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当初并不是作为一个人而降生在这世上，那么我将有可能更好地感得生命中的自由。对于自由，自然界中任何一样物种都比我们人类诠释得更准确，因而常把自己想象成它们，试着以它们之“心”去体味真正的自由。

倘使我是蒲公英上一只飞絮，尽管细小而轻盈，甚至不及一片羽毛的重量，但我却可以尽情享受自由。

我的母亲蒲公英，生出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她哺育我们，使我们长成半大的青年，然后在清风中告诉我们：你们要走了，该是去找寻属于自己的土壤的时候了。于是母亲便撒开了曾经紧紧拽住我们身体的手，我和兄弟姐妹们从此乘着风各奔了前程。离别虽然总难免会有悲伤与不舍，但对于使世间每个角落都能开出美丽的蒲公英这件大事来说，又算得什么呢？所以，尽管蒲公英母亲对某几个一直为她所珍爱的我的同胞由于依恋而放慢了撒开他们的手，但当第二次清风来袭，她终于还是忍住心痛含泪放飞他们。

蒲公英的世界，没有牵绊，没有约束。我们的母亲向来都是开明的，她绝不会过早地给我们指出一条所谓“属于我们”的路，她不会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就给我们安排好“你日后该落在北边”、“他日后要落在南边”，母亲很知道，年轻的我们其实是多么不愿走她曾经走过或为她所设计出的路啊！母亲年轻时所确立的目标并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的目标只能由我们自己在风中确立，她所给予我们的只是她的鼓励和挥手目送我们起程，向我们每个都投出一道充满祝福的目光，而绝不做那阻挡我们飞翔的墙。

假若我又是一只终日翱翔于蒙古大草原上绀碧天空中的苍鹰，尽管我比地上的一切生物都最先承受到暴晒、风雨或严寒，但我却可以尽情享受自由。

做为一只苍鹰，我为大自然把天空留给我和我的同胞而骄傲、为我的祖先遗传给我们一副刚强的翅膀和能支持我们身体承受任何苦难的坚定意志而自豪。在广阔的蓝天上，我们可以像腾格里一样随时俯瞰草原以及它上面的一切，然而草原和它的一切却并不可能随时都看到我们。对于下面来说，我们和腾格里天神一样神秘，甚至有些时候，当草原牧民们顶礼膜拜腾格里的同时，他们也膜拜了从头顶飞过的我们，而当此之际，腾格里并不会给他们回应，但我们却会放出一声传彻天际的长啸，使得在下面那些并没看到我们的人们以为那就是天的声音，于是他们拜得更加虔诚了。

对于草原牧民来说，腾格里是他们的神、是养育他们的父母，而草原上的狼则是腾格里派到人间的使者。很久以前，草原上有一种古老的安葬仪式，当一个人死后，他的子女都会将其尸体橐到夜间狼群出没的地方，使狼儿们将尸体吃掉，因为等到狼死后是要升天的，所以那个死去的人也就随着狼魂投入了腾格里的怀抱。但是人们何尝了解，我们——草原鹰——才真正是腾格里的使者，没有我们，那些狼儿死后一样也不得升天，只有让我们蚕食掉狼们的尸体，它们的灵魂以及依附于它们灵魂的牧民的灵魂才可能真正随着我们的振翅高飞归于腾格里苍天。

腾格里是天，是自由的象征，人们期望在死后升天正是出于他们对自由的追求与渴望。其实无论是人还是狼，他们何只死时才向往自由，生时亦如此，不然怎么总有人或狼做出仰天长啸之举！但我们却不必，做为天上的鹰、腾格里的鹰，我们放啸不必仰天，因为天就在我们背上，他始终默默守护着我们。我们也从不因为生活的艰难或环境的恶劣而抱怨苍天，因为我们与天同在、与腾格里同看一个世界，我们难，他也一样难，而当他因看到世界内容的丰富多姿而忘却当初他造世的艰辛并且觉得欣慰时，我们这些离他最近的孩子也最先感受到了由他的欣慰而生发出的幸福，并在这幸福的天空中自由徜徉。

抑或我又是片云，一片似有形实无形的莫测之云，尽管我的身体总无定状并且时聚时散，但我却可以尽情享受自由。

在风的作用下，我变成一只大鸟，或变一架飞机，又变一所房子、一辆汽车、一尊元宝、一颗钻石、一件华丽的裙裳……我竟是了任何东西，我竟有了我相、人相、众生相和寿者相，这只有神佛才能具有的状态，世上的人们却赐予了我。然而，我究竟变成了什么并非我所关心的，那只是看我并且不了解我的人们各自在心里定给我的相，他们因其所欲而使欲化为我，我也便化为了世间万物，但是除了我自己又有谁晓得，我根本就从不曾追求过这形那相，我的漂浮我的变，只因为我喜欢这份不受羁束的自由。人们因为自己复杂的思想而脱离了自由，可我却因为他们那各种不同又短浅的见识成为了天下最自由者。想一想我的本来并不追求形相却使我成了各种形相，而人们的极力追求某种形相却最终使他们本该有的形相无端消失或隐去，我就不禁哑然失笑，这个世界太奇妙了。我追逐自由而来，乘着自由而去，留给人们的却是千篇浮想，我为此而感到快活，也为此而更感到自由，我会继续自由着我的自由，不为一切地幻化却幻化出了一切。我飘我浮，留给人们去看去想。

我多么希望是蒲公英、苍鹰、白云它们之其一，但我不是，所以我注定没有它们自由，这并非因为我身处在一个充满现代文明的人类法治社会中所受的各种法律约束，而是我本身作为一个人，已为那足以蔑视一切低等生物的高明的人类思想，禁锢住了本该自由驰骋的身体，从不曾甚至不能以一个人的身份来体味真正的自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