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论起来年龄,我比韩鹤升大一轮,但韩鹤升和我却是同班同学。都是电大汉语言专科毕业。说得好听点,我这是大器晚成。说得不好听点,我是笨蛋一个。但笨蛋有笨蛋的谦和,所以那时电大考试,韩先生就肯全力帮助我!
这在我是永志不能忘的。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可是一直没有机会报答,这心事沉甸甸地挤压在心头,使我因此对生活,对周围的一切,有了一种诗意的理解——人,真好。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是我,庸庸碌碌,无所长进。韩鹤升——韩先生,却不断升迁,先做教师,后做讲师,最近听说要做副教授了!
他讲课诙谐而不平滑,深刻而不艰涩。他站着三尺讲台,眼睛注视的是宇宙的奥妙,人类精神领域的开发和社会前进的脚步!他或而为宇宙中的新发现欢欣鼓舞,或而为社会的丑恶慷慨激昂,一句警言,能使他评点半天,一本好书能读得他十天内兴奋不已。他能把人性中的崇高,优美,丑恶,和社会生活中的伟大,卑鄙,渺小,贯穿于每一节课中,纵横他的强烈的感情,去感染每一位听众;他以一种冷静尖锐的道德批判校对一些扭曲的心态,跌宕起伏,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每听完一节课,人就象经过一番精神洗礼似的清醒陶醉——人们都这样说。
我不知此君,何以能把每一节课操练到如此出神入化的程度,真有些三年不见,刮目相看的意味了!
的确的,他有超凡的过目不忘的本领,这我知道;字也写得十分秀气。有出口成章的才华,却也有过于偏激的毛病。比如说起历代的女子,有闭月羞花的貂婵杨贵妃,有沉鱼落雁的西施王昭君,有才情皆备的武则天,也有情诗绝佳的李清照,等等,他却直言不讳地声称,最钦佩的是杜十娘!而杜十娘是个青楼女子,这就使我顿生疑惑。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我是在初中时候读过的,以那时的感觉而言,真有些催人泪下之感慨了!悲愤和惋惜之情,读后油然而生,让我三日不知肉味,深感这杜十娘真乃是奇奇一女子也,虽坠入青楼,情却那么真,意却那么切!然而,背叛和追求,竟那么残酷地交织在瓜洲渡这块地方,震撼得我的灵魂都在滴血!我不理解,一个孙富,几个臭钱,何以有那么大的神通!能说杜十娘情不真,李甲的意不切吗?不能!若照此下去,人世间,什么东西才算真,真的东西,有什么力量才能使它永恒?我是真正地越活越糊涂了。后来读《红楼梦》,我幡然悔悟,一时倒觉得那大观园的凤姐敢砍敢杀,敢欺敢诈,能说会道,是一个值得钦佩的人物了!
也许人缺什么,才向往什么吧,我知道我的懦弱和不才,但是要做副教授的韩先生,对现代文学情有独钟,对外国文学倾注一腔热心,更有三尺讲台,容他纵谈历史,横论天下,当今的世界,少说每天也有近百件新事,大事任他感慨,何以对一个500年前的青楼女子,钦佩的五体投地,赞扬有加?我就不理解了。
他看我一眼,叹口气,摇摇头说:“你老兄真不理解?”
答:“不理解。”
他似乎有些遗憾,再盯我一眼,悻悻地走开,却又忍不住转过身来,不无惋惜地叫道:老兄嗷,你真不理解呀?啊啊,吴三桂冲冠一怒为什么,为红颜,结果是引狼入室,做了明朝的叛徒,那个陈园园,虽然玉秀醇香,一代名妓,也只是一代名妓而已!而杜十娘一怒,沉得是百宝箱和奴家性命,她举身赴江涛,维护的是自己的人格和自尊,她要的是真诚,抗议的是社会的卑鄙,她的死是一种深沉的绝望呀,你懂不懂?
我突然问“她绝望什么?不就一个背信弃义的李甲吗?”
“这那里是对一个李甲,这是对人的绝望!”
