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九、发配“边疆”杨启贤

发表于-2007年07月14日 清晨7:00评论-0条

1964年7月16日,正当我醉心于为自己的新理想而努力时,忽然接到通知:下学期调我到本县一间偏远的小学任教。原因很清楚:县文教科说我“自恃才高,几次闹着考大学,不安心工作”,因此“好意”把我发配到“边疆”去“充军”。事实是我虽积极准备参加“高考”,并没有耽误工作。就在这一年我还被评为县优秀少先队辅导员,我担任的班级被评为县“少先队优秀中队”,队员们的先进事迹,由团县委拍照送到省里展览。只因为想考大学,竟被看成是一个“另类”。听说还放出话来:如果我不去报到,就叫我“滚蛋”。我感到莫名其妙,但我不在乎工作地点,这不会影响我实现自己的理想。别人也许会风言冷语,说长道短。我不把它放在心上。困难、挫折、讥笑、侮辱都可能使一个人更坚强起来,更坚定地去追寻既定的目标。改变一下环境说不定还会有新的生路,我是个喜欢不断变革的人,对这种不公正的现实,心理上能平静地接受。

学生们得知我被调走,纷纷向校长提出请求。有的急得哭出来,天真地说要跟我一道走。我只得反过来安慰他们,讲了一套服从分配的大道理。当然,我何倘愿意离开,我了解他们每个人的个性爱好,对今后的工作正有一肚子打算,那时要中途交给别人,我心里真有点不放心。几位同事也深表同情,个个露出惋惜的样子,好象调动的已是他们,而不是我了。

乘此机会,无牵无挂,我准备作一次小小的旅行。几年的“窗前勤苦读”,我感到自己有点“遗老”、“遗少”的味道,对外界的先进事物全然不知,如此闭塞怎能会有新的进步。我决计花掉几年的储蓄,出去走一走,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对我下一步人生应该有所裨益。

7月30日我从家里出发,第一站到石狮,看望一位祖叔父,过去他对我很不错的,同时想看看这久闻大名的侨区。下了车,我迫不及待地到街上蹓一圈。觉得街区不大,成井字型的街道不一会就走到尽头,然而到处都有热闹。街道两旁排满各种小货摊,发出阵阵叫卖声,诱惑着一群群游客在那里争先选购货物,比里头挂社会主义招牌的国营商店兴旺多了。我不禁觉得这里赚钱的机会很多,许多相互依存的生意应运而生。那时正是夏天,大街小巷光是卖冰棍,售茶水的孩子,走几步便可碰见。路上行人的穿戴也显得特别,花里胡哨,在那些保守的人眼里,恐怕连他们走路的姿势也是“进口”的南洋货。要不是墙上还刷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会以为到了另一种国度。

我正怀疑距离不远的那一片农田是些什么样的人在耕种时,找到了祖叔父的住处。原来在繁华热闹的场所背后,竟是一些破旧的农舍,那里人与牲畜在一块乘凉。祖叔父几个孙子光着上身正在地上作游戏。很难相信,差别这么大的生活,怎么能“和平共处”。

住了一天,我就辞别祖叔父到厦门去了。一路上没有新奇的东西引起我的注意,公路两旁稀稀疏疏错落着熟悉的村庄,跟在家乡看到的并无两样。直到汽车驶进集美镇,耳目才为之一新。迎面而来是两排高大的木麻黄,间隔着丛丛开红花的夹竹桃,象是一队男女相间的队伍在夹道欢迎。从车窗里眺望,远处高楼大厦临海耸立,那图样又跟在电影上看到的一样。而这里就要经过全国闻名的厦门海堤,我不禁站起身来,朝车窗外仔细观察,希望能再看到如同图上所画的那样壮观美丽。可是当汽车载着我的热望驶离海堤时,我忽然感到若有所失。它是这样的平常朴素,一点也不宏伟。也许是我坐在汽车里罢了,也许是我先前从图上看到的过于美好,我又回过头去看了一会。一望无际的大海,竟然被一条坦坦荡荡的长堤隔成两边。心想,人们要扼住这有千米长,几十米深的一段海域,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再一想,那汹涌咆哮的海浪是怎样被制服了,怎样疲惫不堪地躺在长堤下,也就不能不感叹人们移山填海的力量是多么伟大。

