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别鹏城
[中篇小说]徐崇翔著
2006年盛夏的一天早晨。鹏城。
阵阵炸响的雷声,挟着霍霍的闪电纵横厮杀,正掀起道道狂飙,驱赶着一堆堆铅块般的乌云,漫天雨幕将天地搅成混沌一体。
一架缓缓而降的南航班机,像一只穿破云层的鲲鹏,在机场上空经过好一阵的盘旋后才滑到停机坪。从机舱里走出来的是一位秃顶、大腹便便的老头儿,他挟着一个漂亮的公文包,派头十足。陪同他的是两个北方靓妹,搀扶他沿着铺满红地毯的舷梯一步一步地走下。
他就是某某部原副部长巫其九。少许,几部车成一字形摆开,殊不知,大凡高干都是这个行头与德性,但他并没坐上事先安排好的那辆中间的深蓝色大奔,而是爬到了那紫红色的公务大巴上,向市内的方向进发。巫其九这次是应某政府部门之邀,专程来鹏城主持参加某大型高新技术产业园区建设工程项目投标的。毕竟他是行业的权威、专家啊。
天公不作美,大雨仍倾盆而下。车在路上好似小舢板在风口浪尖上翻腾。透过车窗,巫其九心想:这是个不祥之兆啊!
其实,巫其九在每次尝到各省、市重点企业工程招标大会“甜头”之前,总是非常地激动。但是他这次到鹏城,而是相当相当的不安。特区今日之“特”啊,最主要的是这两个投标竞争对手都有一定的社会根基。
资格审查表明:两个竞标企业,一个是享有“全国建筑行业的王牌军”,法人代表王军又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一个是自己七十年代的老情人——原某国有大型企业集团董事长晓莉的儿子伍尚冰。
车子从那高耸人云的赛格广场开过,便拐入科技馆,在市委大礼堂门前停下。早候在大厅里的各政府要员和各企业代表,以及该园区建设领导小组成员都在热情满满的迎接着这位部级干部的大驾光临。
巫其九与两位小姐在迎宾队伍的簇拥下,径直朝礼堂的右通道走去。当巫其九刚在主[xi]台就座时,他便梦幻似地想起过去与心爱的人儿同在市委小礼堂学习和开会时,常在那个前五排中间座位上肩挨着肩的情形:口渴了,他到大厅买红牛;钢笔没水了,他把他的钢笔水挤得一干二净;心里酥了,他拉着她的手一同伸进那软绵绵的裤子里……那感觉胜过荷尔蒙的膨胀。
许久,巫其九才回过神来,扫描着那个中间第五排。
啊,要不得,要不得!他突然发现了依旧坐在那里的老情人晓莉。虽然岁月的风尘已在她脸上记下了无情的标志,但她还是那么白白净净、漂漂亮亮。调离鹏城整整十五年了呵。他六神无主地在她那瓜子脸蛋,那长睫毛的大眼睛,那丰满的酥胸里寻找着过去享有的常春奥秘!他悔恨哪个“接触政界女孩等于穿了破鞋”的禁锢年代,把他(她)们一对交颈鸳鸯打得天各一方!
