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是长子人。长子人在长子办的刊物上发了几篇称颂长子山水物貌的小文章,便结识了文艺界几位长子老乡。
牛教授
我与牛教授交往很迟,但耳闻目睹其大名则早。早在我孩童时代,大概是因为他和我们村有亲戚的缘故,便常来走走,他和我大哥又是小学同学,自然就有了他的很多传闻。我大哥说他学习成绩极优秀,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倒背如流,而且能讲出很多人物典故来。于是人都说他日后能当省长部长什么的。我听后不禁肃然起敬,觉得此君一定身手不凡,属於奇人一类!便多了一些心眼,很留意起他的来往踪迹了。
终於有一年春节,我路过他亲戚家门口的时候,见一青年头戴鸭舌冒,身置蓝色中山装,文文雅雅地站在门前的对联前沉思默想,似乎在手上临摹什么,确是很有学问的样子。其后,微笑地转过身来,目光越过我的身体,望着南边的平川,独自一人,信步向前走去。这就是我后来认识的牛教授。我知道,不远处滔滔的漳河水从这块盆地中间流过,那是我们夏天一天也离不开的乐园,而现在河面已经结冰。不知这个将来要做省长部长的人到前面干什么去。
都说他肚里的墨水很深,省长部长的文化都不如他高,他知道中国的每个字是怎么产生的,表什么意,读什么音,或为什么读这样的音,不读那样的调。比如这“男”字,表示人在耕田,而耕田必须有力气。你看他躬着身,背负大田,汗水淋淋。耕不下田,收不回粮食,全家就要挨饿,难不难?做男人难,所以这田力合起来就读男。我曾想,不是大学问家,哪能有这大见解?母亲在工余,教会了我几个字,其中就有这男字。大概也是因为我是个男孩子的缘故吧,想想,自己将在这田里“难”一辈子,背后不觉沭沭地冒起冷汗来。
但不可讳言的是,我也从此对中国的汉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上学后就极度地刻苦起来,语文课就学得特别好,深感笔下坤乾大,书中天地宽,即使工作后,也孜孜不倦地追求着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的文化渊源,并且乐此不疲。我后来也细细想过,除了兴趣,那戴鸭舌帽的青年越过我的身体,把目光投向远方,并且独自信步走去的行为动作,虽讲不上蔑视,(我那时还很小)但对我的刺激无疑是很大的!因为,人一因敬佩留意起某个人时,必定有一种求近之心了。
其后,我从我大哥的口里知道,这牛教授学校毕业后,就分配到壶关县一中去教书了,课讲得特好,尤其擅讲古典文学,缀玉编珠,信手拈来,抑扬顿挫,涉意成趣,往往弄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大受学子们的欢迎。壶关一中也因这牛成孝的存在而声名大震,身价倍高,成为全县的重点中学。每到此时,我就产生一种拜访之意,但终没有成行,究其原因,倒不是当年那鸭舌帽的目光,越过我的身体而转向远方的动作行为,心有所忌,只是后来才知晓,学问之道,若涉大海,其无津涯,非专心致至不可,倘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猿意马,是绝对做不成学问的。没有学问的人去拜访、交结要做部长省长的人,岂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所以,多年来,我一直被一种敬畏的心情所压迫,未敢越雷池一步。现在想来,真真是一种大失算!
