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木门被春尚一把推开，老旧的转轴吱呀的响起，悠长悠长的。阳光越过春尚略显瘦削的身子射进屋内，顿时亮堂，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扭曲的落着春尚变形的影子，寂静寂静的。莫百由桌边转身，吐出一缕轻烟，眼睛因不适应突来的强光细细的眯成一条线，像极了门口庸懒的趴着晒太阳的黑猫。莫百眨眨眼睛，看清了来人，春尚一手支在木门上，弯着身子喘气。

“看你，什么事把你急成那样！赶死不成？”莫百也不忌讳大清早将死挂嘴边，整个村子，也就他将这世代的习俗屏弃。

“叔，今儿可真是赶死了，杨老爹要喝农药呢，你得去啊。”春尚直起腰，一移身子，要莫百立马走的意思。

“这杨富川，当真叫人```````”莫百省略的那一句意味深长，摇头，整了烟袋挂在腰际，随春尚往杨富川的老房子走。

春尚猴急，在前面不断的催：“叔，得快啊，我来时盖都开了，去晚了怕是```````

“行了行了，杨富川你不是不知道，他定是不会喝，会喝还能等到让你们大家伙都去看热闹？”莫百不紧不慢的回春尚的话，脚步却还是有加快的。

二

杨富川寻死不是一回两回了，因为次次都做大肆宣扬，到底还是没死成的。倒不是这杨富川的脑子出了问题总是做些出格的事情，莫百虽然嫌他烦人，却终究不愿说他错。若真要来个追根究底，杨富川算是个受害者。

那一年，杨富川好不容易托了人给独子杨誉找了媳妇，不大不小的办了个酒席，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小日子过起来的时候杨誉却从了媳妇的意硬是和老爹分了家，让老爹搬去老屋住了。杨富川不愿做儿子的累赘，倒也心甘情愿的住进去了，坏就坏在那媳妇竟是不让杨誉去父亲那，后来有了孩子，杨富川兴高采烈的想看看孙子，媳妇竟是不让他进门。那杨誉静静的杵在门边一个屁都不敢放。

杨富川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竟落到这般田地，回去变病到了，睡了三天，去市场爱了瓶农药就在门口坐下来，一边哭着骂人，一边拧着农药瓶。

村里人看着他可怜，拦的拦抢的抢抬的抬，硬是把他救下来了。莫百那时还是先生，先生的话最是有威性，被找了去批评加教育，算是帮杨富川说了公道话。事情就这样平息下来了。但是杨誉的媳妇可不是省油的灯，风头一过便又嫌弃起糟老头，杨富川倒也习惯了，便总来这招一哭二闹三上吊，莫百退休后都摆脱不了为他说公道话的责任，慢慢的，倒也像是习惯了。但是莫百清楚，杨富川可当死拿法宝了，他也不去说破，一把年纪的，老头子孤苦伶仃到底还是可怜的。

三

杨富川的老屋门口站了三三两两的人，闹的回数多了，连看热闹的人都少了。杨富川坐在地上边哭边嚷，说的也都是经年不变的事情，怪老伴死的到丢他一人孤单寂寞，怪老天不生眼他杨富川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却生了个那么不顶用的儿子，怪阎王为什么不早些收了自己也省得在世上遭人嫌弃，比死还难过。

莫百穿过几个人走到杨富川身边说：“杨老头，别闹了，你死了能顶是用，你那儿子是开不了窍了，还是一个人安单过日子，好些活下去。”旁边的人应和，算是赞成这说法。

杨富川叹口气说：“莫老哥啊，我也不是想要麻烦你，我是实在活不下去了，你说，生那么个不孝儿子，他妈死的早，我一个人起早贪黑的拉扯他长大，他竟为了个媳妇这样对我，你说，你说，这是哪门子的理哦！”说着，拿起手里的药瓶就要往嘴里送。旁人看着急啊，心想这回杨富川怕是铁了死的心了。莫百倒是不急，他蹲下说：“杨老头，我也不拦你，遇上这样的事换成我我也想不开，但是不是你说死就能死的，要是阎王不肯收你，你还是死不了，到时候苦了这把老骨头啊。”

杨富川斜着眼睛睨一眼莫百：“那好，我就看这阎王到底收不收我！”说着一仰头，当真咕咚咕咚的将那黑瓶子里的农药灌了下去，竟是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围观的人拥上来也来不及阻止，杨富川啪的将瓶子扔的老远，然后兀自爬到床上安静的睡好，等死。

春尚冲着莫百喊：“叔，我叫你来是劝说的，你怎么却逼了他。”旁人也附和，纷纷责怪起莫百来。莫百也不急也不解释，笑着说先看看他死了没。春尚走近去，杨富川眼珠滴溜滴溜的转，没有一点痛苦的迹象。

莫百坐在床沿对杨富川说：“杨老头，怕是你买了假药了吧，你看，你没死成呢。那家的农药定是假的，我就说了阎王还不收你啊，你还是好好的活吧。”

