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的夏天三儿决定回去了，回到他已经离开了数年的地方。一个有山有水有亲人有朋友的地方，很多人习惯把那里称做故乡。三儿没有想那么多，他的想法是单纯的甚至接近愚蠢的。就是想回去了，回去看看，回去走走，回去睡上一晚仅此而已。

在火车上的三儿一直贪婪的看着窗外的风景，那风景让他好象又活了一次。三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活了几次，只记得父母让自己活了一次，哥哥也让自己活了一次，那个女人应该也让他活了一次，而现在的风景应该是第四次吧。要不就是不知道多少次了，整个世界都胡乱的不知道了自己的模样，三儿又何必记得那么清楚呢。

所以三儿过的很坦然，很淡定。至少他明白一个道理——当一个人面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的时候，他就应该很享受既得的那部分。

不停的数着路过的山包的数目，看着视线内的果园和小树林，还有不知道的是什么花、什么草、什么鸟、什么鱼、什么故事、什么情怀和不知是谁装饰了谁的眼睛，而谁有和抹布一样的肮脏了谁的梦。

二

终于走在家乡的路上，三儿很惬意，哼着谁也听不懂的曲子。折了个柳条在手里摇晃着，看对面走过来一个牵水牛的大爷，然后对他微笑，笑的那人不知所措。

三儿看到了炊烟，笔直的炊烟，因为这里没有风，一切都那么宁静而安详。

他找了个户人家进去，一切是那么的陌生而又熟悉。这院子，这垛口，连狗儿的叫声都是那么的亲切。

“娘，我回来了。您儿回来看您来了。”三儿进门就喊。

“是三儿吗？是我那苦命的儿吗？你可是回来了，娘都想死你了。”

“娘，儿子回来看您来了，您老身体还好吗？”三儿赶紧上前跪在老妇人的面前。

“我的儿啊，娘都想死你了，你说你一走这么多年，怎么就不知道回来看看我呢，连个信都没有，娘还以为你在外面出了什么事了呢。”妇人老泪纵横。

“娘，你儿没事。你看，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回来了吗。”

“恩，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爹啊，快出来啊！咱儿回来了。”

“娘，您说什么呢？我爹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孩子，可不能胡说啊！当年是你爹不对，可他已经是这个岁数的人了，一身的病，你就真的不能原谅他吗？再怎么说他也是你亲生父亲啊！你走的这几年，他是天天叨念你，生怕有一天再也见不到你了。”

“娘，你是老糊涂了吧？我爹真没了啊。”

“你这个不孝的儿子啊，你连你爹你都不要了！你干脆连我也别要了，你走吧、走吧！就当我没生你这个儿子。”

“别、别、别。妈，是我记错了，说错了，我是还恨着我爹，但是您老这么一说，我也就想明白了，没事了，没事了。

“那就好啊，我的儿啊，一家人终究是一家人，血浓于水吗！快进屋，快进屋吧。”

三

三儿走进了家，这是一个大间，是三个屋子打通之后形成的一个长长的大客厅。里面的铺陈丝毫不显得寒酸，可见这些年家里过的还不错。随着咳嗽，从外面进来一个男人。他的个子本应是比较高大的，但是岁月的痕迹让他写驼背，胡子是焦黄色的，眼睛浑浊的如同洗过地瓜的水。一身蓝色的衣服，是典型的四个兜的，最老的款式。

“儿啊，你肯原谅爹了？”老人的话带着微微的颤抖。

“大叔，我妈糊涂怎么您也糊涂啊。我三岁的时候爸爸就没了。您是不是这几年才和我妈过到一起的啊。我现在是有点张不开嘴，过段时间适应了就好了，到时候就能管您叫爹了。这个时候您也就别跟着裹乱了。”三儿把老人叫到一边悄悄说道。

只见老人怒目圆睁，鼻孔张大，眼眶似乎有些湿润了。他伸手指着三儿，手指在不停的发抖，浑身也在剧烈的抖动着。然后终于什么也不说，回身走开了。

三儿木然的站在原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老头发什么脾气，我好好和你说话怎么了，就算我现在没开口叫你，你也不至于这样吧。莫名其妙！

“三儿啊，你爹怎么走了？”

“哦，娘。他老人家说有点事儿，要出去一下，没别的。您老这两年身体还好啊？”三儿打岔。

“恩，还凑合着活着吧。要不是为了见我儿你一面，说不定早就死了。”

“娘，你可别这么说。以前是我不好，但儿子总算是回来了，回来了就不走了，再您身边好好的陪您。”

“你就别逗娘了，娘知道你们在外面闯荡不容易，请假一半天的都难，还说什么天天陪着我。你不吃饭了？不养家了？”

“娘，您怎么知道我成家了？”

“娘早就知道你成家了，还有个小男孩儿，今年应该五岁半了吧。娘在梦里都见过好多回了，我那孙子还直喊我奶奶，叫我抱抱。”

三儿把眼泪流了一地。

四

陪娘说了一上午的话，眼看天近晌午，三儿问：“娘，您想吃点啥？儿给您做去。我妹子和兄弟什么时候回来啊？”

“你又说傻话了，你到是有两个妹子，一个早嫁到临村去了，另一个还上学呢，一会就回来。你又哪来的什么兄弟啊，娘就你这么一个小子啊。”

