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无心说爱陶然庄庄主

发表于-2007年06月22日 早上8:18评论-0条

那一年好像是秋天的一个午后,我正被一团困顿折磨的无精打采,似睡非睡地扒在桌子上,忽听有人敲门,接着就从门外走进个农民式的人物来。他先站定,冲我笑笑,然后走到墙角的一个地方坐下,慢慢地掏出一团已经揉折了的纸,自己翻看着,说他是来学校报到上班的,最好安排些杂事干干。

我半天没有醒过劲来,觉得天方夜谭似的莫名其妙。学校早已人满为患,缺得是能带课又有高学历的人才,一个打杂的哪里找不到?但那证明上写得清清楚楚让给他安排杂事干。我一看,此人长着皮偌曹似的大鼻子,脸膛究竟是因为太阳的多次曝晒,还是因为不胜酒力所至,红得如一副关公脸。这样的人也能做老师吗?我心下想。突然想起如今是工人宣传队进住学校的时期,既然大老粗可以领导学校,泥腿子何以不能上讲台。我于是说:“请坐,欢迎您!”其实我很有些言不由衷了。我看看他,他看看我,两人对视到一起时忍不住忽然笑起来。于是,我掏出烟来让他抽,他却从一个破旧的黑提包里掏出几个软柿子让我吃。都知道这是在掩饰一种窘态和尴尬,却谁也没有说破。

“乡下没有什么好东西可吃,自家种的柿子熟透了,甜甜的,好吃。”他捏着两个软柿子炫耀着,笑里流露出一脸农民式的狡诘,所以小眼睛就放着格外殷勤的光芒——直到多年以后,我也没有忘记我们对视时忍不住笑起来的情景。

这就是我最早认识的李国文。

后来才知道,他是从乡下的一个七年制的学校调出来到城里的。妻子还住在乡下,生有三男一女,双亲都还健在。为什么来城里?他没有说。他只说他不想带课了,想在学校做些零碎事,看我能不能关照一下。我觉得他提出的要求在目前难以满足,只说以后看看情况再说,因为,那时候,初二年级正好缺个语文教师。他既然说他在乡下带过高中的课,我便放心地安排他去接替,但我私下也有很多的不放心——我们这个学校是个厂办学校,而且好多学生是随支援三线建设的父母从天津北京转过来的,单是口音的接受就有很大的难度。而李国文是一口的本地口语。我想,出问题恐怕要出在这口语上。但不久,就有他们班的学生反映说,李国文在大街上卖大葱,把资本主义的小尾巴摆到大街上去了——出得问题偏偏不是口语,这就令人感到莫名其妙!

卖大葱的情景是他班的学生看见的,还说“一斤两毛八,烂叶不准掐,”挺资本主义小尾巴的!这在师生中间造成了极坏的影响。那时侯,在农村割资本主义尾巴割得正浓,城里反资产阶级特权也如火浇油,于是,第二天便有顺口溜在学生中流传:“李国文卖大葱,一斤两毛八,烂叶不准掐。”学生一看见他就在背后喊,他终于走不进课堂,走进去学生就起哄,课也讲不下去了。

作为一个人民教师,竟然到大街上去卖大葱,把在农村都需割掉的资本主义尾巴带到城里来了——事实上,在那个要把剥削阶级的思想统统埋葬的年代,就是卖大葱这事情也非同小可!于是,党支部书记让我找李国文“谈谈”。

显然,他已经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于是走进来笑笑,坐下,等我的问话,脸上已带着一脸的羞愧和难当了。我看着他的那个高高的鼻子,心里想,皮诺曹撒一次谎,鼻子就长一寸,但童话毕竟是童话,那意义是在教育儿童们不要撒谎,做个诚实的人,于李国文的高鼻子本没有什么勾当,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尽记起《木偶奇遇记》里的皮诺曹撒谎的排挡。也许是我希望他撒谎能撒得圆满,编造也能编造的得体吧,使我能给亲爱的党支部一个满意的交代,我真的不希望他的那些“烂叶不准掐”的细节,再派生出一些有损他人格和心灵的新闻和故事来。

我问了问他卖大葱的情况。国文苦苦地笑笑,半天没有说出话来,脸膛红赤赤的像涂了一层油彩,解释说老父亲在自留地种了一些大葱,快过年了,换几个零花钱,给孩子买几尺花布,做一件新衣,购些油盐酱醋,只是乡下十分穷苦,已经无力来购置什么年货。大葱也是悄悄地运进城里来,在一个暗处卖的,中午父亲回家吃饭去了,他就给他照看了一会摊子。只是怕城管看见,万没有想到倒被学生碰上了。

