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二妮文墨海工作室

发表于-2007年06月24日 晚上11:16评论-0条

刚过新年,山村也如个大姑娘似的换上了漂亮的新衣裳,那山,那树,那路,那屋顶,樱花,桃花,李花,打破碗碗花,还有那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把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装点得跟世外桃源一般,又仿佛一位盛装的女子,那草绿是她的裙子,那金黄是她的衣裳,那粉红是她的脸颊,那乌黑是她的头发,那闪光的露珠是她会说话的眼睛……春天来了,春回大地,春满人间,四季如春,一年之际在于春,你看,那每家每户的门联上不都这样的写着的么?

春天来了,春水涨了,柳叶儿开始吐芽,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充满了希望,牛儿们在路上悠闲自在的吃草,狗儿在院子里肆无忌惮的打斗,猫儿也开始叫春了,上屋下梁的四处乱窜,把正要出来活动的老鼠吓得胆战心惊,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眼睛一闭全是恶梦。

春天来了,人们白天再也不会窝在家里打麻将,而是呼儿唤女,早出晚归,男人们上山耕种,女人们下河浣洗,老人们躺在凉椅上,手里拿着一支长长的烟管,闭着眼舒舒服服地享受着春日的暖照。然而最高兴的,还得数那些七大八小的毛孩子们,爬屋上树,打弹弓,取鸟蛋,捏泥巴,折纸飞机,跳皮筋,藏猫猫,过家家,几个人把手拢在一起,唱“点点窝窝,牛屎巴锅”……

俺记得,俺那天刚从桃子丫下的锅底滩抓泥鳅回来,急吼吼的冲进屋要向俺老爹邀功请赏,可俺前脚还没进门,就和俺那刚从茅房解手出来的爹撞了个满怀,俺爹立马摔了个狗趴,还闹了一个踉跄,而我,自然是第一次在白天看到了满天的星星。俺还没来得及叫声爹,爹的手就如那芭蕉似的蒲扇呼的一耳光抡了过来,打得俺顿时晕头转向,摸不着北,手里的泥鳅一下子飞出去,“啪”,稀泥似的摔到墙上,又懒懒的散落下来,然后成了可恶的鸡们肚里的活食。

“龟儿子,叫你不要扁(玩)水,你偏不听,看不哪天淹死你,书不好好念,成天和她缠在一起,没出息的东西。”爹又一耳光打来的时候,我下意识的躲开了。

爹说的她就是隔壁王二叔的女儿二妮,二妮是和我同一天出生的,我前脚刚从俺娘的肚子里伸出来,二妮娘就在隔壁牛圈里昏天黑地地叫唤开了,农村的女人不像城里,生个娃还要在医院里呆着,农村女人可没那个福,挺着个大肚子还照样下地干活,二妮娘生二妮的时候,她正在牛圈里掏粪,忽然肚子一疼,二妮就掉在二妮娘的裤裆里了。因为我是个男娃,二妮是个女娃,二妮的爹牙恨得痒痒的,平时见我,那一双眼珠子恨不能从眼眶里蹦出来,变成子弹把我给打死。然而俺和二妮,可是正宗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打小穿开裆裤时我们就在一起玩了,她爹帮她烧的红薯,她总会给我留上一个,我娘给俺烤的香胡豆,我也总不忘要悄悄的送给她一串。

我和二妮的关系虽好,但两家的大人却是死对头,“鸡犬之声相闻”,两家中间只隔了一道院墙,但却似要至老死也不相往来。

俺听俺爹讲,我们两家结的是世仇,这仇从上个世纪,俺爷爷那个时候就已经生根发芽了。俺爹讲起俺爷爷,嘴里满是叹息,唉,你爷呀,是个真正的败家子,你曾祖父给他留下那么多的好田好地,却被他几杯酒几口鸦片就给败光了……

俺曾祖父是当时的大地主,可俺爷从小便娇生惯养,又喝酒又抽鸦片,于是,家里所有的田地都被他变卖光了,等到一解放,却落下了个破落地主的名儿。破落嘛,啥也没有了,只苦了俺爹,俺刚好是解放那年出生,没当过一天的少爷,却被俺爷爷连累受了几十年的批斗,万分黑得像锅底。那时候,地主的娃是不准上学的,所以俺爹小学二年级还没毕业就辍学回家干起了农活。

你老子当时才九岁哩。俺爹主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总是不免要在我的屁股上轻轻的抡一巴掌,娃呀,你能上学,全亏了你列祖列宗上辈子积的德啊。

爹不允许我跟二妮在一块玩,至于原因,是我后来才知道。原来解放前,二妮的爷爷是俺爷爷的长年,说长年大多数人都应该知道,就是鲁迅《闰土》里曾经提到的那个所谓的“长工”,也就是一年四季为地主家干活,混口饭吃的。

俺爷爷是乡中一霸,对老婆儿子犹拳脚有加,对下人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好不容易熬到了解放,二妮的爷刚一翻身,就伙同儿子把俺爷爷和俺爹关进牛圈,还给戴了顶高帽子,这样一整就是好几十年,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小平他老人家摘掉了地主们头上的帽子,俺爹才彻彻底底的翻了个身。

