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站台上挤满了等车的人,老远望去,鸦鸦一片。清晨那和煦而温柔的阳光似乎并没给人们带来舒适和愉快,每个人面上都现着几分愁苦与焦虑。人们无一例外地面向东方,各个望眼欲穿,企盼着头班车的尽早到来。然而那车却好像要故意和大伙开个玩笑,迟迟不肯现身。
“啧,怎么还不来,那他妈司机可真够肉的!”站台上已经有人耐不住性子发起了牢骚:“越等人越多,再不来,等一会儿这车还上得去么,丫挺的!”此人后来的这半句话倒是无端提醒了周围的人,只见很多人都不自觉地左右转头朝身周打量起来,看清了形势后,大部分人都将眉头蹙得更紧了,而其中很有一两个聪明的家伙开始在人丛里缓慢移动起来,他们一点一点在人缝中蹭着,想尽量把自己的身体挪到一个好的位置上,这很有利于待会儿车进站以后自己的“冲车”,只有最富经验的老手才会在这个时候做出这不为人留意的举动。
“噫,那个是不是?好像来了!”突然一个声音响起,那其中充满了激动,人们登时顺着那说话之人的指示放眼看去,只见那远方渐渐长大起来的一点依稀就是个车头的形状,等到车头再长得清楚一些的时候,几个有着极好目力的人已经辨认出了那车前挡风玻璃里面最上方悬挂的号码牌上的数字,那正是他们所久候了的某路公车,于是人群哗然沸腾了。“没错,就是它!”“可来了,再不来黄花菜都凉了!”“这倒霉司机,开这么慢!”
车开得确实挺慢,看起来与它那空荡荡的内腹有点不相称,那里面既然只装了司机和售票员,干么走得跟个老黄牛似的?大部分人心里都暗暗骂着,但脚底下却再也立定不住了,全像是踩在了热锅底上一般,啪嗒啪嗒地左右踏起步子。
汽车就像日出一样,极其缓慢地轧悠进了车站,人群便一拥而上,根本不顾车上司机不停按出那尖利刺耳的喇叭声和站上协管员扯着脖子嚷出的“注意安全,别挤,等车停了再上,小心,小心!”那车在人流的合围之下行得更慢了,简直已可称其为爬行,此时此刻的它就好像旧社会中的一个土豪恶霸无端遇上了农民暴动的队伍,登时便无可脱逃、无处藏身,不过眼下这一干人围住它并不是要“打倒”它、“推翻”它,而是要把它“扒”开冲进它身体里。
往往越是这等时候,就越能看出什么人是有勇无谋而什么人又是老谋深算的了。
那些“冲车”的老手们是从来不会在这个时候跟着人群拥上的,他们很知道那车若不走到司机所认为的最准确位置上就绝对不可能停下,所以他们只是悄悄地缀在人群之后,一边观察情况一边不被人注意地继续蹭着,嘴边挂着一丝狡黠的微笑。当老手们驻足不动时,车也就刚好挪到了他们跟前,而且有的老手中的精英分子甚至还能算出停车后车门所在的位置,当门开时,那简直就好像是他给门下出了“开”的指令一般。至于说那些莽撞的人们,尽管司机由于极为小心而将车开得很慢,但车子到底不是人力所能阻止得了的,随着车子的行进,那人潮也就渐渐被带散,只有几个腿脚利索的年轻小伙子还勉强能扒住车身气喘吁吁地紧紧跟着。老手们却根本不在乎车身旁边那几条“漏网之鱼”,他们很了解那几个小子绝不可能是自己的对手,这些小娃娃只知道在车外抢占有利位置,却毫不懂得真正的“战场”其实是在车厢里面。
老手们很轻松自然地站着、等着,任由那几个傻小子铆着牛劲往自己跟前挤,他们甚至可以满不在乎地向旁边让一让,请那些小子们往前排,他们根本不担心一时冲上车抢不到好座位,因为他们太清楚这几个傻小子在上车以后会干什么了。
“哧——当”有着三个车门的十几米长的“巡洋舰”大客车却只小小地打开了一个中门,那门开的程度仅容得下一又二分之一个人通过,若是那人再稍胖一点的话,那么那半拉的尺寸也就没有富余了,不过能够扒住车而抢在头里上车的人通常情况下都不可能是胖子。
门刚一开,那几个傻小子就愣头青一样地彼此推搡着往车上抢,后面静静等着的老手们只都彼此一笑,各自朝车后方还要有三五秒才能赶上来的人群瞄了一眼。跟着,只见这几个其实并不相识的老手却好像一队训练有素的特种兵,互相使个眼色,谁也不抢谁,一个紧接上一个鱼贯蹿入车门,趁着那几个傻小子还在对眼前空荡荡的车厢里到处都能坐的座位犹豫不决的当,朝他们身上有意无意地一拱,就把他们全都挤在了车门两侧。此后,老手们默契地配合还并没有结束,有掩护的、有占座的,总之车厢里的座位至少在片刻之间是任由他们挑选的。不过对于这几位老手们来说,座位根本就不用临上车以后再找,早在车没来之前,他们已然根据当天的形势在脑中盘算好了最合适而稳妥的位子,正所谓“不打无准备之仗”。而老手们通常也都很讲义气,抢座的人绝对不会让那给自己打掩护的人最后没有地方坐,总会给他们提前占出一两个好位子,从而使得掩护者可以塌塌实实地做好自己的“工作”——将那几个愣头青以及车下还没挤上来的人们挡住几秒钟。
当人潮像泻洪一样涌入车厢以后,老手们早都安然自得地翘着二郎腿坐稳了,相互间递个眼神,再乜一眼这会儿正被汹涌的人潮冲撞得晕头转向而再也抢不上座的先头那几个傻小子,不禁全都得意洋洋地咧嘴笑了,随后互相之间再颔一下首,表示很满意刚才的配合。
人越挤越多,车上也愈来愈混乱。那没抢着座位的嘴里骂骂咧咧、已经抢着座的却还不依不饶地朝边上人大吼着“干什么呐,还玩命往这挤,没坐过座儿啊!”;那彼此为了一个位子谁也不让谁而最终反叫第三者坐享渔利的,这会儿正相互呵斥指责着对方;还有那也不知是在骂人还是骂己的好像鸡被踩了脖子而发出的声音“哎哟,真他妈没素质!”。纷乱之中也夹杂了幼童的哭声、老年人的叹息声。
半晌,车厢里的乘客已算很满了,但车子却还并不开动,只听见售票员在那边焦急地大叫着:“您倒是快点呀,里面的同志再往里挤挤,别在门口堵着,让他进来!”随之那边又传起几声细碎的笑,引得不少人不但不再往里边挤,反而都抻长了脖子往中门那儿瞅,而一些根本就没可能看见情况的人则是急不可耐地晃着脑袋问:“怎么了,怎么了?”
