，桂花村的人都说罗二勤快，君不知此翁之意不在牛粪，而是喜欢上了这个村的荷香姑娘。　

荷香是桂花村最标致的美人胚子，至少在罗二眼里，没有谁能比得上她。她黝黑的皮肤，用罗二的话说，就像刚屙的水牛粪一样，水灵灵的。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用巧克力这种颜色来打这个比方，否则的话，就不会被荷香抹了一脸牛屎。不过罗二并不生气，因为他喜欢牛粪的味道，不管黄牛粪，还是水牛粪，他说都是一股青草的味。荷香还有两条又粗又大的辫子，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像黑夜里放射出来的亮光，仿佛要勾人魂魄似的，罗二从来不敢直视这双眼睛，他总隔着一小段距离地跟在荷香的身后。　

那天，荷香弯着腰在田里扯稗子，她旁边立着一杠犁，牛被她爹牵着回家歇肩去了。罗二坐在田埂上，从怀里掏出两个糍粑对荷香说："荷香，你咱不回去吃饭？"荷香抬起头看了罗二一眼说："你不是也没回去吗？"　

罗二说："我带了两个糍粑，你要不要吃一个？"　

荷香说："我才不吃你的糍粑呢！"　

罗二说："吃个糍粑又不要让你嫁给我"　

荷香说："谁嫁给你这个捡牛屎的？"　

罗二说："明天我就不捡牛屎了"　

荷香说："那要看你怎么表现了"　

罗二说："我唱个山歌给你听"　

荷香说："唱，唱得好，我还可以考虑一下呢！"　

罗二从田埂上站起来，拉好架式，咳嗽两声唱道：　

天上白云河里飞，哥妹相交不用煤。哥有情来妹有意，唱支山歌带妹回。　

恋妹不怕路途远，唱着山歌把心连，有缘千里能相会，哥妹相交小河边。　

哥是月亮妹是星，大风吹星落凡尘，哥哥恋妹不怕死，扑通一声跳水中。　

水中月亮是幻影，日头一出影无踪，恋妹就要百年好，不论晨昏与阴晴。　

、、、（本人在叙述这个故事的时候，　已经是六年以后了。六年的时光，可以带走很多东西，包括记忆。对于罗二当年所唱的歌词，只能凭回忆记得个大概。但回忆往往是靠不住的，所以编的这几句浅白甚至零乱的歌词，多少有些蒙混过关之嫌！）　

罗二声音宏亮，唱得非常投入，歌声所到之处，连田里的青蛙都不敢再叫了，河坡上的水牛也停住了吃草，正扭过头朝这边看呢！荷香陶醉了，她第一次感觉到歌声的美妙，也第一次发现罗二脸上那两个深深地酒窝是如此地迷人，她觉得自己就像坐在一条船上，又像漂浮在空气里、、、。随着歌声的停止，荷香才发现自己原来站在水田里，两脚满是淤泥。荷香问罗二为什么不接着唱下去了，罗二指了自己的喉咙，说："再唱这里就冒烟了，也不见给哥哥倒杯茶？"荷香说："茶壶被牛踩倒了，我也正渴着呢！"罗二揭开立一堆稗子旁边的茶壶，发现果真只剩下一点渣子了。罗二朝河那边努了努嘴对荷香说："我去给你扒个瓜怎么样？"　

荷香说："你偷人家的瓜我不管，我才不会吃你的瓜"　

罗二说："那你帮我看着点衣服，我泅水过去"　

荷香说："你这破皮子哪个要哟？"　

罗二说："我是怕被人发现了，把衣服抱着走了，没办法回去呢"　

