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骤雨。倾盆。
这是一场暴雨,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爹爹那一离去,便再没有回来。蝶衣已经听了卧榻中娘亲的吩咐将所有可盛水的物什都放到檐下,可是家中还是不断有水蓄起来,汪汪的一片,反着烛火的倒影,粼粼的。
里屋是娘亲的豆腐作坊,几乎开始下起小雨。已经没有多余的盛器去应付漏水,蝶衣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雨水啪嗒啪嗒的打在磨上,又溅开来落在地上,在大大小小的水洼里激起声响。经久未用的石磨被雨水冲刷的恍若新生,蝶衣甚至看见了银色的闪光,蝶衣一瞬间喜欢上了这个古老的石磨。
娘亲咳嗽,剧烈的咳嗽,小小的蝶衣已经闻见死亡的气息。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有感觉,这夜,她便要连娘亲也失去。蝶衣不敢走去娘亲身边,她趴在窗前看屋边的樟树,风太大,树几乎要被折腰,是啊,树和自己一样,都还只是孩子,如何经得起这般的摧毁?爹爹说过,江南人家,家中一旦有女,便会在门前载一棵香樟,待家女年方二八,树木便可做嫁妆。女子嫁人,三样东西不可少:樟木箱子,红漆马桶,锦缎被褥。
爹爹说过,树有多大,蝶衣便有多大。
只是爹爹看不见香樟长大,看不见蝶衣长大,更不会亲手为蝶衣将树砍下,做樟木嫁妆,看蝶衣风光出嫁了。然后回头看娘亲,她半仰着身子不断的咳嗽,忽闪的烛光里蝶衣看不真切娘亲的脸。再看磅礴的雨,心里清楚,怕是,连娘亲也看不到自己出嫁了。
蝶衣听得屋外风声,呜呜的,心里害怕,可是不敢说出口。
女儿,娘亲唤她。蝶衣深吸一口气走过去。
娘。蝶衣在娘亲榻边跪下。
女儿,娘亲怕是不行了。娘亲对不起你,要扔你小小年纪一个人。娘亲咳嗽,蝶衣为她捶背,娘亲没用,什么都不能给你,就那么一个老磨了,你聪明,娘亲知道你聪明,你要自己好好活下去。娘亲一用劲,便咳出了血,蝶衣看着血印在棉被上,慢慢的渗进去,似开出了朵花,鲜红的花。然后娘亲的身体软下去,瘫在了塌上。
蝶衣哭不出来。
那一年,蝶衣10岁。
二
蝶衣将新买的黄豆一袋袋的搬进里屋,春末夏初,天气已经微微燥热起来,汗水浸透了她的白衫。街面上弥漫着淡淡的栀子花的甜香,蝶衣一手叉腰一手用袖口擦拭额头,仰头看见大好的日头,已是正午时分,嘴角不自觉的露出丝丝笑意。
于赐推门进来说蝶衣,不是叫你等我来搬豆子么,你一个女人家如何受的起这样劳累。
我都自己做了那么多年了,何以受不起。你不要这般小看我才是。蝶衣一边洗着新到的豆子一边回敬于赐。
行,知道你便是戏文里唱的那个谁说女子不如男,那你也歇息歇息,别老忙不完的。于赐说着要去拉蝶衣,却被一手拍开了。
我要将豆子洗净磨好,你不帮忙就少给我添乱。话似认真,却字句透露着嗲意,于赐便挽起袖子蹲下身去帮忙。
行了行了,你就别湿手了,我一个人能行,你去那坐着。蝶衣硬是不让于赐搭手,于赐只好在一边眼巴巴的看。
蝶衣知道于赐在看,不抬头,顾自洗着豆子,然后晾干,放上磨,磨起来。古老的石磨浑厚的声音蝶衣听得许多年了,也不觉得累不觉得厌,10岁开始便自己磨豆子做豆腐去市集卖了糊口,蝶衣心里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哪有女子要干如此粗重的活?可是怨不了谁,这是命。
相士说蝶衣这是衣食奔波出外之命。蝶衣不懂,相士留下一张信笺便走了,蝶衣识得几个字,纸上写:短命非业谓大凶,平身灾难事重重,凶祸频临陷逆境,终世困苦事不成。蝶衣虽不能将这句子理解通彻,但是多少还是知晓一些,蝶衣知道,有些事叫做命中注定。
三
李大妈从蝶衣手中接过白嫩的豆腐笑盈盈的说蝶衣啊,那么多年你自己熬过来真是苦了你了,大妈我对你好,给你做个媒吧,你家里没人,但总得有人做个主,改天大妈带你去看看邻村张村长的儿子,可好?