原来是中门上卡住了一位先生,那先生之所以被卡在了两扇门之间,就是因为他的体形太胖了,门间的空隙本来仅容一个半人通过,而他身体从左到右的尺寸刚好就超过了那宽度。此时胖先生正满头大汗地往门里面使着劲,但见他两手分别把住车门内的左右扶手,一下一吭哧地把自己向上拽,脸面早已憋成了猪肝的颜色,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身体从“门缝”里挤进来,看来就好像他是和那两扇门长在一起了似的。
胖先生上不来他自己也着急,可偏偏那卖票的姑娘还要在一边显得比他更急十倍地催着:“我说您能不能快点呀,这一车子人呢!上不来还非得横着上,侧着身不早上来了!哎,里面同志别光看着呀,哪位帮帮他!”小丫头倒挺能张罗,一会儿呲叨一句胖先生一会儿又“教育”一下车里看热闹的人,好不够她忙的,大概她并不觉得人家上不来车与她把车门的开阖度调得太窄有关。
兴许是外面等别的车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也不知哪位在车底下大叫一声:“撑住喽,我帮你!”那话音方落,门间的胖先生突然“哎哟”一声大叫,似乎受了何等强大外力的冲击,“嘭”一下子整个身子就完全胖进了车门。跟着又听外面那个人叫道:“好嘞,关门,走吧!”小丫头眼疾手快,立即把票台里面那管中门的制动钮按了下去,门便又随着“哧——碰”的两声紧紧贴着胖先生的臀部掩上了。“走!”售票员发了一声令,车随之一喘,隆隆地开动了。
大概是嫌胖先生堵在门口碍事,售票员姑娘便拿手指捅了他两下,说:“先生,您往上走一步,别倚那门,要不下一站开不开了,而且也危险,万一半道上您把门倚开怎么办!”
对胖先生来说,最管用的还是姑娘结尾的那半句话。听说以后,胖先生仿佛身上一凛,跟着立马拿后脖颈子去顶门,想让身体尽量不去往门上靠,奈何他自己也不能很好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随着车子的颠晃,更变成了在一下一下地拿后背往门上撞,那门被撞得碰碰作响。
姑娘见了,难免更急,一边从售票台里探出身子扒拉胖先生一边叫着:“您别撞那门,回头真出事!来,往上走,往台阶上迈一步!”跟着又朝里面人指挥道:“各位再往里走走,里面那么宽敞呢,给他匀个地方!”门口的几人听了,少不得又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往里挤,只以为真的和售票员说的一般,里面还很宽敞。
胖先生大概是真的很担心卖票姑娘说的事情发生,一见到有人给他勉强腾开了一个巴掌大的地方,立即将身一挺,先以肚子占据了那块地方的“上空”,跟着才慢慢地把两脚分成先后迈上去,然后两只在车门上支撑身体重量的手臂奋足了力道再一推既而脚下又狼狈地一转,胖胖的身体就在离车门最近的那一级台阶上站定了并且把正面朝向了车外。但是,到底由于地方狭小,以胖先生的身量根本不可能在那块弹丸之地成直立状,为了保持身体不倒并且还不碰到车门,胖先生只能继续将力气在双臂上用满,两手牢牢把住左右车门扶手,前探后撅地别扭在那里。不过倒也因为胖先生这一转身撅屁股,其身后的几个人终于知道他刚才究竟是怎么从两扇门间活活挤进来的了,看着胖先生右半边屁股上贴着的那只硕大的鞋印子,所有围着他的人全乐了,就连那半秒钟前还急赤白脸的灵牙利齿的售票员姑娘也不例外,直笑得浑身乱颤。
庞大的“巡洋舰”满载了一车纷闹,向它的下一站驶去,在那里等待着它的,依然还是这世间没完没了的纷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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