至於他后来如何从壶关县一中调出,到了市教育学院,和我成了一条马路相隔的邻居,我就不太清楚其中的原委了,但从此人们称他为牛教授确是真的了。尚有新发现的碑文字帖,或难以辩别真伪的古字类的东西,都来找他甄别解惑。教授诚以待人,鼎力相助,凡所言均掬自肺腑,无丝毫矫揉造作,论事更是鞭辟入理,惊世骇俗。我常常想,有如此高深学问的教授,没有做了省长部长,真是令我深感遗憾。
做不了省长部长的教授,却爱着家乡的山山水水。他年近七旬,三登发鸠山考察,倾其力呼吁县委保护古迹;他寻踪觅迹,著术论文,搜寻鲍宣在上党地区的文治武功;他力排众议,陈述鲍宣刚直不阿的品质,是现代文明建设不可多得的借鉴;他虽教务繁忙,却倾全力编写县教育志;他追求卓越,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他的故土情结,使的他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我的两本小书出版后,带着十分敬佩的心情赠与教授斧正,这是我第一次与教授直接接触。教授十分高兴,问了我出书的很多情况。我一一告知。教授说:近几年,他看过很多长子人写的文章,出的书,大生感叹。长子虽地处偏僻,但人文精神却十分丰富。纵观历史,一个地区,一个小县,在历史上有没有知名度,就看那里的人文环境怎样:江苏的桐城派,杨州的八怪,在历史上那么出名,其实就是几个文人闹出来的。长子有修福、光明他们,再加上秋保、长安和你等一批中青年人的参与,长子县完全可以在中国文学史上闹出一个精卫派来!我大惊,真乃教授也!只见教授的书屋里,书报杂志堆积如山,古玩字画,爽心悦目,置身此景,我禁不住想起了前清著名的文学家袁牧,此君少负才名,举进士,出知任,辛甫四十,以父丧辞官归山,不复出仕,造园於江宁城西小苍山下,以呤咏著述为乐;文辞典雅清丽,言情则直抒心灵,以才运情,自成一格,管领一代风骚!远近四方之土,投诗文求品评者无虚日,人皆以“能署随园诗弟子,此生不端谋封候”为荣。我方才理解牛教授如此高深学问,为什么作不的省长部长了。我不敢妄为地把先生比做当年的袁牧。窈以为能得到先生的指教,真是人生大幸,我突然想到,教授做精卫派的主将,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他的皓首穷经的人文精神,蕴含着长子人的刻苦和简朴,也蕴含着长子人的锲而不舍的执着。一月后,先生打来电话约我小坐。匆匆赶去,先生已用宜兴泥壶沏好一壶茶,浓香怡鼻,清丽可人,自是茶不醉人人自醉了。没想到文章大受先生的赞扬中,不足之处,逐章逐篇做了批点,连错字病句都一一指出,并因此而赋词一首:
浪陶沙
读《陶然庄散叶》有感,调寄浪陶沙。
漫步陶然庄,里巷深长,哲人育出慧花香。散叶枝枝驱邪戟。激浊清杨。长夜读华章,逗行思量,星斗阑干月昏黄。读毕合卷思闭目,哲味深长。
但近来听说老先生对鲍宣这个人物的考证又有了新的发现。
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我们现在的病是没感觉,是缺少一种汉唐自信,一种士可杀不可辱的骨气,一种挺直腰板说道的胆识。
审判长
审判长也姓牛,和牛教授是同族。我认识审判长是在回家的同一辆车上,那一天正是清明节,车上人很多,车小人多,免不了磕磕碰碰,于是叫骂的,哄抡座位的,此起彼伏,不一而足,他说你挤了礼品,你说他踩了鞋后跟,还有把鸡狗带上车的,人喊鸡呜狗吠,吵弄得人哭笑不得。我看到最后挤上车来的是一个穿法官服装的人,他只说了声“让让唉!”整个车厢立刻就静下来。都认为他在执行公务,不敢妄动,几十双眼盯着他走到车后,而他象没事人一样转过身来抓住车厢里的吊竿站下,直起眼看大家时,最后才发现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在看他!觉得很奇怪,就说“怎么啦,都这样看我!”