招标大会马上就要举行。巫其九狠狠地呷口茶,下意思地埋头在盆景后面,欲想用那花儿来切断他的许多美好的回忆。他以极其矛盾的心情,希望她的头像从他的视网膜上立马消失。
一场公开亮相、现场决标,龙争虎斗、鼻尖对鼻尖的较量就要开始了。
记者们匆忙地、机灵地在台上台下选择仰摄、俯摄、侧摄的最佳角度。巫其九按照通常的程序似乎不褒不贬地宣读了大会议程后,直接把老情人儿子的请上了主[xi]台。当他加重语气重复讲到老情人晓莉儿子的企业,讲到伍尚冰是个具有开拓创新和超人的智慧时,等的不耐烦的人们有些躁动起来。领导席、公证席、评估师席上的人们也相互用眼神交换着观感。然而,有谁知道,台下的他的老情人那阴沉的脸却有一种微妙的舒快。因为那话正是她耳朵所要吃力地捕捉的声音,他几乎把这句话后面的潜台词当作过去的罗曼蒂克在咀嚼……
竞标开始,巫其九心知肚明,是他从有关方面获得了发包方的标的底线,摸清了各投标方的最高出价,并把这些商业秘密作为献给老情人的最好礼物。是呵,到这个份上他也顾及不了什么原则不原则了。因此,他是装着很有底气的。
可是,当巫其九听到伍尚冰扭扭捏捏的最初几句发言时,他就觉得事情不太妙了。果然,台下一些哥儿们弹起了响指,坐在前面的一些姑娘们还三五成群地把头碰到一起,耳语着什么,什么撒娇动作都做出来了。
随即提问中,伍尚冰显得慌慌张张,有些答非所问。一位似乎与伍尚冰挺随便的瘦骨嶙峋好像是模特儿的女人竞吃了豹子胆似的:“尚冰,你接了这大工程,把我毛毛怎办?”该女子操着一口生硬的广东普通话,尾音特重。
“我中标,我要让你们这些姐妹们出去公关,跳迪斯高,贴面舞,体现女性的开放与自由。”伍尚冰踌躇了一下,把这些话没敢说。只是感到有些尴尬,然后做了个鬼脸。她有些埋怨这位结拜阿妹不该在这种盛大的场合开偌大一个国际玩笑。
“嘘——哦——”真是个放荡不羁、粗野坠落的老板呀!听说他整天整夜就是穿梭于各种女人与牌桌之间,这比社会上的痞子和浪子强得了多少啊。从后排的观众席上和二楼的包厢里发出骂声、嘻声和笑声。
事态严重啊。巫其九深感这位老情人的儿子答辩走题,味同嚼蜡。他索性点起一支大中华香烟,把那从鼻孔中吹出的青色的乌云,一口又一口地压向伍尚冰的后脑勺:你是怎么搞的?太呜呼啦。他掩饰着一种矛盾的心情,清清他那沙哑的嗓子:“同志们,静一静。我看我们的伍总经理讲得还是很好地、非常不错地,我很喜欢这种幽默诙谐!”
紧接着,他便喃喃地向这位“呜气”提出了一个又一个非常简单、近似小学加减法的盒装好的“巫术题”让他回答,企图用“对答如流”这一假象来扭转伍尚冰的被动局面,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一般情况下能凑效。但今日真是巫某对伍某的“ww对牛弹琴”,结果呢,弄来弄去还是担雪塞井啊。
巫其九半闭着眼,偷偷望了望台下的老情人,像似死者对活着人的忏悔。他好像望着她在祷告:你儿子每说一句话,礼堂天花板上的灯就熄灭一盏,只有甘拜下风为好啊。
在伍尚冰翻动标书的沙沙声中,巫其九已不断呵欠,主[xi]台上面的领导也不住地看表。从这时候起,台下有的人开始走动起来,有的在交头结耳,甚至有人递上纸条“劝其下台”。
可不是嘛,伍尚冰越是竭力宣读给人的印象越坏。巫其九不再注意他那矫揉造作、极不自然的发言,而是有意凑近身边的几个领导,同他们开“小灶”去了,他弄个纸条在评估师那边传去传来。“影响多不好呀”。其实,身边的一些领导这时也有些反感与厌恶,但他是老上级哪敢得罪得起啊。不过也有领导的眼里在冒火:部长大人,你不要以为你自己吃的苦瓜酸菜别人摸不清。
“现在是我们根据伍总经理精彩的发言与果敢地表态,进行评分的时候了。满分为10分。请评估师评标打分!”巫其九示意着他们亮出底牌——
0、6、7、4、8、10、5、7、9。
评估师所举的记分牌似乎都是用铅字笔故意写得浓度不够,暗淡无光。巫其九在他有几分清醒的头脑里,渴望着能成为一名超等的魔术大师,让这些分数加码。那0分、4分一个接一个,好似对他亮出的红牌。打0分真不象话。他又拿出一支烟,一不小心就点着了过滤嘴,我们的老领导啊,您不是难得糊涂吗?
巫其九此时感到有些累了。他吩咐着旁边主管高新技术产业园区
的查主任替他主持一下会议。
憋了好久的查主任终于得到如此机会。他便放开他那打雷的嗓门:“下面有请全国知名房地产集团公司——堪称深圳建筑行业王牌军的企业法人王军总经理发言。请大家安静!”
闲聊过的人,散过步的人,抽过烟的人,上过洗手间的人,都一窝蜂似的拥进大礼堂。人们静静地等着,张着嘴,贪婪地、好奇地注视着,而主[xi]台上的人们好像也打起了精神。
看到这一景象,巫其九感到有些埋怨自己。心想,千不该万不该叫这个“查死大炮”跟我主持的。这个老查呀,你咋还未跑撑腿呀!
