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又是春风徐徐吹拂的季节。

虽然事情已过去很多年了，然而，每当此时，我总忍不住要盯着那碧蓝的天空四处寻找。我希望看到一只风筝，六角的，八角的或蝴蝶式的。如果没有，我倒没有什么感觉和遗憾了，毕竟那是多年的往事了。如有一只或两只，我总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我知道，每当这时我的眼里总要注满一种心弛神荡的泪水……

多少年了，直到我读过鲁迅先生的《风筝》那篇文章后，我才终于深深地感到儿时的追求，儿时的天真，那怕是一种失望，只要是真情，往往随着时间的推移显出它的辉煌和不可替代,从而在心灵的深处留下深深的记忆或遗憾。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只要允许，即使多年以后，人也总会设法给儿时的那些追求或失败，重新修整一番，圆一个童年的梦想……

然而，在那时，我是被狼狈和尴尬挤兑得几乎活不下去了！

我爱风筝，那时连做梦都爱着——

你想，蓝天白云处，放飞着一只飘飘欲仙的风筝，长长的线牵在你的手中，你走它也走，你跑它也跑，周围全是羡慕和敬佩的眼睛，那是一种多么陶醉人心的高傲！那是一种多么展示胸心和理想的飘摇啊！——飘啊飘，飘到外婆桥。人生的奇想和渴望得到了一次圆满实现。那高高飘扬的风筝，蝴蝶的，六角的，或八角的，放飞的哪里是一只简单的风筝？那是自己的创造，那是一种追求和渴望、现实和理想的圆满实现。

我不知道他们今天的成功里有没有他们父辈的帮忙。当年，黑旦就说他那蝴蝶风筝，全是他自己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扎起来的。然而，黑旦是我最看不起的人，——都八九岁了还尿床，鼻涕也擦不净，而我看不起的人有了这成功，在我是怎样的煎熬和嫉妒呀！我睡不着，我弹思竭虑的思考着我的六角风筝放不起来的原因。我请教黑旦，黑旦冷冷地笑着，像美帝国主义保守核武器秘密似的不置一词，自去放他的蝴蝶。他把荣耀和满足放飞到高空，把鄙视掷到我的眼前！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气愤的把那个不争气的六角风筝踏得粉碎，燃起大火把它烧掉了！

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不向天空望一眼！那怕他们把孙悟空式的风筝放到天上！

——我知道，我的那点自负，和不愿低三下四依附于人的劣根性，使我在以后长长的人生道路上失去了很多做官和发财的机会，以致我老婆有一天悲伤的告诉我，说嫁了我这种人活受一辈子罪，平平常常的人，却要生些不平常的心，做些不平常的事，又不肯随乡入俗，那不是自己折磨自己嘛！

但我至今没有觉悟。我在烧毁我的六角风筝，发誓不再往天空看一眼的第二天，我还是忍不住老往天上瞧。然而，那时，我的家里穷得连一张白纸都买不起，老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肚子饿虽饿，但对于六角风筝的渴望却比吃饭更令我感到重要。于是我悄悄地在大哥的床铺底下，找到一本小书，挑了几页整齐的，又糊在我的六角风筝上，结果，被大哥发现了，说那书是借得别人的，如今被我扯了好几页，怎么去还？父亲听说后，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说，什么你也敢扯？大哥也特别生我气，冷冷地看我一眼，把那书页小心地揭下来，把风筝的骨架扔到房顶上了：嘁！真没出息。从此，我几乎孤独地躲在无人的地方，偷偷地看黑旦们的“疯狂”，其不甘和嫉妒，其卑怯和不服，足足地伴随了我的整个童年，至今都清楚地记着那个屈辱而痛苦的年代……

五十年过去了。

今年春上，当和煦的春风吹来，市区的八一广场的上空又飘荡起无数的风筝时，我顿然地有了一种跃跃欲试冲动。我说我要亲自扎一只蝴蝶风筝放起。我老婆说，你尽生些歪念！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放什么风筝，快别出那洋相了。等孩子们的孩子长大了，领她去放吧！小孩子才是愿意放风筝的。

我说不

我老婆说：“越老越犟了啊？还没有年轻时候随和了？说什么也不听了啊？”

我想，为着童年时那种高贵的呐喊，为着那失败的卑怯，总有一天，不是在现在，不是在明天，大约在某一个春天，我一定要放出一只风筝，圆一个童年的梦想……

1995·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