荷香看了看头上了太阳，她确实有点渴了，想着水汪汪的西瓜，不免有些心动，说："那你别全脱光了，把皮子放在茶壶旁边吧！"罗二得意地冲她一笑，然后肆无忌惮地在荷香面前三下五除二就扒得只剩了一条裤衩，羞得荷香把脸撇到一边去了。此时正是中午，河坡上没人，田里也没人，庄稼人都回去歇肩去了。罗二飞快地跑到河边，纵身一跳，往对岸那片西瓜地游去。荷香洗了手上的泥，放下衣袖，在田埂上找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了下了。不一会儿，罗二气喘吁吁地抱来两个大西瓜，立在荷香面前，那水珠正顺着他那结实而健康身子往下流。荷香说"没有刀，怎么吃呀？"罗二把瓜往地上一摔，嘭地一声就是两半，他递了一半给荷香，笑眯眯地说："吃瓜"荷香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理了理额前的头发，把衣服递给罗二说："赶紧把衣服穿上，你羞不羞？"罗二接过荷香手里的衣服，边穿衣服边说："你扯这些稗子做什么？犁到田里还能当肥料呢？"荷香说"鱼不用吃草吗？你来的时候没看见那几亩池塘？我爹养了好几百条草鱼，那些家伙吃起草来比咱家的牛还厉害！拉的屎比手指还要粗呢"罗二差点被西瓜给呛住了，他抹了抹嘴上的瓜籽，说："那鱼塘是你家的呀？"荷香说："怎么啦？"罗二心想，他曾经偷偷地在那下了几次夜钩幸好没被人发现。　"水那么浅，不怕人家偷鱼吗？"罗二试探性地问道。荷香说："晚上我在那里呢"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口快，不由地脸上泛起一阵阵红晕，好在皮肤黑，没被罗二识破。罗二说："你不怕鬼么？敢一个人晚上睡在那竹棚里？"荷香说："那又怎样？"罗二说："要不要我来与你相伴？"荷香说："去死、、、"这时，荷香他爹牵着牛过来了。罗二慌忙地捡起地方的瓜皮，连同嘴里半块还没吃完的西瓜一起踩进泥里，然后挑起簸箕就走。荷香说"你跑什么跑？我爹不会吃了你！"罗二说："你爹要是知道我是偷瓜贼，下回我就不敢来桂花村捡牛粪了"，罗二边走边回头朝荷香抛了个飞吻。荷香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仿佛真被罗二亲了一下似的，心里又喜又嗔骂道："小心摔死你！"果真罗二由于走得太快，没顾得上田埂上的月水口，结果一头栽倒在泥里。　

3　

桂花村的夜静悄悄地连一丝风也没有，满天的星星低得仿佛伸手就可以把它摘到手里。荷香吃过晚饭，带上他家的小黑（一条狗），提了盏煤油灯，朝鱼塘边的竹棚走去。荷香是个胆大的姑娘，从小他爹把她当男孩一样养，根本就不怕什么鬼魂，更何况有小黑在身边作伴。鱼塘离荷香他家大约有一里多路程，虽然不是什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但罗二并不相信荷香一个姑娘家，真有那副胆量敢一个人睡在那里。所以那天晚上，他一回到家里，就匆匆地把牛粪往院里一倒，趁着满天的星光，悄悄地来到桂花村，朝荷那块鱼塘走去。这哪里是个竹棚呀，分明是一座小屋，不但四面有碗口粗的竹子隔起厚厚的墙，而且正前面还有一扇一人多高的门，屋里共两间，外面那大一点那间还开着一扇小窗，窗户用木棒支了起来。透过那扇窗可以看到后面的鱼塘，窗下摆着一张凉床，床上的被单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底下有脸盆和脚盆，墙上还挂着一块毛巾。里头一间则堆满了鱼具，这间一半都是搭在池塘上，地面用木板铺成，往池塘中央的地方也有一扇门，门外有两排木桩，木桩上搭着两块木板，算是上厕所的地方。罗二悄悄从窗户爬进屋内，轻轻地推开靠池子中央的那扇门，蹲在那两块木板上面，他闻到水上漂着一股大便的臭味，罗二捂着鼻子，心想：如果是荷香他爹，看来今晚要豁出去了！随着一阵狗叫，灯越来越近了。这时，门被打开了，进来的果真是荷香，罗二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不被荷香她那条黑狗发现。　