轮到王军总经理啦——
这个王军一上台就摆着一副沉着应战的架势。他给人的印象是文静质朴、身材魁伟,但一对镜片里掩饰着一双聪明且富有表情的眼睛。虽然现场投标他经历过多次,但这次一听说有部长来他准备得十分充分。听说他们还制作了ppt。所以,他把这次投标当作是在领导面前第一次受到被置于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的再评判和再认识。
王军在发言开始时先是自报家门——进入正题时却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娓娓动听。
“——中国高新技术产业博览会落户深圳,这对于我们特区来说是莫大的鼓舞和鞭策。该项目位于跨国科技企业林立的深圳高新区核心地段,我们应把它看成是为深圳高新技术产业发展重要的里程碑。因此,我们这次投标的目的是把这个项目作为是对我们中建在深的一次新的检阅,树立我们新的标杆。按照基地建设规划,我们对此项目作了详尽的筹备工作,透过六大中心。。。。。。”王军一面装出似乎充分意思到比对手稍逊一筹,但又不好意思显露表明的样子。从微观到宏观,从历史到现状,从横向到纵向,一环扣一环。仿佛一个活结一个活结地织成一张网,把巫其九和伍尚冰罩在里面。
“这个项目我们将有一个新的突破——,我们决心用高标准、高要求、高质量、高速度来完成。。。。。。这是我们的一个主要使命。因为它有着策略性地理位置,有利于国际高新技术产业产生协同效益——我相信,有在座的各位领导的支持,有我们集团领导和全体员工的努力,我敢包!我能——”王军话音刚落,掌声响起,春潮般卷过整个会场。
巫其九也随着这雷鸣般的掌声,勉强地、冷冷地拍了两下手,只听得洪亮的唱票声:9、10、9、8、9、10、10、10、9。
“——刷——刷”一个个耀眼跳跃的数字很快在评估师们的底板上写了出来。偏在这时扩音器出毛病竟然响起了音乐,不知调音师有没搞错,还是幸灾乐祸。
“赶快把它关掉!”巫其九有些凶相毕露,也有些茫然了。从台下老情人那长睫毛的大眼睛里传送的光芒,他似乎明白她在冒火地、急切地等待着他如何发落,他非常害怕老情人直接冲到后台上找他。“老巫,在这个接骨眼上你不能不说话呀,难道我们的——不,我儿子就这样败下阵来!”看来巫其九只有准备拿死马当活马医了。
没过多久,巫其九权威的天平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倾斜。很快,他就召集部分评委重新商议风险金评分标准。
“各位,我们这次搞得是抵押承包。抵押,目前尚无权威性的规范表述。但有一点很清楚,抵押承包体现在‘抵押’二字上,它是我们引入竞争机制,提高企业风险度,审查法人资格的重要手段。这样,原定8000万元押金记10分,依我看可以不封顶,每超100万加1分。不知各位……·”巫其九一边望着评估师们解释着这个‘不二法门,’一边与两边的领导打招呼。顶头上司已有指示,谁敢抗“旨”呢?岂料,他的潜意识居然连大部分领导也颔首、释然。
“ok!”巫其九装着若无其事,一副官大衙门大的傲慢、矝持的架势。说来也巧,这时接替他主持会议的查主任到底是开了窍,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拿起话筒就变换语腔:“请投标人王军上台交纳风险抵押金。”然后又装着彬彬有礼地扬起右臂:“请市财政局牛科长监交。”
“我现在没——,您们事先可没通知我们”。王军在竭力地申辩。“难道这个还要通知。我们最关键的是要看公司实力。光是表表态是没有用的,这乃是在投标中所开的‘空头支票’,这哪成。”巫其九故意站起身来,连连摇头。顿时,他夹着一支大中华打了手势,几乎是带几份戏弄意味地凑近那麦克风,一边对王军进行字字珠玑地刁难,一边面向观众振振有词道:“下面——有请伍尚冰同志——上交风险金。大家欢迎!”
