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苫终于还是决定起床，披上睡衣，无力的走向厕所。惨白的灯光下厕所里很安静，甚至没有使用过的痕迹。林苫无奈的苦笑，然后转身回房。

夜很静，静到听的见自己的心跳，甚至听见吸气后氧气融进血液里，然后顺着血管灌入心脏汩汩涌动的声音。林苫想，今夜怕是又要无眠。

数不尽的夜晚林苫在关了灯之后，睁大着眼睛望着这空洞的黑，会忽然想起刚刚用了厕所是不是忘记冲洗？毛巾好象忘记收拾。然后翻来覆去细细的回忆，回忆临睡前自己做过的种种，想记起自己是否真有什么事遗漏了。可是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好想有，又好像没有。然后心里挣扎一番，终还是起身去看，看见一切安然。

再回到床上，便是一夜的清冷，一夜的孤寂，然后一夜无眠。

展转的想着，这样的状况已经维持好多年，像某个季节开放的鲜花，每年一到那个时节，一切就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很多年，那么，又是哪一年呢？思绪就像樱花般飘飞起来，飘的满房间都是，月光淡淡的照进来，落在地板上，窗帘静静的舞动，林苫看见了那一地的樱花，那一地，纷飞的纠缠的淡然的樱花。

二

很多年前，林苫爱上某男子，夜夜思念，夜夜展转，夜夜孤寂后无眠。安旋和单辰约会而归，蹑脚进来，轻轻的掀起对面轻薄的蚊帐，拖鞋上床。那些夜晚的月色总是皎洁的如水一样泻满整个寝室，薄薄的月光笼罩着安旋，世界在她身边便逊色了。

林苫翻个身，便听对面传来声音：“林苫。”

“恩。”林苫轻轻的回应。

“你果真没睡呢。”安旋从床上坐起来，钢制的床架刺耳的响几下，安旋靠着枕头坐好，将头转向林苫，“他们说，女人失眠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爱情。林苫，你为什么而失眠呢？”安旋知道林苫失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作为好朋友，她很想知道她失眠的原因。

林苫也从床上坐起：“谁知道呢，呵呵，我都习惯了。”林苫伸手扯了扯被子，“这样也好，我能监督你，看你是否夜夜回来，看你们敢不敢不老实。”

“那你答应我，要是某天，你真为了爱情而失眠，请你一定第一时间告诉我，好吗？”安旋一个人沉默了许久之后看着窗外说，那声音，因为黑暗而有些飘离，但是林苫听的真切。

然后房间就安静了，林苫将身子埋进被子里，紧紧的。是秋要来了么？怎么这夜变的那么冷那么冷，我这薄薄的丝绒被已难抵挡这夜半的凉风了吧？窗帘静静的被扬起又安静的落下，林苫努力的将自己抱住，以抵挡这早早降临的寒冷，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对床的安旋已经在她那同样单薄的被子下面，偷偷的泪流满面。

三

林苫用手指沾一点眼霜抹上眼角，因为长期失眠导致的黑眼圈和眼袋使她不得不用一些美容产品，但是再高档的化妆品还终究难于掩饰那满脸的憔悴。林苫看着镜中的自己郁郁的叹了口气。

安旋开门进来，林苫从镜子里看她，说：“那么早回？还是我今天起晚了？不趁周末好好约会啊？”安旋只安静的将门合上，不回话。林苫还在试图将眼代遮盖下去，却见镜子里的安旋静静的靠着门慢慢坐到地上。

林苫回头，这才看见安旋通红的双眼。猛的站起身走过去，蹲在她面前：“安旋，发生什么事了？你哭了是吗？为什么会哭你说啊，到底怎么回事？”

安旋别过头，眼泪却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灼着林苫的心。林苫知道她定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否则好强的安旋定是不会这样无声的哭泣。林苫正要说什么，安旋突然抱住了她：“林苫，我是坏女人吗？我是吗？我是不是啊？”

这样没头没尾的质问，林苫不知道如何回答，安旋静静的在她怀里，僵持。

四

林苫不是不相信安旋的话，但是她却不能说服自己接受单辰变心的事实。安旋和单辰的这段感情，是他们三个人一起经营的，若是单辰真的变心，那失恋的不仅仅是安旋，还有林苫自己。

“林苫，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他真的爱上别人，我是可以退出的，可是我不知道没有他的日子我要怎么过。你知道的，我太依赖他，像鱼不能没有水。”安旋已经被林苫安置在床上，安旋睡不着，嘴里反复念着不能失去。林苫何尝不知道安旋的心，若不是她这般的视爱如生命，林苫也不愿意做三个人中默默承受的那一个。只因林苫断定自己太爱自己，爱到甚至没有足够的爱去给那个以为是自己爱的男人。爱一个人，是要他幸福，未必是占有。既然安旋能够给的比自己多的多，林苫毫不犹豫的选择了退居二线。