蝶衣低头切着豆腐说李大妈谢谢您好意了,蝶衣还不想嫁人。说着脸居然红了起来。
李大妈说看你的还害羞呢,该不是有了意中人了吧?说着哈哈笑着走开了。
蝶衣脑袋里想的,是于赐。
夏清说蝶衣你也真傻,那于赐有什么好,何必非守着他不嫁?莫非你真要跟他吃苦不成?夏清是蝶衣的好姐妹,长蝶衣两岁,是个挺能干的女子,也帮过蝶衣不少忙,她也整日盼着蝶衣嫁个好人家,可以早些结束那辛劳的生活。
蝶衣切着豆腐不说话,只是笑。她何尝不想过好日子,但是要自己守着一个丝毫没有感情的男人一辈子,蝶衣是不愿意的。爹娘死后蝶衣就一个人坚强的过了,可是再坚强,到底还是个孩子,女子。蝶衣一不顺心便去门前的樟树下对着树说话,蝶衣记得爹爹说过的话,待二八的年纪,樟树便可变为嫁妆,许是还要漆上鲜红的木漆吧,扎上红色的棉絮,风风光光的嫁一个待自己好的男人,过一辈子。
蝶衣相信总有这样一个男人会出现,像越来越繁茂的樟树叶子一样为自己遮起一片天的男子。然后于赐就在某一天出现了,蝶衣便认定了她,不管他清贫困苦,他给的蝶衣想要,就够了。
夏清看着蝶衣叹气,但愿,他是值得你去等。
四
栀子花瓣落一地的时候于赐来和蝶衣道别。
蝶衣不敢看于赐的眼睛。蝶衣只是低头洗着盆里的豆子说:于赐,你要一路小心。
于赐走上来蹲在蝶衣身边,拉起蝶衣的手,这一次,蝶衣没有甩开,于赐说蝶衣,你等我回来,我会发达,娶你过门。你吃了那么多苦,我不会再让你吃苦,我要你享福。
蝶衣点头,眼里有了泪水,但是她知道,那泪水除了那么多年一个人的辛酸,更多的是激动,是幸福。
蝶衣拉着于赐来到屋前的樟树下,她说于赐,你可知道,我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棵樟树陪我走了这许多年。爹爹娘亲什么都没给我,只有这樟树做我的嫁妆。于赐,我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很不矜持?
于赐拉过蝶衣的手,另一手举到面前,我于赐对天发誓,此去一旦发达,便将蝶衣娶过门,要她一辈子享福。若有违愿,天打雷霹不得好死。
蝶衣呆呆的看着于赐竖起的三根指,有风吹过,吹的樟树叶悉悉沙沙的响,阳光的影子透过樟树的叶子落了一地的斑驳,风中还夹杂着些许栀子花瓣残败的余香。眼里有泪,还没滑落便吹干了。蝶衣只是反反复复的说着两个字,珍重。
五
于赐在解蝶衣上衣的盘扣的时候,蝶衣的身子是在颤抖的。于赐的手也是有犹豫的,但是于赐没有停,蝶衣也没有制止,蝶衣在于赐的身下僵硬,然后又柔软下来。于赐温柔的亲吻着她,抚摸着她,蝶衣不敢睁眼,她觉得全身的血都沸腾了,她用力的抓着于赐的背,她觉得自己就要融化了。
风从窗口吹进来,于赐拉过被子为蝶衣盖上,蝶衣的脸上还有交欢后的红晕,她害羞的不敢正眼看于赐,就在刚才,她那么彻底的将自己呈现在于赐的面前,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他们就这样过早的采摘了禁果。可是明天,这身边火热的身躯便要离我而去,怎舍得?
