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种豆南墙下陶然庄庄主

发表于-2007年07月06日 下午5:41评论-1条

那一年,我二十三岁,正做着共青团员,血气方刚地颇有一股不服神鬼的劲头。觉得这世界就是为自己设计的,将来总能干出一番大事业!记的在团队里还担着个什么职务,工作十分卖劲,主意也持别多。校长看我辛苦,慈心大发,在校院的东南角给我找了间又阴又潮的小窑洞,让我从六人的集体宿舍搬出来,好好地筹划一下团队工作,在全市做出个样子来。我欣然应诺。 

脱开那个吵吵闹闹的大集体,把清静拢来,觉得有一种无名的情趣由然而生,似新月初露似的羞涩,似绿柳吐芽似的娇弱,感到人生除了热热闹闹外,还另有一番可开拓的天地,渐渐地那窑洞有了青春的生气,几本心爱的书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一个土台灯整夜地放着光亮。孤灯对坐,情悠悠,思也悠悠,看书写字,对灯遐想,天长日久,竟幻化出很多莫名其妙的柔情来。想,日后成家该有个漂亮的妻子相伴,常忆“金风玉露情洒处”,不忘“多情湖畔戏彩霞”,该是别有一番温馨的吧?但那时批修正主义正浓,蓦然觉得,那莫名其妙的柔情,颇有修正的味道,不觉心头一惊,赶紧收起那想法,认认真真地睡觉了——明天还有更累人的工作。谁知睡下后又做了个难与人言的美梦,惶恐得两天没有敢笑。心想,人真有些“入则心非,出则巷议”的劣根性,要不怎么需要“常揭常批一闪念”呢?暑假回乡,跟父亲认认真真地下田,晒得黝黑,却也得到不少教益,知道了“民以食为天”的重大性。父亲说:“地是刮金板。”我点头,脸上热汗淋淋。父亲说:“人世间什么都离不得土。人死也是一把土。”我点头。“地不欺人,种什么长什么,不种就长草。”父亲说。

果然,开学返校,南墙下那块十平方米的空地上,竟长出一人多高的嫩草。这是我从来没有注意到的。草丛中有青蛙和黄鼠狼出没,还有不知名的怪兽打了洞,生了崽,其行为简直构成了入侵领土罪!再细看,嫩草的深外竟然长出两棵豆苗!其果实光辉灿烂地挂在茅草间,绿里透亮,水晶晶,亮光光,象一串绿宝石,格外地引人注目。欣喜之余,立刻想到了陶潜老先生“种豆南山下,带月荷锄归”的悠闲情致,觉得那么高雅,那么诱人。私下想,来年何不把那空地开出来,植些豆苗,即使落个“草盛豆苗稀”又有何妨?

——说实话吧,我那时的种豆,实在是读陶诗读昏了脑袋!觉得教书之余,工作之后,钻在绿荫丛中,灌溉捉虫,看禾苗拔节,看豆角开花,看瓜熟蒂落,想这里必定有一种超然的生活情趣,何乐不为呢?主意既定,说干就干。来年的春上,惊蛰一过,翻土整地、精心播种。当杏花渐谢,桃花盛开之际,那豆苗竟也生气勃勃地成长起来。在微微春风的抚爱下,翻动着两片碧绿嫩翠的玉叶,散布着一种醉人心魄得欢快——我陶醉在这种翠绿里,感到生命全都浸染了这种促人奋进的绿色,觉得天高地阔,觉得人亲水暖;尤其是在微雨天气,小雨轻轻地飘洒,落在翠叶上,心头顿然有一种甜丝丝的清新涌上心头!弃书站在禾下,颇有一种“又乘微雨去锄瓜”的兴奋。

但谷雨一过,天却日胜一日地大旱起来,我的豆苗们全然失去了惜日的欢乐,变得枯黄憔悴,极怕见阳光了。我仰望长空,烈日血红血红,没有下雨的征兆。我想到父亲田里庄禾的干渴,想到故乡的父老们求雨时的惊心动魄,真想有诸葛孔明呼风唤雨的本领。盼雨等雨,生活中平添了许多忧愁。雨,成了我生命里最渴望的东西。只要有一片云从东山或西山升起,我都希望它无边地扩大,布及整个天空,降下倾盆大雨,拯救天下所有干渴的禾苗……

实话说吧,从那以后,我的生命里渗进了一种深沉的忧愁,这忧愁和土,和雨联系起来,构建了一幅虽属浅薄,但也不失真诚的忧民情感,连做梦都变得不畅快起来。我总觉得眼前这块小小的方寸地,同感春天的信息,紧连着希望的田野,一场透雨能使我欣喜若狂,一颗冰雹也能使我心惊万般!情系故土,思接大田,颇使我有了几分“忧而忧,乐而乐”的胸怀和思想。我觉得这是一种伟大的感觉!我想我总该为父老乡亲们做点什么才对……