有人就说:“看你象抓逃犯的。”
“逃犯?谁是逃犯?!嗨!该关的关了,该毙的毙了,今儿个是清明节,鬼魂遍地都是,说句实在话,他们不找我的麻烦就行了,开车开车!”大家笑笑,整个车厢也象松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说话的这个人是谁,即然是清明节,都同到一个地方,显然就是老乡了。
车过高河村,下去部分乘客,车厢就松动了许多。审判长移到车前座到发动机的盖盒上面向整个车厢,也许是一种习惯的行为动作,他好看每个人的脸,所以出於一种很繁杂的心理,一点的都看看车窗外。
我不知道他上车时的表情是怎样的,看现在的容颜应该是个很和气的老头,他的威严80%来自那身服装,剩下的20%,我觉得就在那两道浓眉上,尚是双眉舒展,谈笑风生,除我之外,他似乎认识所有的人,这就让我感到十分地奇怪了。我推推身边的一位中年人,问刚才讲话的那人是谁?那中年人似乎惊讶于我的孤陋寡闻,用近乎奇怪的声音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呀?啧啧,牛泉宏,城区中级法院的审判长!那家伙,让你死,你不能活!他拍的那块惊堂木,咳!比那唐成,知道唐成吧?七品芝麻官里的,对对,比他厉害得多了!”我不敢再多讲什么,这名字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但不是在枪毙人的布告上!噢,对了,记起来了,如果没有第二个叫牛泉宏的人,那么他就是常在民间文学上描绘长子八景和民间传说的那一位人物了。
那篇章我读过,从传说到成因,娓娓道来,朴实无华,引人入胜,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对家乡山水人文的挚爱和真诚,很有些“君子之深情,通家之雅意”了。或咏叹或喧叙,那种细腻和真切,冷静和虚怀,浸透着一种仙风道骨的意味。而这一切我无论如何也和那种刑事审判时历色森严的表情联系不起来!人,真是个琢摸不透的怪物。
其后在一次文学评论的集会上,我再看到他时,已没有那身置装威严的服装,完全象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了。我忽然感到一种职业,一种职业着装,竟然能把一个人装饰的那么截然不同!却见他的手脚有些不利索了,言说去年生的一次大病,幸亏抢救及时,没有留下多少后遗症。只是不能太劳累,也不想见那些心烦的事了。他说由于职业的关系,他记下很多有意思的事件,记下很多特殊的表情和特殊的脸,全都透着赤luo裸的意味,那是生与死的抗争,善与恶的较量,惊心动魄,若是写出来,绝对好看。还想写些文章,但心力不济,现在,最大的想法是想把以前发表的东西,结集出版一本书。唉唉,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但其后不久,我真的看到了他出版的《潜山集》。
他说他看过我的文章,心仪上和我有许多共同之处,这也许是一种缘份吧,我们从此成了好朋友。家乡有什么消息常给我通个电话,我只是没有坐下来好好问问他做审判长时的那种感觉------
会计师
正是春温花开的时季,有蜜蜂从窗口飞进来,却怎么也飞不出去了。书上说,蜜蜂是认路的,今天怎么这样失常。飞着飞着,撞在窗玻璃上突然死去!
我想起后院的一位老奶奶告诉过我,蜜蜂最可爱,知道自己要死的时候,就飞得远远的,即使消失,也绝不给同伴亲人添麻烦。世界上尚有如此灵性的小东西,其一生彩花酿蜜东奔西跑,临死又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真是令人大生感叹!我从窗外采的一些花瓣,把它深深地埋在花蕊中间,准备厚葬之於花丛中,正在这时,敲门进来一位笑眯眯的老者,先报自家姓名,姓刘,名开新,长子人氏。说在牛教授处见到我的两本小书,教授竭力推举,慕名而来。说得我心里热呼呼的奇痒,立即从堆着的书里抽出两本签了名,在书的扉页上,抄录了古人的两句话:
非名山不留僧住
是真佛只讲家常
究竟出於何意抄录古人的这两句话,是炫弄还是自勉,我自己已记不清了。他收起书,要走时见桌上花蕊中一只死去的蜜蜂,说:“这家伙,死也会找个好地方,真乃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没告诉他原委,但从他的言说中流露出浓重的抒情气质,却是确定无疑的。
有诗人气质的高级会计师极为好客,为人也十分热心。以后他常来我这里坐坐,言谈中知道他很喜欢文学,很想在文学方面有所作为,但不慎误入歧途,做了一辈子的会计,整日地钻在那数字堆里,把天生的那点形象思维,淡化的只留下些简单的对仗和工整了。所以,高兴时琢磨副对联,填几首古词·“聊以自慰吧,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我看过他编撰的几副对联和填写的几首古词,潇潇洒洒,写屋外之风花,纪雪鸿之爪迹,气润舒展,清丽可人;质扑里透露着烂漫的幻想,幻化中又倾注了生命的真诚。其意真挚,其诚可感,文如其人,与之交往,有一种平实安全的感觉。
六十多岁的人了,还挂记着文学,丢也丢弃不了!其心情我十分理解。文学的魅力就在这里,他把人的心绪、美感、幻觉、追求、欲望,幻化成生命的情绪,凝结成精神的宿营地,开拓出千姿百态的生活情节,它给人的那种美感时时刻刻都是新的,让人喜新不厌旧!孜孜以求之!