蝶衣说于赐,此去经年,我真舍不得你。说着将头埋在于赐胸前,眼泪顺着脸颊落在于赐胸膛。
于赐将蝶衣紧紧搂在怀里:你放心,我跟舅舅前去,我花了本钱,只要一赚到钱我便回来,我说过,要你过好日子。
蝶衣点头,那你此去,是否已经打点好一切?
你放心,我将银两交由舅舅保管,我们先去苏州进批丝绸绫罗绸缎,然后南下去卖,赚了钱就回来,你只乖乖的在家等我,等着做我于赐的妻。于赐语气坚定,句句坚决。
次日蝶衣去码头送行,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只是呆呆的看着于赐上船,看着船夫解下船绳,看着船上的于赐越来越远,看着于赐的脸越来越不真切。
船离开的地方的涟漪一直不肯散去,一圈圈荡漾开去,打乱了蝶衣的思绪,脑中有一闪念掠过,此别竟是失去。蝶衣不敢小看这闪念,8年前娘亲死去的那个雨夜就是这个感觉。想要对着船喊些什么,却只换得于赐挥手告别,想是于赐见他急切晃动的手,以为是在惜别吧。
六
蝶衣依旧日日在从农家买来新鲜的豆子,清洗,磨碎,然后做出嫩白的豆腐去集市卖,只是在归家经过庙宇的时候会走进去,跪在菩萨面前,五体投地,为于赐祷告。总是久久的跪着,从不求签。不是不想,只是不敢,蝶衣不知道手中的罐子被自己摇啊摇的最后掉到地上的那一根签会预兆些什么,蝶衣只是个弱女子,蝶衣已经经受着身边最亲的人相继离开,她不愿意看见再有人离去,况且这一次,是关乎于赐和自己的一辈子。
蝶衣喜欢庙里的香炉味,那种味道不浓不浅,醇厚的香味总是可以让人很清醒,可以让人不要乱想一些东西,看着那烟气袅袅的在半空中弥漫开去,失去了原本丝缕的形状,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寺里的师傅对蝶衣说,该来的总要来,该去的总要去,一切皆为空。
蝶衣懂得师傅的意思,可是,真的要这样逆来顺受么?师傅?蝶衣看着师傅,眼里满是恳求。
施主,莫强求,一切乃注定。然后离开,只留蝶衣一个人在偌大的殿堂,看着那庄严的菩萨亘古不变的面容。
夜晚来临的时候,蝶衣便跪在自设的神龛前朝拜,她不知道自己这般的虔诚究竟能不能有所成效,可是她还是如此执着着,哪怕,只是为了夜晚一个安稳的梦寐。
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嘴里默念的是于赐的名字,但愿他一切安好,期望他早日回乡,龛前袅袅的青烟总是很让蝶衣深思,她总是会看见于赐的脸,惊恐万丈的脸。蝶衣将所有的幻象归结为自己太思念于赐的缘故,可是心里还是有个声音在说,那只是在安慰自己而已。
窗外有风,时已入秋,秋风起,瑟瑟。
七
蝶衣推着装的满满的车子回家的时候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路人将她送回了家,为她叫了医。蝶衣醒来以后家中空无一人,她很努力才回想起了之前的一切。
夏清推门进来,坐在床沿上,看着蝶衣不说话。
蝶衣说夏清姐你怎么了?这样看着我怕怕的。
夏清叹气说,蝶衣,你跟姐说实话,这孩子,究竟是谁的?