待荷香把灯吹灭，能听她均匀地呼吸声之后，他才蹑走蹑脚推了后面的那扇门。这时，那条黑狗早就发现了他，正哼哼地摇着尾巴朝他走过来呢！罗二小声地叫狗不要出声，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糍粑，堵住了狗的嘴巴。罗二自从喜欢上了荷香之后，他早就用这种方法收买了荷香身边的这条狗，有时是一块糍粑，有时则是一个煨红暑。罗二心想：荷香肯定想不到自己今夜就站在她的旁边，但他不能就这样冒犯了她。此时，月亮已经升起了，圆圆地一个大玉盘，透过窗照在荷香熟睡的脸上，罗二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端详过荷香的面容。在今夜，他再也不像平日那样不敢直视那双似乎会说话的大眼睛了。他自己躲在暗处，只见月光把荷香的脸洗?得那么明净和滋润，一堆散发正覆盖在荷香那健康而富有魅力的脸上，比起白天的朴素，罗二觉得此时的荷香更添几分放纵的妩媚。虽然荷香睡觉的时候，身上盖了一件厚厚的被单，但他依旧能感觉到那丰满的胸部随着鼻息均匀地起伏，罗二不由地心跳得厉害起来。他想不起自己今年是十九岁还是该满二十了，他突然觉得有些伤感，他只恨父亲糊涂，喝醉酒时又疯疯颠颠，否则自己一定可堂堂正正地向荷香他爹提亲，荷香要是真有一天嫁给了自己，她一会很幸福，因为自己发誓一定要对荷香好，只要她幸福，他可以天天守在她身边，至少会像今晚一天，自己不会让荷香受到任何意外地伤害，并且随时都准备为她挺身而出。罗二没想到自己在关健时候竟变得如此伟大起来，他不愿打扰了荷香的睡眠，就这样守在荷香的身边，他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那一晚，罗二倚在里间的一个角落里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十分美妙地梦，他梦到自己划了一条小船，船上装满了聘礼，父亲的病好了，也从此不再发酒疯了，他正坐在船尾马扎上抽他的水烟呢，脸上还带着慈祥的微笑，也从此不再对自己拳脚相加了。父亲知道儿子也该娶媳妇了，今天正是罗二与荷香订亲的日子。罗二止不住心中的狂喜，于是他放开了嗓子唱道：　

天上白云河里飞，哥妹相交不用煤。哥有情来妹有意，唱支山歌带妹回。接着他听到荷香在另一条船上唱道：　

鸭子随着春水来，好歌唱得妹开怀。夜里盼哥来探妹，轻轻一推门就开。　

罗二又唱：　

恋妹不怕路途远，唱着山歌把心连，有缘千里能相会，哥妹相交小河边。　

荷香接道：　

家乡小河十八弯，哥哥划船把妹连。聘礼不要金和银。只要山歌装满船。　

罗二唱：　

哥是月亮妹是星，大风吹星落凡尘。哥哥恋妹不怕死，扑通一声跳水中。　

荷香接：　

水中月亮是幻影，日头一出影无踪，恋妹就要百年好，不论晨昏与阴晴。　

、、、　

罗二第二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荷香的床上，身上还盖着荷香的一件衣服，他抓起衣服，突然闻到一股乳香，荷香早已不在了，罗二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此时，外面的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罗二恍惚记得昨晚自己在一个角落里睡觉了，支离破碎地睡眠让他断断续续地做完了那个美妙无比的梦，他又恍恍惚记得荷香叫他二哥哥。罗二这时糊涂了，他开门一看，荷香他爹正扛一把鸟铳向这边走来。罗二心想：坏了，他一反应就是：逃！逃得越快越好！　

4　

后来，罗二再没来过桂花捡牛粪了。他扒火车去了广东。荷香等了他三年都杳无音讯，后来她就嫁给同村的刘百仁了。再后来，荷香陆陆续续地听父亲说了这样一个故事：原来罗二的父亲罗川成从小是个孤儿，六岁的时候和他爷爷一起流落到罗家坳，他们本是湘西的苗民，新中国成立十几年了，他们那里还用土炮打仗，村与村之间打，为了争夺土地，每次都有几百号人丧生，后来政府派军队去镇压，他们就联合起来与政府军对抗，他们属于自治州，不许政府插手，这些苗民个个好勇斗狠，十分凶悍，被派去的政府军几乎全军覆没。中央一怒这下，整整调了一个军，连飞机、大炮都开了过去，除了老的和小的，能拿得动武器的都统统让他们见了马克思。六岁的罗川成和他七十多岁的爷爷一路乞讨为生，四处流浪。当他来到罗家坳的时候，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终于病倒了，躺在尼姑庵拜经的褥子上，形体消瘦得只留下皮包骨了。那年月正闹饥荒，庵里的老尼姑都饿得老眼晕花，形同骷髅了，稍稍年轻一点都还俗跟了男人。六岁的罗川成守在爷爷旁边，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两睛只直直地盯着老尼姑手里的半碗红暑粥，老尼姑看不过眼，从怀掏出一个煨熟了的红暑，递给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他爹掰了一半送到爷爷嘴边，叫爷爷吃红暑，可爷爷再也咽不下这红暑了。爷爷走了，老尼姑收留了罗川成。三年灾荒时期，老尼姑最终捱不过饥饿，也死去了。老尼姑有个相好叫罗起发，他是个退役的老兵，抗日战争的时候，他跟在白崇喜的军队在全国打过很多胜仗。解放前夕，国民党在蒋介石的指挥下节节败退，白崇喜奉命从长沙转战陪都重庆，途经邵阳的时候，被埋伏在老虎岭的共[chan*]党击得一盘散沙，罗起发带领的一个排几乎全军覆没。他被活捉后，从此投奔了共[chan*]党。五三年被派遣到朝鲜打美国鬼子，在一次偷袭敌人军营的行动中，被一颗手榴弹炸飞了右腿，他从死人堆里连滚带爬，撞倒了墙角落里的一只小便桶，止了血，才捡回了条命。他回到罗家坳的时候已经快五十岁了，他是个瘸子，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他只好偷偷摸摸地往尼姑庵里跑。老尼姑死后，他成了孤家寡人，漆下又无儿无女，为了延续香火，他收养了六岁的罗川成。在当时连树皮都吃的年月，罗起发的"壮举"着实让罗家坳的人津津乐道了好几年，面对村里人对自己的敬佩与尊重，罗起发谦虚不已。他是把好手，只要一扛火铳上山，几乎没有空手而归的。人家饿得刨观音土吃的时候，他灶上挂着熏干的野兔肉。　