我发现,他总想把周围的环境布置的符合他的一种文学心愿,作为喜爱文学的会计师,他常恨文意浅,不如人意深,所以他总想尽自己的微簿之力,把大家团弄得热热烈烈,激情然烧。不知不觉中就成了我和牛教授审判长的组织者。他常借各种条件,让我们一块,发掘精卫鸟精神,探究发鸠山下的女娃庙的历史,组织大家到太行大峡谷去采风,乐此不疲,成为我们中最令人喜欢的人物!
尾声
7月的一天,会计师打来电话,说老友们想聚聚,随路到潞城县的原起寺看看,寻访些古迹,发些思古之幽情,陶冶些情趣,启发些文思。夕阳无限好,但心灵需多盘点,心大,百物才通。车已备好,同行的有牛教授、审判长;再多就装不下了!
有此好事,何乐不为!匆匆奔至会计师家,见牛教授安然端坐在沙发上,一派学者风度。车到一个生活小区,接上审判长,一路风驰电掣直奔潞城而去。
此行并没有什么主要目的,散心寻趣而已,所以路过辛安泉,便看泉水,车到丹水边就下车洗洗脸。闲情似水,幽情如岚,随心所欲,似闲庭信步。此情此景令我们都从我们心中生出一种极为和谐慈悲的美学情怀,不由人诗情沛然!看山,山有情;观水,水有意。如此良辰美景,我想牛教授、会计师必有诗作产生!然而,没有,只见审判长凝视着远去的河水,若有所思地站在河边沉呤:“流水不遂人意尽,野花还作旧时开”!
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一声叹息。
其时已是中午时份,树荫下,我们席地而坐,信口畅谈,因情设趣,因事设情,很有些“无故加之而不愁,猝然临之而不乱”的深沉和老道了。谈到时下的社会风气,会计师带着几分玩笑的口气问审判长,说社会上流行的那十种人,数列下来你属于第三种,就是吃了被告吃原告的那种人。你做审判长多年,有没有这劣迹?都是知心文友,说说看,审判长淡淡地笑了笑,说如果有,我倒活得满意了,现在只有愤愤不平!不平!愤愤不平!
我心里不觉冷冷地一颤!想:一个社会竟然让人对过去的正义行为深感遗憾,这真不是一种好现象。
牛教授问会计师,象我这种人该归於那类?
第八类,山珍海味不会吃!
牛教授大笑道,对对,真是没出息得很!认都不认得。
会计师说他早有心要给江泽民总书记写信,建议净化社会风气,取缔歌厅舞场,彻底清除腐败滋生的土壤,否则就有亡党亡国的危险。信的初稿已经写成,就是想不出个两全之策,考虑来考虑去,还是杀!杀一儆百!教育不是万能的。闲云一片不成雨,黄叶满城就是秋。
牛教授大为感动说,好一个志烈之士,莫非长子还要出鲍宣第二嘛?
原起寺建於何年,起於何因。牛教授自有研究和理论。故且不论吧。但当地百姓把建寺的小山包称为凤凰山,以我看来却是独具慧眼。站在寺院,放眼望去,东西二水聚北融合,说阔则阔,说幽则幽,清自雄出,秀在险中,自成一种风景。绕着寺院,把楼榭亭台看遍,完好者雄姿仍在,颓废者痕迹尚存。牛教授做下很多笔记,也问了当地百姓很多情况。教授说,中国大地到处都是人文景观,奇谲变动,美不胜收,看来,不管过去的思想家的教导有多么宝贵,每一代人都不得不用自己的智慧来生活。
我对古迹历来兴趣不广,只是那副对联令人触景生情,良多感概:
雾迷塔影烟迷寺,
暮听钟声夜听潮,
一个迷字,造就一幅如痴如醉似的仙景,钟声和潮声把一种恢弘和圣洁带到耳边,令人心旷神怡!人间竟有这样的好去处,这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
牛教授凝视远方良久,连脸上流露出来的神情都显得很古典,很幽深。会计师抄录下那副对联,浮想联编,很有一种“有所闻而来,有所见而去”满意和豁达。
只有审判长来回在寺前走动,这个一言就把人分为好坏人的人,此时此地,不知做着何种感想,也许他的心里正涌动着一种慈悲的宗教情怀,也未可知
我只觉得原起寺的天庭里响动着一种宏大的回应:
天雨宽阔不润无根之草,
佛法无边难度不信之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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