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最高的效率莫过于扔向春运期间的火车站。自进出口各道关口及候车大厅，人流密集的程度有如露天里一摊糖水引来的蚂蚁。人头攒动的景象，让人担心会撞个血流成河。从候车室到站台的那段甬道里，移动的仿佛就是由人组成的整块软质材料，好比米花机器里渐渐露出的米花杆。站台上近水楼台先得月，靠所属车厢近的乘客不用跑；而离所属车厢远的，在打穿花似的拼命飞奔，像一群饿狗见了骨头在拼命争夺，大包小包交相撞击，错综复杂，形势的危急和场面的混乱好比是周围响起了枪声炸弹。车厢里，货架爆满，中间通道更密不透风。此外有睡在座位下面的；有长蹲厕所不出的；就连车内的洗漱、打水处也都变成座位；就差空中没有来一根绳子，人们无法施展小龙女的独家绝技。男女老少，身体紧贴，体现了最伟大的友谊，同时也将孔夫子“男女授受不亲”的思想彻底否定，可见现代文明的厉害。列车里座位黢黑，边缘却闪闪着耀眼的白光，这光亮仿佛经千年的沉淀，底蕴的深厚可以让国学泰斗感到汗颜。平日里能使人一见便省去几顿饭钱的巴掌之地，这时珍贵得却如少女的贞操，人们守之如命，非体内之急危及生命，不肯离开，生怕被人抢去。在这时，最高上的道德家都将蜕变成粗野之徒。可见，要深刻认识中国计划生育的重要性还非得经此一遭不可。

世杰就是在这样的盛况下，踏上了回家的征程。两节车厢交接处，向来都是站家必争之地。因为这里好处颇多，一来方便抽烟；二来便于如厕；对于那些以扒窃见长的高手，最便于逃跑。而他的座号为1号，离这里最近，可谓是头把交椅；可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提倡节约的国家，就算这样一张大如婴儿尿布的座位，都会一分为二，这就好比这把交椅还是一个古人，没有现代文明人的婚姻观，还是一夫两妻制的实践者，所以世杰最多也只能占一半。世杰的一半在里面，以车头为坐标里面属于左，这点还贯彻了传统文化“以左为尊”的理念，可见设计者匠心之独具。

当然这些匠心世杰也明白，只不过开始盼望身边能是一个美女，多谈两句话也可缓减长途旅行的倦意。不幸得很，世杰的二分之一却是一个年近四十的大妈。大妈很胖，满身的肥肉稍微一动就闪过不停，仿佛安了弹簧。她身体贴在世杰身上，有如海绵般柔软。大妈带着一个小孩，小孩两三岁的样子，正在长牙的口中不时流出道道清泉，滋润着胸前的那片衣襟。

人们评价一个东西可爱，一定是在具体的条件下。好比说小孩天真无邪，那一定不是在他把你烦躁得心毛意乱的时候。世杰所在的车厢挤出了水，而那小孩依然活奔乱跳，可见少年不知愁滋味。由于时间长了，加上水果吃多了，小孩不停地叫着要上厕所。大妈正是出于位置归属权的考虑舍不得离开，就贯彻“物尽其用”的理论，叫小孩就地解决。本已垃圾满地的车厢再加上这道温泉的沁润，变得百味俱全，腾起的雾气，闻久了可以让胸中之物重返人间。

初生牛犊不怕虎，兽虽如此，人何以堪？小孩不安分得很，丝毫没有把生人当回事，好像闻到世杰身上有股香味似的，硬是朝他身上攥。一双刚从口中拖出的手在世杰身上揩来揩去，使得世杰的衣衫如雨后的地面，湿漉漉的。世杰看到此，脸上顿生的愁绪像天边的浓云，恨不得大声谩骂。

大妈看不过去了，不好意思道：“阿毛啊，规矩点，你看把叔叔身上弄得……”

世杰听到“叔叔”二字，心中有如大风吹过静湖，顿生涟漪。喜的是自己竟然是长辈了，好像说话从此就该有分量；但一想到自己成为这位大妈的小叔小弟，恐怖万分。就像驼子死了两头翘，又好焦又好笑。于是勉强笑道：“不碍事的，没关系没关系。”而恨不得说“再不管好你的孩子，小心我不客气。”

“小伙子啊，从哪来上哪去啊？”大妈问道。

世杰万万没想到自己的辈分变化快如那证券交易中心的股市，郁闷万分，便装没听见。

“小伙子啊，从哪来上哪去啊？”大妈追问，要考个究竟。

“南京，重庆。”世杰的回答像在拍电报，惜字如金，像多说一字就躲要钱似的，其实是懒得搭理。

“哦，他们说南京的鬼好多，是吗？重庆好热啊！”大妈阐释了一番。

“哦。”世杰就像在网上聊天，来了个万人痛恨的“哦”字。但是大妈毕竟不上网，不知道此字精深的文化倾向。

“看你年纪，快二十了吧？老爸老妈什么工作啊？”大妈又问。

面对大妈的户口审查，世杰有点不耐烦了，于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了一个最简明的方法问道：“你呢？”