无数个夜晚，林苫会因为迟迟未归的安旋而失眠，她不敢去想花前月下的他们会如何的亲密无间，单辰是不是像当初那样，眼光奕奕，深情将女子凝望；会不会像当初那样，在起风的时候为安旋披上外衣；会不会像当初那样，轻轻的在安旋耳边唱着柔和的歌；会不会像当初那样，轻轻的吻上她的额，她的颊，她的嘴角她的腮。

月光总是寂寞的流泻，无尽的透明陪伴着林苫走过这样的每一个夜晚。这过于透明的寂静，是林苫热爱单辰的全部。

五

林苫站在走廊上看，过道里人来人往，楼下的小广场人群熙熙攘攘，就是不见安旋的身影。这个钟点，该是安旋要回来的时间，单辰午休的习惯经年不变。

林苫从晌午等到黄昏，一直到夜色吞没了整个宿舍楼，有告白的男生坚持夜夜来楼下高呼意中人的名字，每天变换着花样，从吉他歌声到蜡烛玫瑰再到安静的伫立到寂寞的徘徊，到最后，却只是孤单的绝望。林苫总是不信，世间怎会有如此痴情的男子，又怎会有这般绝情的女子，林苫想若是当初的争吵，单辰能坚持哪怕在楼下多逗留一分钟的时间，也许自己的今天，远不需如此狼狈。至少不用为着他人做嫁衣，还要装的不在乎。

10点，林苫终于打通了那个多年来从未遗忘却一直回避的号码，听筒传来的每一声等待音都揪着她的心，生生的，到底还是痛的。林苫的心像掉入水里的海绵，水缓慢的侵入，看似不经意，却已经是沉重到再难提起。

只是那个被期待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响起。

“怎么，打电话庆贺吗？”林苫收起电话发现身后站着的安旋，她的脸上写满了质问，是那种胜券在握的自信，可是在自信背后，却是一颗无比受伤的心。

“安旋。”面对安旋的不友善，林苫有些无奈，她终于知道当初选择隐瞒导致了今天的局面，但是她无从改变也不想改变，若是时间重回到两年前，林苫认定自己还是会做同样的决定，隐瞒是善意的，从来都是。

六

林苫还能清晰的回忆起当年，单辰说要离开。林苫没想要挽留，更不曾要一个承诺，她只知道她对未来的迷惘不确定，不允许她给单辰任何的压力。可偏偏就是她看似冷漠的反应，让单辰怀疑她的感情，导致最终的不辞而别。10几年的交情，单辰眼里的林苫永远是那个要自己每天背着去学校，要抢着咬他甜筒顶端的那颗红艳的樱桃，受了委屈就找自己出气的邻家妹妹，她的任性她的倔强和骄横使他想一辈子做他的伞，为他遮风挡雨避阳。

情窦初开的岁月他们终于相恋，单辰竭尽全力用心呵护，将林苫小心的捧在手心。林苫等着自己上大学，等着可以公开恋情，当他拿到单辰所在大学的通知单的时候单辰拿来恭喜林苫的却是飞赴大洋彼岸的机票。

单辰看着林苫的录取通知半晌没说出话，他不知道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愚弄人，在林苫努力的向自己靠拢的时候，命运却将他送向更远的国度，相隔深深的太平洋。

“你进修完回来，是不是会在我们学校任职呢？到那时候，我可要叫你老师了呢。”林苫的笑淡淡的写在脸上，自然到没有任何破绽。

单辰自是没想到的：“如果我早知道，我定是不会申请这个名额。”他想解释，他想告诉林苫如果可以选他更愿意留下。

林苫说：“看你说的，这是好事，谁不想着能出国，况且还是拿着学校的奖学金去的，有些人，几辈子都轮不到。”

“问题是，要两年。两年，可以改变很多，人和事。”单辰怕的，是两年后的物是人非。

“如果注定要改变，我们如何能阻止呢？单辰，一切，前途为重。”

“你真的舍得我走？你可愿意等我？”

“单辰，一切随缘，强求只会让伤更痛·”

林苫逼真的演技终于让单辰一个人走了，甚至没有来告别。但是单辰永远不会知道林苫心里默念百遍的等待你回来，他同样不会知道林苫的家变让他将爱将承诺将等待看的很轻很轻，一个人的坚持到最后也许只会是一个笑话，甚至也许连笑话都算不上的时候，她能做的，只能看淡一切，随遇而安。林苫不想走母亲的旧路，不想像母亲那样等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痛了一辈子，到最后，竟是带着父亲在他乡结婚生子的消息含恨而终，母亲的路，她看的真切，如何会往复？

七

林苫不会忘记两年后重新遇见单辰的情景,他被一群女生簇拥着从对面走来,他看见林苫的时候略微的迟疑后马上又恢复了镇定,他笑着给身边的花蝴蝶般的学生讲述着什么,林苫听不真切也不想去追究,单辰的的眼里已经再找不到当年的影子·