然而,有一天,校院了忽然贴出了一张大字报,说有人借学校这块圣洁的土地,公开播种资本主义的毒苗。这打击如同迎面泼来了一盆 凉水,一下从头冷到脚底,我才觉得世事并不如自已想象得那么顺当。想干点什么的想法也没有了。

大字报显赫地贴在校门口,题目更是写得可怕:《播种毒苗,是可忍孰不可忍?!》可爱之处是大字报直书其名,是一位操天津口音的教师写的。所谓教师其实是位建筑工人,小学没有毕业,怕到工地搬砖和泥,脱下工作服变过来的。但那时正提倡工人阶级占领学校,他也就以大老粗自居自骄,整日横着个脸,欺着我们这伙书生,颇是不可一世。我对他一向没有好感,总觉得他也不过是个拉大旗作虎皮的家伙。此人极爱啃猪骨头嚼老玉米吃烤红薯,曾因此欺诈过一个卖狗肉的老头,为此我当面骂他为“硕鼠”。

大字报贴出的第二天,他绕到我的豆苗前,故意高叫道:“唿,这苗还挺盛的!”那个“苗”字从天津人的口音里叫出来,象猫叫春似的带着股骚气!……我知道他是来挑衅的,没有理他;他竟有些气急败坏,告到校长那里,说了“社会主义的学校竟让资本主义的苗长得那么茂盛,岂非咄咄怪事”的话,并扬言如校长对眼皮底下的“资本主义”放手不管,他就告到中央文革小组!校长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连连问我:“怎么办?怎么办?你,唉,你干什么不行,何苦种这豆苗!招风显眼的,唉唉”。校长急得直抓头皮,颇有一种挥泪斩马谡似的悲怆——这不怪校长。

第二天,校长带头,“工人阶级”作后盾,带领全校“八百大军”在那豆苗前参观批判!就象校长当初没想到把我安排到那间小窑洞是自酿苦果一样,我也没有想到,我的全部用心——土地整得那样细,垅打得那样直,架搭得那样巧,苗长得那样茂——在全校师生的参观中竟成了资本主义自发势力顽强表现的最有说服力的“铁证”!我惊慌得直淌大汗,找不到一棵救命的稻草。但“工人阶级”明白地告诉我,若想表现出彻底的悔改之心,就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把栽下的毒苗拔掉,使土貌恢复原状,否则“工人阶级”将怒不可遏,往我身上踏上一万只脚。种豆南墙下,不过是一种闲情逸致,本没有复辟资本主义的狼子野心,何致于如此地兴师动众,上纲上线?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欺人太甚。

我觉得我那时的感情完全压倒了理智,倔强的三头牛拉不回来。心里火辣辣的,觉得我那时的田园诗人的情趣,和忧而忧的胸心全被怒火烧着了,变成一种颠狂了的竭斯底理:“屁!”我盯着“工人阶级”吼道:“谁敢动我的一根苗,我就和他拼了!”“工人阶级”并不害怕,高叫道:“看呀,看呀,资本主义复辟势力的疯狂性、野蛮性多么可怕!”我知道我的双眼膨胀得硕大,脑袋里嗡嗡地响——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发怒,也是我一生中最辉煌的“壮举”,但从此也招来了很多不幸,酿造了一

个又一个难与人言的故事。此是后话,不提。就在我一时离开的第二天,校长亲自把我在南墙下种下的二十三棵豆苗拔掉了。当我得知这消息匆匆跑回来时,秧苗已乱作一团懒洋洋地躺在地上,肥大而又洁白的根系淌着泪,伤心地看着我……唔唔,我的悲哀的豆苗,我的悲哀的二十三岁……

近日读报:忽闻浪漫成趣的巴黎人,“在凯旋门前的香榭丽大道上魔术般地种下一片黄澄澄的麦田。然后由几位农妇打扮的少女表演下田割麦,并以马车载之……

一幅农村田园风光耀然于繁华的巴黎街头,引得万人聚观。”据报载:此耗资千万,其意在增强国人的“农业意识”。读之,怦然心动,郁郁地写下以前的这段往事。抬起头,见窗外疏星点点,曙光在即,不觉长长地舒了口气。

作于87年4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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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首号狼柔情点评:

哦,那年月
哦那幅农村田园风光
哦,那过往的人生
让人怎能不为之心动

文章评论共[1]个
首号狼柔情-评论

问好作者at:2007年07月06日 下午5: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