此时,巫其九脸腮的肌肉不知怎的耸动了两下,感到惶恐不祥,就像鱼翅插到喉咙里一样。
“我交6000万!”伍尚冰总是摆出一幅玩世不恭的样子,他偷偷地斜视着巫其九,脸上露出一阵燥热。
“慢。台下那老情人再也按捺不住,又派一名露着肚脐眼儿的小姐递给儿子好几个存折。天哪,这仿佛是在下着一笔惊人的赌注。
伍尚冰接过钱冰块融化,如同捧着救命的神符,心中涌起一阵神秘的快慰。
“伍尚冰同志——8000万!”巫其九故意放开嗓门,几乎是在叫喊。他仿佛吃了兴奋剂,仿佛给自己加保了一重稳当可靠的险。他用双手把一叠存折正反地亮给大家看,似乎要唤起与会者的一种信任心。
“王总,我们给向主[xi]打个电话吧。我们愿意群体抵押。”王军集团的一位董事忍不住站起来声援,并鼓动着他们来的一帮子人。
一些“已识庐山真面目”的人也站起身来附议:有猫腻!
台上的人们的神经绷紧了,而久经风浪的巫其九不相信自己会在这小河里翻船。
“抗议也是白费劲儿。”巫其九把手中的大半截大中华使劲地朝烟缸里拧了又拧。他抱着一种侥幸的成分道:同志们,安静,请安静!马上要公布两位投标单位的得分结果。
不用猜,所有的问题被解释于不言之中,赢面自然是巫其九老情人的儿子伍尚冰夺标。这么宏大的工程,怎能让这个坑蒙拐骗偷、吃喝嫖赌抽的人,承接工程呢?
全场哗然。哦,原来是内定人选!
“下面请主管局——作为甲方——与他们集团签——正式文本。”此时,巫其九声音断断续续,重音读错,句子读破。他心想,最好快点结束吧。
“这次招标大会开得是很成功的——主要表现在五个方面…··”。主管部门负责人在会上作着粗线条式的总结。老情人晓莉的儿子中标后,毕恭毕敬地从主[xi]台左边至右边慌乱地发着一包包大中华香烟,然后下台给他的拉拉队员们表示表示去了。
巫其九看着出场的人正掀动翻椅,高声地议论着、呼喊着:“什么公开招标呀,还不是他妈的——狗屁!”
听!从太平门传来了脚步声、喧哗声——会议结束。
按理,巫其九本应该美美地在鹏城的旋转餐厅吃顿海鲜、燕窝什么的,或是重新体验一下这里的夜生活,或是泡泡桑拿按摩按摩的。他不妨做了个假设:倘若留在鹏城,那么老情人晓莉定会乖乖地来酒店找他,好好地答谢他的。人非草木,熟能无情嘛!但他却改变了主意准备起程到广州,只见他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车门的把手。哎,望鱼兴叹呵。说着他便把长长地一口气在往肚里吸着,似乎想到自己的黄金岁月早已成为过去。他的心好像在寻觅什么,已跨进去的一只脚本想缩回来,又似乎不太本分。
果真,老情人晓莉来了,巫其九感到十分狼狈。当作这么多人的面,本想和她握过手,对她再说几句非常认真、非常严肃、非常重要的话,但又苦于没有词汇表达,只是简短而勉强地说:“晓莉。不,不。小莉同志,你好厉害哦!”然后故意凑近她的耳边悄悄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大意是督促她儿子好好工作吧。
小车已发动,驱散了巫其九的离愁。他用留恋的目光看着老情人,两个眼圈都红了,坐上车后他又伸出脑袋,挥挥手。心想,这也许是最后一次来鹏城了。
“你回去呀,怎么啦?”巫其九望着老情人装得还是那样一本正经。他这样说,以为人家没有听到这种逻辑顺序上“倒错”的意思。
车子开到cbd中心,进入鲜花簇拥的“天下第一屋顶”——市政府门前的大道上,巫其九却只当没看见一样,他紧裹在沉思中。
是呵,听说这个没有围墙的政府,已在全国率先试行政府部门及其公务员行政不作为、履行职责不力、失职渎职公开道歉制度。不假说,现今行使行政职权,需要负担越来越高的道德成本、舆论风险和党政责任啊。
“我应该向特区道歉!”巫其九心里在想。可是,这种道歉都是机关和部门的“自我革命”、自我约束、自我节制,缺乏强有力的外部监督,其彻底性程度可想而知。本人不就是钻了机关和部门这个空子吗?应该充分肯定特区在这方面是做得比较好的。而本人在这里抛头露面,乱搅和,瞎指挥,怎对得起可歌可泣的特区领导和那里的人民啊。想到这儿他似乎更觉察到:参加这次招标大会是大错特错,是间接的谋杀者,是犯时代大罪,历史大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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