罗川成跟着罗起发捱过了饥荒年，眼看光景一天天地好起来。可好景不长，反右和文化大又开始了，罗起发被揭了老底，说他是白崇喜的心腹，串通台湾的国民党准备反共，结果被活活地批斗死了。小小的罗川成又一次成了孤儿，但他生命力出奇地顽强，在罗家坳风餐露宿，蹭百家饭，吃五谷杂粮，竟长了一副结实的身子。加上他为人勤快，又有副好嗓子，到处唱山歌。被桂花村摆渡船的刘老根相中了。刘老根把自己的大女儿许配给了罗川成，这姑娘虽然不会说话，人却长得标致极了。　

荷香没见过罗二她妈，但他从罗二的身上可以想象出那个极标致的哑巴的样子来。荷香每次听父亲讲起这些故事的时候，她总是穷根问底。后来他才知道那个标致极了的哑巴原来是自己的姨妈。摆渡船的刘老根一共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叫采琴，一个叫采凤；大女儿采琴嫁给了罗川成，第二个女儿采凤则是荷香她妈。荷香对"妈"这个词没什么概念，她从小只知道有父亲。这位父亲为了不影响女儿的成长，直到荷香长大成人了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给她。荷香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没有和罗家来往，但她知道妈妈的死和罗川成有关。荷香他她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自从罗川成疯疯颠颠之后，这个老实本份的男人就渐渐淡忘了他姐夫曾带给自己的屈辱，反而有些同情起他来。采琴生罗二的时候，难产，足足生了二个多小时　，经验丰富的接生婆都乱了手脚，川成不得不三更半夜地跑到桂花村把妹夫叫了起来，两人用竹椅连夜把采琴抬到二十多里外的镇医院，医生为她剖了腹，结果儿子总算生下来了，采琴却失血过多，成了产难鬼。襁褓中的罗二没有奶水，采凤可怜这个小?儿，她总是隔三岔五地跑去姐夫家给孩子喂奶。时间长了，总有那些闲着没事的多舌妇人，背地里对采凤指指点点：说采凤奶孩子的时候，罗川成怎样盯着她的胸部看，还说什么罗川成以孩子要吃奶为由，怎样三更半夜地把采凤接去罗家坳过夜。荷香他爹不该听信了那些流言蜚语，也不该骂采凤是"破鞋"，结果采凤只好喝了半瓶农药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5　

故事回到开头，罗二衣锦还乡了。如果不是荷香先喊了他一声表哥！罗二简直不敢相信站在眼前的这位逢头垢面的妇女就是荷香。六年过去了，罗二终于明白了那天晚上为什么自己会睡在荷香的床上，原来荷香早就知道他会来，她一直都在装睡。第二天一大早，荷香因为在池塘边的篙笋里发现了一窝禾鸡，所以回去叫她爹去了。罗二还没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看荷香他爹扛了杆鸟铳过来，以为是要自己的命来了。六年后，荷香不愿提起过去的事，她心里一直和罗二一样，彼此心照不宣地严守着这个秘密。这时，刘百仁扛着犁回来了，他手提着一串黄鳝，这是他犁田的时候捡的，他说由于没有一带桶去，只用毛草穿了几条粗的回来。刘百仁是个老实本分庄稼人，见妻子的表哥来了，十分热情好客。叫荷香把黄鳝一锅给煮了，他自己去村里的商店打酒去了。罗二望着妹夫沉稳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夜幕中，他感到一种同情的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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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