土地下户了,农民过上了好日子,但两家的仇却从此结下了。村里的其他人都和俺爹不计前嫌,和好如初,但唯独二妮爹,仍与我爹横眉冷对,也许是思想观念一时还不能转变过来吧,一个曾经的少爷,一个曾经下人的儿子,一个是一无所有的贫下中农,一个却是地主恶霸,他们是阶级敌人,虽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方针已经取消好多年了,但这两家还是处于不愠不火的冷战状态中,一有机会便会大吵大闹一架。

每次吵架,我和二妮便趴在自家的窗台上看,两家的大人在院子里,牛似的,你瞪我,我瞪我,我骂你一句,你还我一句,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尘土满天,到处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火药的味道。

不过还好,每次到关键的时候,村里维持秩序的老支书便匆匆赶来了。

然后就是调解,说的也总是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比如二妮爹妈多挖了一点我家的土地啦,又比如二妮家的鸡跑到我家院子里突然消失了啦。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但这一对邻居,却似有血海深仇。自打我记事的那一天起,两家的战火和纷争便没有消停过。

但农村人吵架,从拿孩子开刀,上辈人不关下辈人的事,所以不管大人们闹得有多么轰轰烈烈,却丝毫不影响我和二妮的来往,我们一起上学,又一起回来,一起玩耍,又一起挨打,大人们看在眼里,只能恨铁不成钢,却拿我们没有一丝半点的办法。

二妮问过我,他们为什么要吵架呢?

这个问题把我问倒了。

是啊,大人们真是麻烦,他们为什么要吵架呢?就为了那点边边角角的土地,还是为了那根锄把粗的酸枣树?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到二妮家去玩耍过,二妮也从来没越过院墙的雷池一步。

二妮问我,如果我们长大了,还会不会像俺爹一样和她吵架呢?

我摇头发誓不会。

二妮让我拉勾。

我就在她那兰花般的小指上轻轻勾了一下。

从此,我和二妮便盼望着早些长大,谁知这一盼就是十年,十年过去了,我和二妮一同考上了大学,又一起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山村做起了小学教师,她教语文,我上数学。

为了二妮,我放弃了留在大城市的机会。

为了我,二妮至今没有找男朋友。

小学就建在离村子二里半外的一个山坳里,刚开始我们每天一起步行,到后来,我用发的工资买了辆嘉陵摩托车,二妮便抱着我腰,把脸贴在我的背上,哼着歌儿到学校去……

当我把俺和二妮的事情告诉俺爹时,俺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觉得可能吗?转眼间十多年过去了,俺爹也老了,他已经好多年没和二妮爹吵过架了,但两家老人还是那样,你不理我,我也不睬你,偶尔碰到,也形同路人。

为什么不可能呢?你们上辈子结的仇,关我们小辈的什么事?

俺爹老了,俺爹什么都听我的,你自己看吧,俺对他二妮没有意见,这伢从小我看着长大的,不像她爹那个犟脾气,只要她爹同意,我没有意见。俺爹和二妮爹吵来吵去,争了那么多年,也觉得累了,他认为即使不解放,俺爹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因为俺爷爷已经把家里能卖的全卖光了,自从我考上大学,他也看开了,那些田边地角的,还拿来干什么?谁还稀罕种地啊,村子里身强力壮的全都出去打工了,大片大片的土地荒着,送人还没人要呢。

俺爹好说,可二妮爹,当二妮的话刚说完,他就破口大骂开了。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他祖祖辈辈都欺负我们老王家,你如今倒好,却和那狗日(她爹一直这样骂我)的好上了,你要和他好,没问题,除非我死。”

二妮爹也老了。

可这人越老,就越显得固执古板。

大婶去劝了,

没用。

二姨也去了,

没用。

村长支书也去劝,

还是没有用。

一句话。

他死了,俺就可以把二妮娶进门了。

这是他老人家牙好胃好身体好的时候对我说的一句硬气话,可有一天他老人家中风兼发高烧而且奄奄一息的时候,他却拉着俺的手说:“娃,俺对不起你爹,我当初不该那样整他,二妮就托付给你了。”

二妮以为她爹活不久了。

大婶。

二姨。

村长。

支书。

俺爹。

俺。

大伙都以为二妮快没爹了,所以要乘她爹还在世的时候把俺和二妮的喜事给办了。

就这样,我们两家中间的院墙几十年来第一次给推倒了,结婚的时候,我第一次走进二妮家将二妮背到了我家……

转眼之间,一年便过去了,二妮已经从俺的媳妇变成了俺儿子的娘,俺爹也由二妮的公公一夜之间摇身一变成了我儿子的爷爷,而我的岳父大人呢?这会正和他亲家在院子里喝茶晒太阳聊天呢……春天来了,老人们在屋里憋不住,其实就他们聊的那点文革时的破事,我的耳朵都听出了老茧,恐怕已经不下一千遍了……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7-6-25 7:43:5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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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梦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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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天使点评:

不错的文字,只是下次发文注意段落与段落间无须空太多的行,一行足够。期待原创首发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