“哦。”三儿嘴里答应着，心里却不断的嘀咕，难道是我记错了？我走的时候明明是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啊，一个小四儿、一个小五儿，上面的两个哥哥生下来时间不长就死了。怎么娘说是两个妹妹呢？估计娘是老糊涂了，一会等小五回来一切就都明白了。

正午。太阳。脚步。

“妈，咱家来客人了？”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可不是咋的，你三哥从外地回来了，快过来见见你三哥。”

“你是小五儿？”三儿有点不敢认面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你就是我三哥吧？妈老说你，天天念叨你，可想你了。你走的这十几年都忙什么了？怎么也不说回来看看我们啊。”

“哥也有哥的苦衷啊，不是不想回来，而是回不来啊。不过现在好了，哥现在混的不错了，这次回来就要多住些日子，好好陪陪你和妈。对了，你四哥呢？现在在什么地方？

“你怎么糊涂了？离开家这么长时间把什么都忘了吧？我哪有什么四哥啊，我就一个哥哥，就是你。你说的是四姐吧。她早就嫁到邻村了，现在孩子都有了，日子过的也还说的过去。丈夫是个木匠，手艺不错。”

难道真的是我记错了？三儿觉得脑子乱乱的，周围的景致也越来越陌生。而所有的人所有的物体似乎都旋转起来，然后又漂浮在空中了，然后又落下来，再起来。就这么反复着，看的三儿有点恶心。

“哥，你发什么楞啊，娘叫咱吃饭呢。”

五

午饭一直吃到天要黑才结束，三儿他娘不断的唠叨着什么，好象要把这么多年没和耳朵说的话都一股脑儿的全说出来。三儿也只好在那里认真的听着，因为对娘的愧疚，因为对娘的爱。

小五下午也没去上课，就在旁边看着三儿带来的东西，并不是因为新鲜~，仅仅是在那里固执的看着，仿佛能看出来什么不一样的东西。那个所谓的爹一直没有再回来，三儿他娘也没有问，小五也没有提这个事情。三儿就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个人物在家里其实是没有什么地位的，也就更应该是他的继父，刚才他娘说说的他们父子之间的矛盾也完全是老人家子虚乌有的想象罢了。

周围的邻居也都纷纷跑来加入到聊天的队伍中，三儿不得不一遍有一遍的诉说他的身世，例如在外面混的怎么样，做什么工作，一个月多少钱，多大的房子，老婆是做什么的，孩子多大了等等等等。

终于在这些繁杂而无聊的语言被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之后，太阳终于也感觉到了无趣，决定下山，回去看看。然后这些人们也都三三两两的散去了，去做本该他们做的事情。三儿他娘也累了，老人的精神确实不济了，要回屋小睡一会，还和三儿说晚上才要聊个够。小五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三儿没有找，他和母亲说要出去走走。

六

三儿信步走在了村子的所谓的街道上面，四周早不是当年的色彩，所有的邻居也都不认识了，但似乎很多人还认识他，会有人上来和他打个招呼什么的。

凭着记忆，三儿找到了他儿时经常玩耍的那片小树林，还有那虽然已经不那么清澈但依旧流淌的小河。三儿坐下来，在河边儿。头有点发沉，眼睛也打架，有点微醉的感觉。

喝酒是可以醉人的，喝茶一样是可以醉人的，咖啡一样是可以醉人的，甚至春风、花香、泥土的气息、青草味儿都是可以使人迷醉的。

人在自己想醉的时候，用任何的东西他们都是可以醉的。

三儿现在就是一个想醉的人，想一醉不起的人。

在这样的怀抱中他又怎么能不醉，谁在这样的环境中能不醉？似乎所有的曾经都在三儿的脑海中依次闪现。他的爱、他的恨、他的朋友、他的平凡和他的骄傲。这所有的所有都和这微显肮脏的小河的流水一样，不知奔向什么地方了。

于是三儿彻底的醉了，彻底的解脱了。醉有的时候是一种罪，三儿在这里用醉的办法来赎罪了。

七

三儿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是不知道第几天后的日出了。

村子里依旧平静，所有的人都安逸的生活着。没有人找过三儿，而三儿也似乎不曾在这里出现过。

三儿找不到了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妹妹和娘，还有那个后爹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村里没有人知道这样一户人家。所有的人三都见过，都是那天看他去的老乡，但是他们却没有见过三儿，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的村子里。

茫然的走在出村的土路上，三儿看到了他来的时候在村口见到的那位牵水牛的老大爷。那老大爷居然向他点了点头。三儿欣喜若狂的跑到老人身边。

“大爷，您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啊，你不是昨天早晨来这里的那个小伙子吗。”

“大爷，您认识我？您真的认识我？可是村子里的人怎么都不认识我了？我娘她也不认识我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其实不认识就不认识吧，也许认识和不认识都是假的，或者都是真的，再或者都没啥呢。你去忙你的吧，一切不用惦记，我们村子可好哩。”老人笑的时候满嘴的白牙。

“那我能再问您，咱这是什么乡，什么村吗？”

“这个村也就是这个乡，这个乡只有一个村，这个村的名字叫‘故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