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城内闻鸡鸣
人不必自卑。有虎豹胆略的,就做虎豹
似的事业,有黄鹂天才的,就做黄鹂的歌唱,倘
若没有,把鸡叫学的惟妙惟肖,不也能唤起人们
对黎明的记忆吗?
——摘自随想集《陶然庄散叶》
抄下这段随想,忽然记起了柳州城。
那一年,我同老冯到南方给厂内清债,时序已到初冬,略微的寒气趋散了南国的酷热,各种各样的时令水果,挂的满树浮光耀金,到处是青山绿水,到处繁华似锦,人在画中走,车在水边行,绿水畅流处,笑语欢声——好一派南国风光!但我们无心欣赏。
企业效益本来就不景气,而三角债把它捆绑得死死的,已到了难以运转的地步!企业既是欠债人,又是债权人,一身兼任黄世仁、杨白劳两重关系!讨债的既被人讨,被人讨的也去讨人;所以,黄世仁不仁不义,杨白劳也就义无反顾。于是那个留有一头潇洒黑发的小经理双手一摊,说:“我知道欠帐该还,但我没的钱,怎么还?”听口气还颇是有理。
老冯说:“我们从山西不远千里而来,实不容易!经理还是要想一想办法的!”
“所以,”那经理说:“你们先住下来嘛,看看柳州城,玩玩漓江水嘛。”态度极好。“柳州是名城,历史悠久,文化渊源也很深远,不玩岂不可惜?现在谁还象你们俩这样认真?”却绝口不提还款的事。
我说:“我们现在没有心情。”
经理说:“心情可以调整嘛,到什么地方就唱什么歌!到我们柳州就唱唱刘三姐嘛”
“那,我们就住下等了,天天围着你转!你可别害烦。”
经理为难地摇了摇头:“我实话告诉你们,钱,我没有,就一身胖肉!你们看到了吧?你们要不要?”说着,还自我解嘲地拍拍那个滚圆的小肚子。
老冯低声骂道:“无赖!”
我说:“那就割他一磅下来抵抵债吧?”
经理笑了,说:“我倒是愿意。割两磅也可以。刀子我都准备好了。不过,我先声明,我的公司现在是负债500万经营,那就是说,我的一磅肉值10万元,两磅正好能抵了你的债!但这几天我正在减肥,争取升值到15万一磅再动手,怎么样?到那时侯,割两磅下来,你们还得欠我的债!也割你们的肉下来。哈哈。”小经理说着笑,笑着就要走掉。
老冯火了,这不是赖帐吗:“拿过刀子来!”
经理看着老冯怒冲冲的样子,并不害怕,说:“慢,我还有声明!你们真要下手,到时候我可要以残害人身罪,把你们俩送上法庭。可别后悔!”
没办法,我们只好退出来,暂时住下。为省钱,找了个廉价的旅馆,房间倒还整洁,一台五音不全的彩电,人影象被大风吹扭了似的,把漂亮的李瑞英扭得都不堪忍睹!但老冯说,新闻联播是不能不看的,那是党中央的声音。听音也的听完。否则行动没方向,说话没底气,对柳洲城,老冯的印象还不错。
旅馆的下边是一家餐厅,虽不大,却很兴隆。鸡鱼野味,生猛海鲜,应有尽有。门脸上,一副鲜红的对联贴在两边,上书:
东不管西不管酒管(馆)
兴也罢衰也罢喝吧
读后让人大生感慨。老冯说:一副败家相!我不知道老冯何以有此结论,想了想,——我记起来了,老冯是个共[chan*]党员!
我们不敢奢侈,胡乱地填饱肚子,洗了个热水澡,躺下,却睡不着,就对如今的社会,说了很多的心里话。纵然我们已多日做的他乡客,倒也没有多少乡愁滋生,只觉得那个小经理,肚子挺得高高的,幽默倒也幽默,但也多是带着几分无赖生出来的打趣!明天怎办?只能从坏处计议。
夜晚的柳州城灯火通明。告别了炎热的酷暑,迎来了凉风习习的季节,所以那夜市就显得格外兴隆,人都象重新活过来一样精神!一派城市的吵杂,整夜不得宁静!