孩子?蝶衣的的嘴微微张开,双唇干燥,泛白,夏清看着心疼。
刚才你在路上晕了,乡亲将你抬回家,为了请了医,大夫诊断说,只是因为怀孕,又疲劳过度才会晕的。想是已经有三个月了。夏清幽幽的说着原委,蝶衣的脸色铁青铁青的。
你告诉你,孩子是谁的?夏清还是要问清楚。
可是蝶衣闭上眼睛拒绝回答了。她想起了那一次,在阁楼的房间,于赐给的片刻的欢愉。可是她不知道,自己居然已经有了于赐的骨肉。蝶衣不知道该开心还是难过,做娘亲的喜悦是女子生来便有的,可是于赐已走了三个多月,没有一封信,杳无音讯的分离是蝶衣难以承受的。想起那一日在码头送别时转瞬的闪念,不禁要害怕起来。
夏清说,蝶衣,你可知道,你毁了你自己。
八
蝶衣不卖豆腐了,因为她的名声被自己彻底败坏了,好好的黄花闺女,居然怀了男人的野种,谁还会买她的豆腐?一个个看着蝶衣,不是白眼就是指指点点,说着些难以入耳的话,一个个都要将蝶衣往死里骂。
蝶衣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她知道自己不是他们口中不要脸的人便足够了。谁都可以看不起自己谁都可以贬低自己,但是她知道自己要活,她要将孩子养大,等着于赐回来,给她过好日子。于是蝶衣挺起胸膛,比之前辛苦千倍万倍的过日子。
肚子慢慢大起来,连行动都要不便了,蝶衣瘦弱的身躯看着是那么的让人心痛,夏清说,蝶衣,你这是何苦。
蝶衣笑,不苦,想着肚中的生命,觉得我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自古至今,笨女子要算你一个。夏清是笑着说这话的,是苦笑。夏清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蝶衣如此固执,任谁说,说什么都不能改变她的立场,我夏清也不例外。
蝶衣一手顶着腰一手摸着肚子在门前看樟树,又过一年了,自己又大了一岁,这树也该多一个年轮了,现在,树里的年轮快20吧,有时候蝶衣很想砍下树来看看它的年轮,会是那纠缠的样子吗?还是一圈一圈细致的轮廓?可是蝶衣知道,要砍下这树,时间未到。
天气冷了,都可以看见嘴里呼出的气了,蝶衣已经能够感觉到宝宝在肚子里踢自己了,这生命的感觉在萧条的冬日里显得特别的珍贵。蝶衣想过,不管生男生女都起名冬儿,因为这个孩子的出现,让蝶衣彻底的爱上了这个冬季。
九
蝶衣说夏清我不行了,我好痛,真的好痛,我会不会死,我会不会就这样死了,我不能死的。蝶衣声嘶力竭的喊着,手用力的撕扯着床单,产婆还没到,夏清在一边说蝶衣你再等等,产婆就来了你会没事的你别怕。
蝶衣的额头全是晶莹的汗,不断的流淌下来,夹杂着因疼痛流的眼泪,湿了枕巾。
产婆来的时候天开始下雨,倾盆大雨,天像破了个洞,将雨水倒了下来。就像娘亲走的那一夜,骤降的雨,似乎要带走一些人,蝶衣以为,这次走的是自己。蝶衣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叫了,她只是大口大口的喘气,她很辛苦。
产婆说来,你听我的,吸气,对,然后用力,对了,别急,慢慢来,好了,看见头了,再用点力,对,很好,好了好了出来了,是个儿子。
蝶衣无力的躺着,看着襁褓里的儿子在产婆手里哇哇的哭着,脸上露出了笑容。蝶衣与一瞬间感受到了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眼角便有了泪。
十
夏清说蝶衣又要多养一口人,没收入如何过日子,于是便好言好语劝相邻找活给蝶衣做,因为带孩子,蝶衣不方便出门,所以只好接些针线活回家做。多少能赚点。
冬儿很乖,很少哭闹,蝶衣欣慰的想,怕是孩子也知道我过的苦,不愿再给我添麻烦了。蝶衣还是会去庙里烧香,依旧跪上很久很久,依旧不求签,寺庙香火鼎盛,菩萨的笑容亘古不变,只是蝶衣还是未能等到自己想等的人,但是她没有放弃,一直都没有,并且永远不会放弃。
有时候也带冬儿去,希望于赐在他乡能够感知她们母子的呼唤与思念,希望他早日平安归来,期待一家团聚。
又一个冬天来的时候,冬儿已经能蹒跚学步咿呀叫娘亲了。蝶衣便开始教冬儿叫爹爹,蝶衣想于赐回来时,冬儿能亲切的叫爹爹,于赐该是要笑开怀的。
十一