林苫庆幸当初的理智是对的,若是等到今天他回来说终结,林苫的痛怕也不会小于母亲·林苫微笑着和他们擦肩,努力的让自己不要回头,却到底还是控制不住,回头看见的,却是一地的荒芜·

八

单辰到底还是来找林苫了,在林苫的楼下等了整整一个早上,一个下午和一个黄昏·没有人知道那个新来的留洋导师在这楼下是为了等待他曾经的爱情,除了林苫,没有人知道·

单辰在楼下站了多久,安旋就在楼上看了多久·

“哎,你说他到底在等谁呢？”安旋拍着在阳台扶手上沾染的一袖灰尘走进来,”他当真是站了一整天，可是为什么,他等的人丝毫没有反映？这女人,也太绝情了点·”

林苫笑:”你我如何知道呢？也许她不爱他·”

但是果真是不爱吗？林苫在心里面不断的问自己,或者,只是无法原谅吧·

可是凭什么不去原谅？很多年后的今天林苫又总是责怪自己的莽撞,究竟,自己凭什么去责怪？当年他离开,是我坚决的残忍的甚至连句挽留舍不得的话都没有,现在他回来,不过只是在看见我的时候没有打招呼,仅这样而已,一天的等待,已经足够惩罚他的罪过,我究竟还在迟疑什么？

这答案,是林苫找了许多年都未曾找到的,但是现如今,有没有答案也已经不再重要·

九

安旋说愿意这样等上一天的男人,定是重情的人·安旋疯狂的爱上了那个年轻的痴情了老师·安旋用整一年的时间去打动单辰的心·终于在大四刚开始的那一年,如愿做了单辰的女朋友·

林苫已经习惯了从安旋的口中得知关于单辰的种种,不是她刻意要去追问,只是安旋永远都藏不住内心的喜悦,每天将诉说当做一门功课,好好的进修·

安旋说:”林苫,他从来没有说过爱我,只是说,喜欢我·”

安旋说:”林苫,他吻我的时候总是闭着眼睛,可是为什么,我感觉不到他的渴望？”

安旋说:”林苫,他好象永远都没有脾气,他从来不介意我的种种·”

安旋说:”林苫,你说,他会不会心里有着别人,所以才对我这样不在乎？”

……

十

“为什么你一开始不告诉我你们的故事？至少让现在的我不会有这样强烈的恨,恨你们的欺骗·!”安旋听着林苫关于曾经的回忆,她的心到底是痛的,她不愿去责怪,却无法无视自己的伤口·

“对不起,安旋,我向你道歉·我承认这件事情,我处理的很不好·”林苫只静静的道歉,自始至终都是这样安静的平铺直叙,没有任何的感情搀杂,更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安旋突然走上来抱住林苫:”我知道,我和单掺交往了多久,你就痛了多久,你夜夜不能入睡,你总是好憔悴,为什么你不和我说清楚？我不会那么不讲道理,我可以让他自己选择·”

林苫突然笑了:”安旋,你不用怀疑我和单辰的感情,没错,我们曾经的确深爱彼此,但是他既然接受了你,也就表示他已经决定将我忘记·还有,我们不是商品,没有人有资格在我们之间选择,懂吗？”

安旋哭了,是因为今天她失恋·

林苫哭了,可是为什么呢？她自己也不清楚·

十一

再大的波澜到底还是要平静,所有的伤痛也因着毕业在即而退居后线,林苫奔波着的事只关乎前程和未来,和爱无关·

安旋回了东北老家,那个一入冬便可见得满城白雪的城市,偶尔会有电话联系,却到底还是带着淡淡的伤的·若当真这样便能放下,那就不是真爱,是吗？林苫这样劝慰自己，不以物喜。

待到一切都安定下来，工作，生活，就连天气都似乎不再像以前这般变幻莫测，却偏偏，依旧有患得患失的感觉。

林苫知道这伤感源自曾经，源自过往，源自安旋和单辰。

小小的公寓一个人住，夜半醒来，却总会误以为是在学校那间小小的寝室，依旧有轻纱般的窗帘在月色下夜风里飘荡，总是试图找到那个属于安旋的床位，看看她是否已经回来，只有她回来了，她才可安睡。

林苫一直以为自己可以不走母亲的后路，可是事实上，她走的，与母亲又有何不同？

母亲等到的，是一己的悲伤和满腹的惆怅，却到底不用遗憾，得不到，并非是自己未曾争取，只是努力后依然无福消受，而林苫呢？她到底是后悔的，后悔无数个当初，内心有无数个早知道，只是，她心里断然清楚，这世上最贵的，便是千金难买早知道。

十二

月色很好，雨后的夜晚天干净的像一汪深邃的湖，那几近透明的寂静，究竟，算好还是坏呢？林苫无从考究也不想求证了，因为她无力去改变。既然如此，不如安定。便暂且好好享受这一份过于透明的寂静。

林苫想，另一片天空下的安旋与单辰，怕也是和自己一样吧。只是大家都清楚，这般的处境，与无奈无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