我笑笑,心想,把思想和感情囿于那样的环境,韩先生是对的。追求人格的高洁和人性的自由,是社会的理想,追求人性的真诚是生命的向往。500年前在瓜洲渡口,当一位风尘女子面带轻蔑的微笑,走到船头纵身一跳,这一举动,无疑是演绎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大悲剧,但这个悲剧,并没有引起社会的关注,也没有人深思其中的内涵。500年后,韩先生再读这场悲剧的时候,竟生出如此的感慨,我猜想,这心性羸弱的韩先生,必定在他的内心世界里压抑着什么。
韩先生从一个农家院落走出来,经过自己的勤奋努力,举家走进这灯红酒绿的城市,已属不易。多年来,他以一个农家孩子的淳朴和善良对待人事,真诚地工作学习,在三尺讲台上精心塑造进取的心灵,在文学的长河里寻找人格自我完善的参照物,在道德评价的层面上寻觅一种高洁。平心而论,他是诚实的,然而他的真诚并没有赢得社会的尊重和理解,有很多时候,他的真诚被社会撕裂成嘲弄的碎片,晾晒在光天化日之下,让他品尝了极多的痛苦。
但韩先生毕竟是个读书人,书也教得出神入化,知识分子的自命不凡,加上文化人的酸臭,不时又带出一些农民意识的狡诘,结果玩出一脸苦相和尴尬来,因此,他似乎时时有愤愤不平。不平则鸣,鸣而得不到呼应,就只好留一脸深沉和激愤了。
其实,瓜洲渡的怒沉,无论怎样的惊心动魄,无论它给韩先生带来多少感慨,那毕竟是一场商人阶层对封建文人的历史性胜利!——现在,只能这样去评价它了。君不看,500年后的今天,杜十娘的后代们,现在不正争先恐后地爬上了商人的船舷,组成了一个吃香喝辣的有闲阶层,漫游地中海的阳光,观赏巴黎埃菲尔铁塔去了吗?
金钱,无疑成了现代感情的主要积蓄!
当李甲掐掐捏捏地数着剩的几钱碎银子时,孙富早已相当气派地把千两银子推到李甲的面前,作为寻求人格高洁的杜十娘,也只有怒而沉“香”一举了。
也许,韩先生有感于现实生活的种种龌龊丑陋,想来个洁身自好吧,但现在哪里能做得到呢?毕竟市场经济干扰着传统的人生追求,呈现了生活的多姿多彩,使人人都有了思想。思想带来了危机,然而,在危机中,我们不也听到了活力的惊雷吗?
然而,有一天,记得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正陶醉在《兰色多瑙河》的旋律中,韩先生打了电话告诉我,说他想要死了,觉得死很美丽!近期将自杀!
听到这消息,我很有些惊慌!我知道,死的魅力在于它以人们不敢正视的现实,应证着活着的虚狂。想自杀的人,都是想活得比别人强的人。倍受尊敬的韩先生爱上了死,真是个意外!
据我所知,他现在活得正得意呢,也许是活得太顺的缘故,顺嘴溜出的调侃,也未可知。人的情绪,往往好在得意的时候去走私,贩卖一些真真假假的东西,混淆视听。台湾的三毛,不就是在大家都认为她没事的时候自杀的吗?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
我说,过两天死吧,我有两个问题还没有弄清楚,否则,你的死,对人类社会的极终关怀将造成为一个千古遗憾!
他问哪两个问题
我说见面谈吧。不过,有位伟人讲,想自杀的人,全是懦夫!臭狗屎,神经病,abd病菌携带者……·
他沉吟半天,说这哪里是伟人的话,你不过是想借机骂我一顿罢了。随即就把电话挂掉了。
两天过去了。电话没有响,我自然也没有问,他肯定还活着——这是确切的!
毕竟,他的腰间已挂上了bp机,不断有人呼他,约他。其间有妙令女郎,多是他的学生;也有多年的同事和新结识的朋友。
放着吧,我想。
2001年1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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