我们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甚清楚。将近黎明时分,突然被一声长长的鸡鸣惊醒,那声音浑厚雄壮、清脆连绵,一声连着一声,听来那么自信、悠长!它长鸣在这黎明时分,象一曲催春的号角,唤起我一片温馨的乡情……
我生在乡下,长在乡村,对于这鸡鸣,有着特别的感受。记得,那时,我们家常年养着几只鸡,有公有母。母的下蛋,换些油盐酱醋,聊以生计,但自家是从来舍不得吃一个的。农村没有钟表,有公鸡打鸣,报个时辰,免得误事的。深长深长的夜,万籁俱静,一声雄鸡长鸣,打破夜的寂寞,就泛活了一切有生气的东西。于是有了狗吠,有了儿啼,有了驴的长啸,有了牛的长牟…··吵旺了各家的灶火炊烟……
倘若有事,听到鸡叫三遍后,我的老母就起床劳作,做好早饭,一个一个把我们唤起,说鸡叫三遍了,该出门了。大哥便穿衣,二哥抬头看看,还想躺下,却被大哥掀了被子。
我那时十分慵懒,仗着年小,总想赖在被窝里,大哥也不太管我。倘使遇到阴雨天,不能出工,听过鸡叫后,再睡一个翻身觉,那种甜蜜和舒坦,真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所以,乡下有句谚语叫“有钱难买黎明觉”。我想,那真是过度劳做后所生的醉心的渴望!那种醒过来,又睡着的无所事事的甜美,至今想来都有一种深深的怀念和依恋。这怀念和依恋又似乎和那长长的鸡鸣沾连在一起,使人感到一种无限的亲切和追忆。
后来久住城市,生活被一种繁难、嘈杂、窘迫、紧张所累,漂泊流浪,似乎再没有听到过那种深厚、雄壮的长鸣,心中麻木的只剩下一种繁乱了。
真没想到,这种久违的长鸣,竟然在这千里之外的柳州城内听到,甚是惊喜!一般说来,城市是不准养鸡的呀,若大的柳州城更是在违禁之列,莫非这里的城民沾了柳宗元的光,允许养鸡吗?
我推醒老冯,告诉了我的发现和惊喜。老冯说,不就是公鸡打鸣吗?天下的公鸡都一样,不打鸣,何谓公鸡?
我感动不了老冯,起身循音找去,发现在餐馆后的暗角里放着一只鸡笼。一只雄壮的大公鸡,把脖子伸出笼外,骄傲地伸着脖子,尾巴一翘,就发出了那声浑厚的长鸣!啊——那么清脆、深长、舒心…··我深深地感动了——在这个异乡异地的柳州城!
老冯说:“明天就会被人宰杀吃掉的!”
我不信,老冯说:“你不看那饭店的橱窗写的,生烹活鸡活虾,生猛海鲜吗!唉——”老冯叹口气,“鸡不认识人的字,不知死期将至,瞎高兴,怎么你也看不出来。实说吧,倘是人,知道这是个公开的阴谋,必定趁个风高放火天,把那橱子、老板跺成肉酱!你信不信?唉!鸡呀鸡!”老冯感叹着,似乎很为鸡的这种迟到的觉醒遗憾,眼睛盯着我,看我感动了没有。
鸡在临宰前,还打鸣长啸,以便报道黎明的到来,这种殉道者的真诚,是本能的趋势,还是一种高风亮节?我不是鸡,自然不懂。但我知道,当年心怀大志的柳宗元,因故被贬为柳州刺使,“仕虽未达,无忘生人之患。”因此,他到柳洲后,破除迷信,兴办学堂,用仁义之术来教化其民,后又教之植树,种田养鸡捕鱼,他虽身陷羁绊,却不辞劳苦。
据史传,当年柳宗元办公的后院,就专门饲养着几只大公鸡,黎明即来,相续长鸣;柳宗元闻鸡起舞,乐生兴事,盼望“生人之性得以安,圣人之道得以光”。
所以,我想,那只在铁笼里伸颈啸傲长天的大公鸡,说不定就是当年柳宗元老先生养植的后代,延续至今了。想当年,柳老先生虽身处恶劣,却不畏强*,抨击统治者的苛政猛于虎,甚似蛇!痛斥现实官场的腐败,甚得柳州百姓的爱戴。莫非柳老先生的精神也传给了他的鸡群?要不,何以在宰杀之前,它还有如此强烈的殉道者的精神!
果如老冯所言,中午时分,再看那铁笼,空空的,大公鸡早已经不在了!老冯说半小时前曾听到它一声惨叫,其后再无动静。听到此,我心中一颤,忍不住跑下楼来,冲进楼下的饭店,只见那个欠我们货款的小经理,挺着那个小胖肚子,正拢着几位年轻漂亮的小姐,围在一张雅座前吃饭,生猛海鲜摆下一桌,其破费不会少于千元!一只被煎好的大公鸡,昂首挺胸地居于盘中,似乎还在引颈长鸣!我不知是该哀,还是该恨,是该怨,还是该敬?
小经理见是我,不好意思地笑道:“来来来!一块吃吧!”我知道我的加入不合时宜,退出来却想,柳宗元对于南岭的开发和发展是有重大贡献的,那几只养在后院的雄鸡,肯定为他的勤奋立了大功。今天,我在柳州城再闻那鸡鸣,意义自然与一千多年前的情形大有不同了,但我心里还是隐隐地有些疼痛。总觉得有些绝好的神圣的东西丢掉了,究竟是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楚,也许是我多虑吧。
在财富和贫困已成为困扰当代中国一个最重要问题的时侯,我也知道,货款是要不到了,自然,肉也不能割他的;他和他的那些漂亮小情人们,已经在中国形成一个巨大的有闲阶层,他们的所做所为,早已使勤劳俭扑的观念成为过时的价值观。吃一只鸡,对他们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即使是柳宗元饲养的鸡群的后代,又怎样呢?君不见,有人连国宝大熊猫的皮都敢剥下来去走私吗!
1998·12——1999·2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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