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草花，常种在农家的墙角和花盆里，叶如柳叶似的娇媚，花如玫瑰似的芬芳、艳红，胫杆葱茏剔透，如红玛瑙似的珍奇。每到夏季便开出很多花朵来！姑娘们便把它摘下，配以白矾，捣如烂泥，趁夜晚捂在指甲上，如此反复几次，那指甲便染得艳红。——在我们家乡，人们都叫它指甲花。

我查过有关的资料，找不出多少对它的记载，可见是一种无名之花了。

但它和一个凄美的女子，凄美的故事联系在一起，使我的心灵时时有一种超常的震动……

那时候，满贵还担任着我们队的生产队长，虽然宝珠在大街上贴出大字报，历数满贵的“罪行”，但百姓们觉得满贵还象个“共[chan*]党”。

但那大字报只贴出半天就被人扯掉了，宝珠愤怒之极，便骂满贵不得好死！其实，据人们说，宝珠是喜欢上了村南头的红英，而红英是满贵领导下的社员，并且对“满贵大哥”印象很好！宝珠不想说怨红英，便抖露满贵的不是。满贵私下警告过宝珠。说你不要太岁头上动土。宝珠对着满贵的背影吐恶唾，骂道：“什么东西！还太岁头上！”

终于有一年的夏天，宝珠耐不住自己的相思，悄悄跑到红英家的窗头偷看人家洗澡，被众人抓住，扭送到大队部，闹得满城风雨了，我才注意到那个叫红英的女子是谁。

也许是年龄小，我真不知道村里还有如此美丽的女子，丰韵的让你看一眼就难以忘怀。连老人们都说，从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孩子。漂亮的女孩生在穷困无着的王老三家，更是不可思议。有人说她是貂婵转生，有人说是王母娘娘的外孙女借胎下凡，还有人说是西湖边的蛇精变的。

王老三是我们村小学的一位民办教员，写得一手好字。曾有意培养我。若论起他的长相，真是不敢恭维。一撮山羊胡子，一颤一颤很让我害怕。黑旦给他起的外号叫老狐狸！什么原因已记不清楚了，莫非老狐狸生下的女儿都似狐仙似的美丽吗？

以前，我是去过王老师家的，却从没有注意到那个狐仙似的女子。也许我不和她同代，见过，也没有发现她的美丽。现在，既有了宝珠偷窥狐仙洗澡的风波，便听说了很多有关她的传闻：都说她出生的那一天，天空彩虹万道，也就是那一天，老村长在漳河里逮到一条红嘴鱼，艳丽无比。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鱼哪，活蹦乱跳的离水三天不死。村人们都以为那是神，急忙把它放归原地。于是，那一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家家有吃有穿。都说这红英来历不凡，便得到这全村的钟爱。如今在满贵队长的领导下，出落的天仙似的，还是队里的好社员。能写会算，人极聪明，常帮满贵队长记工分，宝珠就生妒忌。

也许是宝珠偷看洗澡的传言太神秘，也太刺激了吧，我那时听后心里就悠悠杨杨地有过一动，并生出许多优美的感觉来。从那以后，我好象立该明白了许多事理，心事也变得说不出的巨大，似乎是在一天之间，身体内部吸进了许多阳光和月色，暖融融，清亮亮，跃动的要上天入地。我因此有好几次，情不自禁地转到她们的门前，却找不出个象样的理由迈进她们的家门。后悔当年实在应该认真听听王老师的书法课。

正在这时，忽听背后一声呼唤，吓得我砰砰心跳，我忽然觉得我有做贼心虚似的感觉了。回头看时，见是王老师，急忙说：“我是，我是……”“想学书法了？好！好！好！快进屋吧。”我只好点头认可。

进得院来，见墙根种着几盆指甲花，枝肥叶大，花开得灿烂夺目，映衬得那个破旧的小院一片光辉！一团团香气朴鼻而来，有彩蝶纷飞。

应着我们的脚步声，屋门一下拉开，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出现在门口，也许是阳光太强烈耀眼，突然间，我感到眼前的景物全都恍惚模糊起来。——这是我从来没有遇过的现象。我有些慌恐和奇怪，忽然想起狐狸精施法的故事，惶惶地有些害怕。

看着我，那女子便谦谦地笑了笑。我也看了她一眼，眉清目秀，清丽可人。好象没有什么狐仙嫌疑。她身材修长，线条曲得很美。走路的步态松懈，但身材却挺拔。她就用这松懈和挺拔的奇特结合，使自己的行走带出那么一种美妙的妖娆。象一株盛开的玉兰，不，象一株盛开的指甲花，光彩夺目，灿烂无比。怪不得宝珠、满贵们弄出那么多的秘闻来。

