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的木结构两层楼,楼梯发出吱嗝吱嗝的声音。正值梅雨季节,江南的天空便有流不尽的泪水。
你那时病重,躺在床上,浑浑噩噩。你长发乌黑,而脸色更显苍白。我知道你此时在想一些人,还有那段一起走过的路,那条路越发变的柔软,黑色的土变成黑水,此时好冷。母亲在院子里煎药,火舌在滑石药汤罐周围窜着,舞着,也显得活泼。母亲老了,看药罐时,眼神可以把它熔化掉。
干净的阳光可以把地面晒出阵阵梅臭。那是阴湿的泥土,伴有死去的枯草。药需要煎三回,母亲静静的候在旁边,像是等待生命的轮回。
你和他相遇在20岁那年的秋天。院子里那棵胖梧桐正在无休止地落叶,巴掌大的枯叶在秋风中翻转再翻转,直到亲吻大地,与同时落下的尘埃结伴躺在黑色的泥土上。你坐在一把发黄的藤椅上,那颗梧桐树下,手捧一本《源氏物语》。安静的时候,可以听到叶子落地,泥土的呼吸。他会在你身后轻轻拂过你乌黑的长发,给你淡淡的微笑。你把书合拢,告诉他,你只喜欢紫姬。
看完《源氏》的最后一章。空中飘下最后一片枯叶。你弯身拾起把它夹在第42章。云隐?这片枯叶将是它最充实的内容。
冬天,你离开这座少雪的南方小城,他说带你去看雪山。冗长的铁轨伸向那座神圣的北国雪山。在列车上你低着头,不时扬起眼睛看他。露出神秘的笑容,还笑出了声。他伸出手摸你的脸,你乌黑的长发滑落,垂在他手上。他的手指冰凉却柔软,他表情严肃,令你马上收回笑容,转过脸看向窗外无边的荒凉。
列车奔驰了三天两夜。把他们带到一个叫雪山的地方。这里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水河。老人蹲在河边的石阶上浆最后一件单衣。老人搅动水面,泛起的涟漪呈红色漾开。你疾步过去,拉住老人的青衫,只见水面越来越红,你却毫无力气。他叫醒你,喂,雪山到了。你睁开疲惫的眼睛,用双手去抚顺凌乱的头发。走出火车站,阳光在你身上打转,这儿的空气比南方干燥好闻。此时你挽着他的手,感觉是幸福的。这个男人对雪山无比熟悉,也只有他带路才能到达雪山的顶。
你小时候把雪看得神圣。18岁那年,下了一场大雪。早上还未起床便听见母亲惊奇兴奋略带沙哑的声音,昨晚夜里下了好大的雪。你下床,拉开窗帘。一片白色,像河边浆单衣的老人的发丝。那天你在胖梧桐树上抓了一把雪,放进一个透明空瓶子里,塞上橡木塞。不让它有半点挥发的空隙。
你问他,雪山在哪?既然来了,你干嘛不带我去看?他说好,午饭后就去。你们把行李都留在旅店里。
那是一座房子,周围并没有雪山,即便是一座普通的山都没有。一座房子在平地上突起,显得孤单。房子被一个院子围着,和你家一样大的院子。他开口,这座房子以前住过一位地中海老人。前年去世了,我就只身来到南方……你听得出他的声音明显变小了。房子空荡荡的,木质地板已经发黑,但这里没有一点灰尘。你奇怪地问,这儿还住着人吗?哦,没有,这儿的空气干净,且远离尘世……
你突然被窗边的一幅画给吸引:一位老人穿一件白色长衫,坐在窗下,脸侧向窗外,窗外是一团绿色,其间有几朵纯白的小花。你从未见过这种花。他说,这种花在黄昏花开,凌晨花谢,常生长于墙角,叫葫芦花。是老人从地中海带来的,他说这花是他东方的妻子。为什么?你问道。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和这个老头生活在一起,我不知道我的父母亲,我从不认为这个老头和我有关系,但我确实从小和他生活在一起。他的话让你奇怪,也带来更多的神秘。
雪山在哪?
离开的时候,你带走了这幅画,也带走关于这里所有的神秘。晚上还是住那家旅馆。旅馆破旧不堪,他说这儿的旅馆都这样。深夜,他疲惫地睡去。你开始思考雪山与那种叫葫芦花的花,思考老人与那幅画,然后,渐渐睡去。你终于还是抓不住老人,老人的最后一件单衣在水里洗得发白,你站在岸边流下一滴眼泪,在阳光下刺痛他的心。
回到家里,母亲问雪山漂亮吗?你点点头,没说一句话。
生活又恢复原样。上班,下班,和他一起回家,吃母亲烧的菜。那幅画被你挂在了床边的墙上。每天早上那画上的花都像披着露珠一样充满生气,它不会在凌晨凋谢。就像他每天早晨都会叫你起床,然后陪你上班一样。重复并美好。
那件单衣向你游来,这是老人当年的嫁衣。24岁那年冬天,她在溪水河畔不停的浆7件单衣,等待三天后一个男子来娶她。冬天的河水把她的双手冻的赤红。她把洗净的嫁衣晾在河畔的树枝上,自己坐在沁凉的石阶上,翘首等待男人从溪水河走来。一月在天,影合众水,水波把月亮捣的支离破碎,而月光依然固执的照着溪水河,等待男子的到来。
三天后她把洗了82遍的嫁衣挂上树枝,留下女人第一颗泪,把月亮捣的粉碎。她依旧在河畔浆那六件单衣,直到82岁那年最后一件单衣洗白,游走。她终身未嫁。
你被那件游来的单衣惊醒,窗边的墙上那幅画飘出醉人的花香。你已经第三次梦到这个浆单衣的女人。你不知道她和你有什么联系。起床跑下楼,发现他已经不在,母亲在院子的梧桐树下看《围炉夜话》,见你跑下楼来,露出惊奇的笑容,你已经昏迷2天3夜。而他也在2天3夜前未再出现。对于这些,你全无记忆。
今天应该是你和他的结婚之日。你却在昏迷后突然醒来,又开始重病不起。母亲迅速变老,日夜为你煎药。
母亲见你多日不见好转。一日请来几位巫医来到你的床前给你施“祝由”术。你隐约地听到他们口中流出的禁咒,感到空前的害怕,像极了儿时在寺庙里玩耍时听到和尚的诵经声。你突然又闻到了,那幅画里飘出的花香,紧接着又睡了过去。
巫医事后,告诉母亲。你床头的那幅画是病的源头,母亲望着画中那几行悲凉的诗谶。口中无意识的念到:夕颜花,夕颜花……愤力将画取下仍出窗外。
你站在窗口前,看天空下着细雨,那种江南特有的细雨。你手里握着当年盛雪水的瓶子,将橡木塞开启,顺着窗外的雨水一并泻下,流进画中的夕颜花。那年初夏你随着那场细雨走了。母亲靠着那颗梧桐树,未流一滴眼泪。
有阳光的日子,母亲在梧桐树的荫凉下看《围炉夜话》,只是墙角边多了一堆绿色和其间几朵纯白单薄的花。母亲说要守着这个树活到82岁。
注:夕颜花即葫芦花,色白,黄昏盛开,翌日凋谢。在此意味突然香消玉殒的薄命女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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