进入厦门市区,我有点不自在起来,那些栉比鳞次的大楼房,纵横交错的大马路,披绿戴红的凤凰木,还有太多太杂的人群车队,处处显示一个“大”字。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繁华的场面,我极力抑制自己,不露出惊讶的神色,我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个初进城的“乡巴佬”,一走出车站,就立即叫辆三轮车直奔厦大。

大学里还是大,好容易在几幢洋不洋,古不古的芙蓉楼里找到钊人的宿舍。一问,他不在,他的一位同事十分好客地把我领到他的房间,又是请烟,又是请茶,还有兴趣要同我交谈,问我一路辛苦吗?说些出门不容易的话。我无所适从,应付不了这种种礼节,显得拘谨、土气。幸亏钊人回来,我象得救一般感到轻松。到了钊人宿舍,我立即开怀大说大笑,竟又忘了顾忌。

到厦门的第二天,钊人就带我去游鼓浪屿。从轮渡口坐船,不一会就到。上了岸,我们随游客径直朝日光岩走去。日光岩不象群山峻岭那样气势磅礴,倒象是拔地而起,人功堆砌的一座小山,小巧玲珑,秀丽文雅。我们沿着石阶拾步而上,心里充满着一股兴奋和希望,仿佛正朝着自己理想的高峰在攀登。游客们也个个心平气和,在石径绝壁间上上下下,似乎融化在风和日丽的气息中,成了山上景色的一部分。我们一鼓作气爬到岛上最高处,望着眼前浩瀚的大海,竟觉得自己的前程也有如此宽广,可以延伸到看不见的天边。

从日光岩下来,又到了菽庄花园,那里依山傍海,光这一点就够人享受,何况还有一行行翠绿的冬青,一盆盆艳丽的鲜花,养鱼池边是一群孩子在逗鱼儿欢笑,亭上又有男女青年在拍照留影。人们个个彬彬有礼,连一沙一石,一草一木都使人感到不是随意堆放在一起的。想不到厦门地处沿海前线,人民却生活得这样平和。我饱尝了眼福,很奇怪那天碰巧有这么多人跑来游玩。但据说是天天如此,就象蜜蜂辛勤地飞到花丛采集花粉一样,尽管已经来过多次。我们更喜欢宁静,就匆匆穿过人群,拐到一处海湾,那里有一条跨越海面的走廊。坐在廊桥里的石凳上,面对大海,清风徐徐,倾听浪潮拍打礁石的声响,尤如世外桃源,置身梦幻仙境。一时我俩谁也不作声,贪婪地享受这美妙的音乐。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有人过来,才仿若从梦中惊醒,两人不约而同站立起来,知道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以后的几天,我独自一人到南普陀和南洋博物馆等地去游览。

南普陀紧挨着厦大,步行几分钟就到了。那时寺庙刚修葺一新,显得金碧辉煌,光彩夺目,不象我意识中的古刹。一尊尊佛像“穿”着浓艳的服装,浑身似珠光宝气,闪闪发亮,跟小时候在家乡看到的被香火熏黑了头脸,显得神秘莫测的神明大不一样。在我想象中,寺庙是个清幽恬静的地方,只有袅袅青烟,穿着袈裟,敲着木鱼的和尚,和跪在地上的信男信女。那时因为它太“漂亮”,失去古色古香的韵味,又被一群指手划脚的游客占据着,地上到处散落着包裹冰棒和糖果的纸片,令人感到极不舒服,跟在大街上游逛没有什么两样。