大妈使出乾坤大挪移，摸着孩子的头说：“毛阿，来来来，告诉叔叔，你老爸老妈什么工作的。”

世杰暗笑自己的辈分又提高一倍。大妈让小孩来回答，世杰这问题就相当于换了季的商品，被打了折扣。世杰想到此，心中百般不是滋味。

“爸爸是工人，妈妈是农民。”小孩唱着儿歌。

世杰根本没心思管他爸妈是工人还是农民，只是听着那声音好笑。

“不对不对，好生说？”大妈纠正道。

“妈妈是工人，爸爸是农民。”

世杰听到小孩来了个逆命题，惊叹三岁小孩竟能领会如此深奥的数学思想，心想此乃天下之奇才。

“尽瞎说，爸爸是什么？”

“是——老师——医生——工人——农民——医生——”

世杰被小孩蒙住了，无语。

大妈见无趣，也不再纠正，小孩也把大脑仅存的几个职业名词翻来覆去讲了几遍后住嘴了。可能是说累了，小孩撒了一泡尿，缓建一下疲劳。尿势有如猛虎下山，撞击在地上，激起的残余势力猖獗得很，径直飘向世杰的身上，还觊觎世杰的脸。世杰坐在里面，让不开，只得蒙着头，避免尿从口入。

世杰本来晕车，最是那恶心的臊味，使之有想吐的冲动，但又无处可吐，窗户严严实实，人群密不通风，不至于吐在书包里背回家。暗骂：“shit！妈的。”但又说不出口，怕有损大学生的形象，只好就趴在书包上，用两手把耳朵眼塞着。

火车就像一条蚯蚓，拖着长长而沉重的身躯，在踽踽爬行。虽然车厢内的噪声很大，但那毕竟是人声带振动合成的产物。时间长了，在与火车发出的声音的较量中逐渐落了下风。尤其是入了夜，余下的就是那无尽的“哐哐——哐哐”，听久了，耳朵会长老茧。

火车还像一个最彻底的慈善家，要把爱心播撒到每一寸土地。但苦于身宽体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于大站小站靠过不停，恨不得看见一个阳台就要停一下。行过一站又一站，车上的人不是愈来愈少，恰恰相反。就像一个水池，进水管的流量总比出管大，里面无时无刻不饱满。

世杰由于趴在包上久了，沉重的大脑把双手压得发麻，而心里又闷，欲吐不能，坐也不是，站更不是——因为根本没有空间，站不起来。小孩的尿一泡紧接一泡，待到列车像训练有素的军队前行。问着弥漫在空气里的尿臊味，世杰感觉要折寿。

都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坐在这火车上的感觉就是车上一年，车外一天。行至金华，一停就是两个小时。人们思家心切，车内骂声不断，原先睡着的被骂惊醒；没睡得反倒被骂声吵得晕了过去。世杰也正是在众骂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世杰被骂声惊醒，显然又是火车进了大站，开始长停。此时车内灯光通明，窗外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些城市建筑物。世杰打听了一下，才知道火车已经到达株洲站。每逢大站，注定是上者几倍于下车者；更何况像株洲这样的南北枢纽。

不一会儿，世杰看到车上有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增加了若干大包小包。甚至一些锄头、扁担之类的，横七竖八乱堆，使原本拥挤的车厢新增几重危险，一不小心碰到头上，会一命呜呼。

此时大妈和孩子相继醒来，小孩哭着又要撒尿，大妈也觉得麻烦，骂道：“狗日的，懒牛懒马屎尿多。”世杰听到“屎”字，联想到那味儿，恐惧万分，额上的皱纹顿时如被压扁的矿泉水瓶。

大妈见再让其撒在地上，整个车厢都会泛滥成灾，就把先前扔在地上的健力宝瓶子拾了起来，说道：“来来来，往里面。”小孩试了几次，未果，大妈无奈只得亲手使其就范。

然而现在的厂家在产品的生产方面，最响应国家创建“节约型社会的号召”。也不知是小孩尿量大，还是罐子小，总之最后瓶口尿液泛溢的状况如惨了水的油锅。那液体流到大妈的手上，揩之不尽，又找不到水洗。其实水是有的，袋内就有两瓶农夫山泉，可惜成本太高舍不得。紧接着小孩嚷着要吃橘子，大妈也只好从袋中取出剥好递给他。世杰见此恶心不已，想到自己的童年是否也曾这样，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本文为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其中一个很小的细节，欲知下文，敬请关注下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