杨富川坐起来呆呆的看看周围，重重的叹口气，又睡下去。

四

杨富川去市集的店里骂人家卖假药，没良心没道德，自己村自己人还要骗，但是杨富川喝农药寻死的事还是人尽皆知的，人家笑说：“杨叔，你可得感谢人家卖假药的，否则你现在，早去阎王那报道拉。”杨富川想想也是，那次他真喝了假农药不死，杨誉夫妻却良心发现的来认错了，就连刁蛮媳妇，也一反常态的喊起了爹爹来。村里人背里说她是怕了，想阎王都不敢收那老爷子，自己怎还敢怠慢他？

春尚总想不明白假药的事情，杨富川分明喝掉了那整瓶的农药，如何就死不了？甚至连脸色都未曾改变，说是隔天拉了几回稀，那这样杀伤力的药即便假，也假的太离谱了些。可是看着村里的男丁用那农药去庄稼喷洒，却也能起到不错的效果，说是阎王不收，春尚是不信的，这其中的蹊跷究竟在哪，春尚百思不得其解。

莫百将春尚的疑惑看在眼里，烟嘴提在口边说：“孩子，别想了，那药，我早换了。你说这杨老头三天两头闹的，万一咱真晚到了一步他当真喝下去，那不是枉送了性命，大伙都看的真切，他不过是要发发牢骚，不是真的想死。”

春尚看着莫百，将信将疑。莫百郑重的点头，再一次的肯定。

“我们不去道破，看现在杨老头一家老小多和谐，我换的那一罐子黄泥水，算是给了他一台阶下，事情也总算圆满，你我便当那真是假药吧。”莫百慎重的说，“这个秘密，是要守的。”

五

以为假药风波就这样过了，却到底出了事，还是大事，人命关天的大事。

村口的王凤琴喝农药自杀了。她男人回来的时候看见她躺在地上不停的吐着，白色的沫子不断的从她嘴里涌出来，王凤琴痛苦的抓着自己的脖子，颈间已布满暗红的抓痕，男人看见她脚边翻倒的农药瓶子反映过来去接水要给她灌的时候王凤琴已经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门口已经聚了些人，议论着该送卫生站，有的说趁早现在灌水下去还来得及，可大家都看在眼里王凤琴已经断了气了。他男人一把捡起地上的农药罐子就要跑出去，正好和赶到的莫百撞个满怀。

男人说：“莫老先生你说说看吧，上回杨富川喝的也是这药，竟是和喝百开水没啥区别，怎么我媳妇这一喝就断了气了？难道阎王不收他杨富川收我媳妇？我今天倒要去他店里看看到底他们卖的是什么药！”

春尚用力拦住男人，莫百说：“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王凤琴寻什么死？”男人一听，一怔，将瓶子往地上一摔坐到地上哭起来。

“怪我不好，昨天我叫她去买些好菜招待过两天来的远房，你也知道咱们家不宽裕，可是那亲戚好多年来一趟我总要意思下，她死活不肯。说去地里弄些就好，省点。我就骂她，她也骂我，结果我一急就给了他一巴掌说我走了让她一个人过日子好了，她见我真要走就拉我，我不依，她就逼我说你走我就死给你看，她当初总在我面前说杨富川的好福气是喝农药喝来的，我就知道她眼红，我说你就算真去喝农药我她妈也不回来了```````

男人有些说不下去，春尚看见莫百的脸色有些变了，围观的人议论声大起来，都要盖过男人的哭声，“我不该啊，我真不该说那话啊，是我逼死她的啊，是我不好啊，凤琴啊，你怎么当真会去学杨富川啊，不买就不买了嘛你好好的寻什么死啊，我不回来我能去哪啊，你现在这样一走我一个人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六

王凤琴的丧事办的很简单，连个花圈都没有。坟头只有一块新刻的墓碑写着她的生辰，和两只在风里忽明忽灭的蜡烛静静的烧着，流了一方小小的蜡油。

黄昏的时候莫百带着春尚去了王凤琴坟头，只有他们知道王凤琴死的冤枉，除了已经躺在地下的王凤琴自己，怕也只有他们两清楚了。

莫百在王凤琴的坟头恭敬的鞠了三个躬，眼里是茫然的，他没有一夜不见到王凤琴那双幽怨的眼，她怕是到死都不明白怎么她和了那药就这么一命呜呼了吧。

“叔。”春尚要说些什么，被莫百扬起的手打住了。

“孩子，跟王婶道个歉吧，人死不能复生，那农药的事就让她过去吧。咱们不对，但是已经没法改变了。”莫百的话，看似在教春尚怎么做，却更像是在向地下的死者忏悔。

夜风有些寒，莫百的蓝布衫仆仆的被吹响，下山的时候莫百险些摔交，幸亏春尚眼疾手快给拉住了，否则这一滚下去，不死怕也只有半条命了。春尚担心的说：“叔你可走好啊，你一把年纪的可经不起摔啊。”

莫百想倒是希望坏个经不住的跤，若是死了也好去和王凤琴道个歉，是他自作聪明的决定害了王凤琴啊，他是杀人凶手啊。

“可阎王还不收我啊。”莫百感慨说。春尚听着，怎么就觉得叔的话像是在惋惜，他断定是风声飘摇了叔的声音，一定是。

王凤琴坟头的蜡烛在风里慢慢的灭了，再发不出光和热来。

那假药的真相，也就随着那阵夜幕里的风，越来越远，最后消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