见我们进来，红英礼貌地把一杯水放到我的面前时，我的心却禁不住突突地跳起来，便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这一低头，便发现她赤着脚，脚指洁白丰韵修长，十个脚指甲染得殷红，就如同十颗红色的玛瑙镶嵌在洁白的玉脂上那么楚楚动人！我知道，那就是用指甲花的叶和花做原料染成的。我的妹妹和一个表姐每年夏天就常干这事，不同的是，她们只染手指甲，不染脚指甲，理由不清楚。虽然十个手指甲都染得通红，但看上去没有多少美的感觉，倒有些血淋淋的可怕了。而眼前的她，却反其道而行之，手指上只染了一个小指甲，清浅自然，看上去如雪里红梅似的夺魄。

——脚下的十点殷红舒展，手上的两点闪闪烁烁。却把个女子映衬得那么娇艳迷人！怪不得宝珠颠迷到那样的程度！老实说，我也受到很大的震动——虽然那时候我还有些小。

于是我就常常想，美是什么？美，就是那么一点让人赏心悦目的东西！如，雪里的一枝红梅，如黄土地上的一点绿色，出墙的一枝桃花……

但我把这见识和发现讲给我妹妹和表姐听时，她们开始还有些疑惑哩，说一双臭脚还经得用花去染！那有什么好看的？但是，后来她们还是忍不住照着我看到去做了。效果怎样，不清楚。我已离开乡下到城里读书，却愈觉得那一点红好象深深地印在脑际，时而幻变成一盆盛开的指甲花，时而在恍惚中叠印出一张优美的笑脸，营造着我意象世界里的美学情趣，酝酿着一个男人成长的感觉……

是啊，这样的女子何人不爱？提亲的人在王老师家门前排成长队，气得我们村里的其他姑娘们直骂男孩子没有一个好东西：“东山看见西山高，高山上跌下来摔断腰！”但红英姑娘一一谢绝。私下里都知道她爱着邻村的张强。张强和她是初中的同学。张强高中毕业后，当了兵，挺威武帅气的一个小伙子。在学校时两人就被大家称为“金童玉女”。红英爱着张强，非张强不嫁；张强恋着红英，非红英不娶，山誓海盟，情谊绵绵，自然是一对好姻缘了。

但张强的部队反对他们的结合，说红英家的关系复杂，历史不清楚，影响部队的纯洁。气得王老师那一撮山羊胡子颤抖了好多天。

红英哭了三天三夜，决计要去找那部队，要走未走时，县民政局干部领了两个军人来到我们村，说张强在一次实弹演习中为掩护战友不幸被炸掉一只手膊。红英独自跑到部队探望。半月后，红英穿着一身挺合身的军装回来了。有人说她参了军，有人看清了，说那军装没有领章，帽子上也没有帽徽。——确切的事实是，红英从此以后再没有走出过她们家的大门。据说，从部队回来后，有了身孕，十月后，难产大出血，血流不止，送到乡医院时，人已经不行了。都怪村东头那个迷信十足的老接生婆，自吹神通广大，实质是个歪把刀。全村人没有一个不伤心落泪的。宝珠恨不得把那个老家伙撕扯着生吃了！

我娘说：“红颜多薄命。”

我不理解，自然也不知她这样说的理论根据。

不过，人们都记着红英穿一身女军装走进村头那个令人心酸，又令人感叹不已的倩丽身影，都说红英若入了伍，就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军人，即使在战场上两军交战，敌人也不忍向她开枪！

真的！在人们的印象中，她永远是年轻美丽的。她的美丽，她的风姿，她的置装在人们心中所引起的感慨，成了人们感知美好事物的经典版本，影响陶冶了我们村好几代人。

自那以后，那指甲花便在各家的院内开得越加灿烂辉煌，令人尊爱了。我们村的姑娘，愈发秀美可人，人们抢着娶；我们村的小伙子知情识趣，抢着有人嫁。村长就自豪地说过，村里有二十年没出光棍汉。唯有宝珠年老后，常坐在街头，看现在涂红抹绿的姑娘走过，嗤之以鼻，说她们象妖精似的，什么法国香水，巴黎时装，西班牙口红，狗屁！说当年的红英姑娘，那，那才叫美哩。用的不就是一瓶雪花膏，几朵指甲花吗？妖！妖！

姑娘们就骂他老光棍，臭流氓！

2001．9．1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