那日是冬儿生日,蝶衣趁冬儿睡觉的时间去交活,在路过寺庙的时候又走进去,她想和于赐说冬儿今天生日,他已经会叫爹爹,只是从未曾见,蝶衣好想于赐回来的。
当蝶衣回到家的时候冬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冬儿是窒息死的,是醒来想下床一头栽到床前的衣物篓子里活活闷死的,蝶衣一直不敢去碰冬儿的身体,她站在冬儿不远的地方喊他的名字,她说冬儿,看娘亲给你买什么好吃了,冬儿今天是你生日啊,冬儿你不要跟娘玩了快站起来,冬儿你不听话娘要打屁股的批冬儿你应娘一声,冬儿你别丢下娘一个人,冬儿娘对不起你。
蝶衣哭这坐在地上,她怪自己为什么要将活拿到床前做,要是没有那篓子衣物没准冬儿只是摔伤,至少不会死,为什么自己不早些时间回家偏偏要耽搁了,要是早些回来也许还有的救的,或者甚至冬儿都还没醒还在做着美梦呢。可是冬儿走了,冬儿,今天可是你的生日啊。
蝶衣歇斯底里,她好辛苦的生下孩子,好辛苦的养大,教他说话,走路,将来哈要教他做人的道理,要做个好男人。可是小小的冬儿因为自己的疏忽永远的走了,连一个弥补的机会都不愿意给蝶衣了。
蝶衣在夏清的怀里哭了,姐,我要怎么办,我的冬儿,我的冬儿就这样死了,姐,今天是冬儿的生日啊,姐,我要怎么办,姐,姐,我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如何向于赐交代,姐,那是我的孩子,是我自己害死他的,姐,他还只是个孩子,才一岁多的孩子啊,还什么都不懂,连死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走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蝶衣捶打自己,她宁愿自己死也不要冬儿死,冬儿还小,他连好好看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可是为什么老天就那么残忍的夺去了他,为什么。
夏清不说话,只是任由蝶衣哭着说着,冬儿已经被放在床上,很安静,一直很安静。冬儿一直是个乖孩子,很乖很乖的孩子。只是,命短,太短。
十二
蝶衣将一捧新土放在坟上,手摸着石碑上的名字又失声恸哭起来。夏清蹲下身说蝶衣,放下吧,都四年了,冬儿也不想你不开心的。冬儿在天上看你的。不哭了,好吗?
蝶衣抬头看天,是万里的晴空,没有一朵云,透彻的蓝。眼泪在抬头的时候顺着脸颊流下来,被风吹走了,蝶衣说冬儿,娘好想你。
夏清扶着蝶衣往回走,时间好快,转眼冬儿走了4年了,想想若是冬儿还在,都能上私塾了,看冬儿那水灵的眼睛定是个读书的料,准是能成大气的,只可惜。。。。。。
四年了,或者该说5年了,于赐当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来过,可是蝶衣还是这样日日守着香炉为他朝拜着,等着他回来,盼着他回来,将整颗心都放在了他身上。夏清总是将话说的很难听,她说都5年了没死总该有点消息吧,可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你就死心了好不好,你就想,要么就是死了,要么就是有了别人无面目回来了,你这样值得吗?
蝶衣怎会不知道自己的辛苦?蝶衣心中也是有怀疑,也是想放弃。可是蝶衣一无所有,只有这样一个遥远的缥缈的却又不敢放弃的承诺了,等了一年,一年又一年,什么都不曾等到,可是还是不愿意放手,因为一旦两这最后有的都失去了,蝶衣觉得自己会像一个人没有了影子,孤独的漂浮在这个世界。
十三
蝶衣看见门前那个伟岸的身影有一瞬间缓不过气来,陌生的熟悉气息,她不敢走近,怕是幻象,近了就揭穿了。于是就两个人站着。蝶衣发现他是在看门前的樟树,樟树叶郁郁葱葱,是碧澄碧澄的绿。然后蝶衣听见他叹了口气。
是于赐先回头看见蝶衣的。
他说蝶衣,樟树在,你一直没有嫁人么?
蝶衣没想到,自己等了5年,那么辛苦的一个人等了5年,等到的是你还没有嫁人这样的一句话。难道你已经将你临走的承诺忘记?难道你不知道我一直在等着你,等着你兑现你的誓言,等着做你的妻,等着你让我过好日子么?