国文难过地摇摇头,说老父亲也知道了这件事,很难过。老父说城里实在不能教书了,就回乡下来。农民就是农民,农民别做发财梦。当初我就不同意你调到这城里来,有什么好?卖个大葱,倒编成新闻故事了。什么烂叶不能掐?你们连葱胡子都掐了,我们敢说什么了?实在是穷得没有办法了,才去甘当这资本主义尾巴的。谁不想要个脸面?回就回去吧,守家在地的也好。国文执意不肯。父亲说,你打得什么主意,也该说道说道,何苦受这份罪呢?国文笑笑不语。停了半天方说,你老了,就别管那么多得事情了。你管得了那么多事吗?你管不了!你是瞎抄心。

其后,领导怕再弄出些其它事来,就按排他做一些杂事,国文也十分乐意。私下里,他总和我说,城里人不知道乡下人的苦,说再不能这样活下去了。对於他的感叹,我虽表同情,但也没有多少积极呼应。至于他要怎么样过下去,也从没有对我们说过。也许觉得我们帮不了他什么吧。但我总觉得他每日很忙很忙,前也忙,后也忙,究竟忙什么,谁也说不清。每天的每天都是这样,一下班,饭也顾不得吃,骑了个自行车就到市里去了,直到很晚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倘见我们还没有睡下,就转过来冲我们笑笑,悄悄地躺下,想自己的心事。第二天仍是忙。

吴买生憋不住了,问:“你每天忙什么呀?出出进进的,戏不看电视也不看,不累?”国文笑笑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上有七十岁父母,下有弟妹儿女,老的要照顾,小的要吃饭,春天要帮他们种下,秋天要帮他们收回来,一样顾及不到都不行,哪里还敢说个累?!”

的确的,他每日似乎有很多事要办。一趟乡下,一趟城里;一趟城里,一趟乡下,脸整日都是红朴朴的。他似乎不知道什么是娱乐,也不知道什么叫休息,办完他的公务,就忙活他家里的私事。他活着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企求、爱好和享受,连睡觉都很少。他白天奔走,黑夜也忙前忙后;没有怨言,但也不见他有多少欢笑。见谁都要不好意思地笑笑,但见谁也不说什么多余的话。他似乎感到自己办的事很琐碎,无聊,细小吧,但他每天都不知疲倦地去办着,一刻也不松懈。最好的时候,是私下对我说一声“难哪难!”我觉得只那一声“难”,就是对我的最大信赖了。但究竟为什么难,难在哪里,我也无从知道;他似乎也不想和别人多说,别人也就自然不便去多问。

忙过了春夏,忙过了秋冬,忙过了那个红红火火改革年代,国文终於也老了,但脸仍是那红朴朴的鲜亮,那个皮诺曹似的鼻子,依然戏剧性地巅镶在脸盘中间,虽感到大而无当,却又必不可少——我只觉得这鼻子使他的那种“老”,有了一个光辉灿烂的着眼点。

前几年,厂内情况不济,国文下岗回家。适逢初夏,他们村有个庙会,便邀请我们一同前去看戏,并特意让儿子开了车来接。国文在院里支起一口做饭的大锅,搞得隆重而又热烈。虽是家常便饭,小碟小菜却准备的十分丰盛。十间瓦房窗明几净,显示着主人的整洁和勤勉。为了招待我们,国文把在城里工作的儿女们一个一个都招了回来做招待,还说,没有这些叔叔们的帮助,他决不会混成现在这个样子。儿女们似乎很为此感动,竭尽全力地招待。

直到今天,我们才完全明白,国文当年决计从乡下调到城里来教书的意思了——他借着城市这个码头,借亲朋好友帮助,把乡下的孩子一个一个送到城里读书,其后又是依托着亲朋好友的帮助,按排他们一个一个参加了工作,其工作的艰辛和难为可想而知,怪不得他整夜整日的奔跑!我觉得国文像一只耐劳的乡绅,他艰难地站在泥土地上,用汗水和热情托起一片蓝天,放他们的孩子们自由自在地在城市的天空生活翱翔,而他自己却告老还乡,在他曾经生活和耕作过的土地上,实践着一种耕读传家久之的观念。

2001.3。30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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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梦的出口点评:

文中的李国文是中国作协的李国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