蝶衣说那么多年不见你好吗?进屋坐吧。
蝶衣为于赐倒了茶说,你有话就说吧,没事我想你也不会来找我了。蝶衣的话说的丝毫没有感情,她终于知道自己等了5年用命等了5年的结局就是这样,她不后悔,只是有点难过,但是也很开心,至少,这个结局她算是等到了,虽然,不是自己想要的。
于赐说其实也没事,就是在外面有些不顺利,想想那么久没回,是家里祖宗怪罪没来孝敬吧,便归乡来祭祖的。
哦,这样。蝶衣恍然领悟,原来,也只是顺导来看我而已。
于赐说蝶衣,我知道是我负了你。那一年我和舅舅到了苏州,钱都被骗了,我没脸回来在外面游荡,认识了兰儿,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她爹爹是那边的富商,兰儿喜欢我,给我钱做生意,因为他爹爹的关系生意很快上手,并且有了盈利,我和兰儿也有了感情便结婚了。我本想再不回来,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可是近几年生意不顺利,我做的丝绸生意,赚的是与钱人的银子,我们店里的绫罗绸缎都是全国最好的,三年前的的夏天,一个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小男孩提着一桶黑漆将我铺子了上等的丝绸都画花了,第二天醒来梦镜成了现实,开始我不在意,想想许是巧合吧。可是三年了,总是不间断出现这样的情况,铺子里好些布料是客人定好的,结果也被画花了,我亏了很多,也得罪了很多人,我奇怪那个孩子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的脸很熟悉,可是我想不起来哪见过,我问了相士,相士说我在家乡有债,我不明白,便回来了。
蝶衣听他这样细细说来,面无表情,就像在听一个故事,一个别人的故事,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别人的故事。
最后说,你回吧,你放心,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十五
于赐祭完祖就走了。
蝶衣死了,上吊死的,挂死在樟树上。她用一匹绢,那是她唯一一匹值钱的布料,将自己吊死在了樟树上,那颗本要做她嫁妆的樟树。她的脚下有一封遗书,确切的说该是一封给夏清的信吧。她叫夏清将樟树砍下,为自己做一副上等的棺木,然后将自己放进去,在堂前放三天三夜,期间莫要点蜡烛,也不要有人守灵,三天后再将自己入土为安,要葬在冬儿坟边。
于是樟树被砍倒了,连夜做了棺材,将堂前的蜡烛全部撤去,让蝶衣一个人安睡。
十六
夜,天降大雨。
于赐从梦中惊醒,兰儿也随着醒来,相公,怎么了?又做梦了?
于赐回想梦境,他看见那个孩童提着黑漆又要去画布匹,然后有个妇人冲上来将孩子抱走了,孩童手中的漆桶泼到地上,化开一朵黑色的花。那妇人披头散发,于赐看不清她的脸,可是却有说不清的熟悉。
第二天伙计来报说,不知昨夜谁将黑漆打翻在堂前,突兀的黑色如何都洗不掉。
再以后,于赐再没梦见过那孩童,当然,也没有那妇人了。店里的一切平静。
十七
蝶衣听于赐说完那番话她什么都明白了,并且确信那个孩子便是冬儿,蝶衣爱着于赐,但是她已经不再对于赐有抱奢望。可是祸端终究是自己闯下的,冬儿是自己没教好,所以这个场子,是要自己来收拾的。
原本没有于赐的消息,至少还有冬儿,冬儿的眉眼多少有于赐的影子。可是冬儿走了,原本还有个承诺,遥远却至少是个盼头,是个活下去的理由,可是于赐又亲手打破了,如同当年那么轻易就给于一样。
蝶衣放下了,蝶衣只想收拾自己的摊子,自己欠下的命,是要自己还的。
相士说樟木有灵性,虔诚的人可以了心愿。这些多年,蝶衣一直将樟树家人般对待,蝶衣相信樟树能明白自己的。于是她将自己吊死在樟树上,于是她用自己的命来补偿了。
那一天,栀子花开了,这年的栀子花好像开的特别的早。
十八
蝶衣牵着冬儿的手一路走着,冬儿说娘亲,为什么你要带我走。爹爹不是好人。
蝶衣说冬儿,一切都结束了,你的娘亲的世界,以后我们不分离了。
夏清跪在蝶衣与冬儿的坟前笑着,虽然,她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见。
-全文完-
▷ 进入柒冄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