南洋博物馆也在厦大附近,里面陈列着各个时期的文物器皿,有深厚结实的陶器,晶莹剔透的瓷器,以及光芒四射的铜器金器和雕刻精美的玉器,琳琅满目,种类繁多,我不能说出它们的名称,我是第一次参观这样的地方,了解得不多,心里只感到惊奇,感到人民多么伟大。这些作品都没有留下制作者的名字,而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即使十分平庸,也要在发表作品的同时,署名立记。只有劳动人民永远是不动声色地为别人造福,默默地用自己一双灵巧的手,创作出一件件美化他人的艺术品,没有比这更高尚了。我走马观花地绕了一圈,觉得自己的知识太浅薄了。

在厦大住了半个月,每天在歌声叫唤下醒来,有时去散步游览,有时在校园里读书运动。那里的教工俱乐部有各种娱乐设施。人们一边玩乐,一边窃窃私语,一点不觉得喧哗。阅览室里有各种中外报刊杂志,好多是在家乡图书馆里看不到的。晚上则跟钊人一起探讨人生。他给我讲了不少外面的新闻。我的思想境界一下开拓了许多,觉得自己成熟老练了,心里有了不少计划和打算,感到理想并不遥远。我对外界不再那么响往,这时倒想回去踏踏实实地工作,干出一点成绩来充实自己的人生。

可是一回到家乡又感到一种不舒服。在外地我能警惕着按自己羡慕的方式去行动。言谈也有讲究,道德性格都有新的风貌。一到重新陷入这死气而混沌的环境里,那种舒畅的心情,轻松的步伐,对理想坚定的信念,又被乌烟瘴气的骂街、无休止的邻里纠纷、庸俗势利的眼光给淹没了。就在回来的当晚,叔叔家来了两位阔气的朋友,叔叔让我去陪客。只见两人正手舞足蹈地谈论着:“有一天我到公园去,偷偷数一下,有七对,七对在那里……”我顿时感到一阵恶心,他们也是刚从大城市来的,然而注意和关心的竟是那些。我找个借口急忙躲开,一付好的心情,也被搅乱了。我觉得对故乡的印象,还是在离开时好一些。

8月25日我再一次告别故乡到外地去,六年前我背着痛苦和希望自愿到水库工地去参加劳动。这次正当我找到新的理想,要为之奋斗的时候被调走了,调到一个偏远的渔村小学去。

两位弟弟送我到车站,上了车才觉得失去了一点什么,家庭给我温暖也令我讨厌。由家庭琐事引发的邻里纠纷,既无聊又烦人,常常搅得我心灵上不得安宁。母亲总是那么软弱老实,成了别人可欺的对象。我为了替母亲分忧说话,抵制那些不讲理的人,又难免得罪邻人亲戚,这对一个致力于奋斗的人来说是十分多余的。

邻里间有和睦的,也有争吵的,这是常有的事,谁也说不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很少能争个是非曲直。我只想谈谈自己的苦恼和无奈。也许从现在看十分无聊,但毕竟又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承认那时跟邻居的关系处理得不好。我这个人脾气躁,有理说理,不会拐弯抹角,更不会背后使坏。而有些人却不肯讲理,或故意不讲理,专用“泼”和“辣”来压人。我也曾想过忍耐退让,凡事有利有弊,这方面失去的,会在另一个地方得到补赏。瞎子虽看不见东西,耳朵却变得十分灵敏。世间的事原不必十分计较,暂时讨了便宜,不见得永远就好;受一点委屈,未必全部都坏。可是有时我又觉得不能太死心眼,如别人攻击的那样,是个“书呆子”,好让一些人来欺侮,不给予回击是不会叫她们住手的,还要得寸进尺,日益骄蛮起来。

可是只要我忍不住做出以牙还牙的举动,便落入她们的圈套。她们可以整天站在那里恶言秽语随意骂人,而不怕侵犯“人权”。我不能,有时态度生硬一点,象对待路中的顽石,企图一脚踢开了事,便落得个“土匪”的恶名声,还要老师长老师短地讥讽起来。两个人挤在院子里交头接耳,看见我就故意你一言我一语,跟说双簧一般,却句句冲着我。我很苦恼,生活中为什么有这样的人,对她们毫无办法。一回到家里,她们便会象鬼蜮一般,在我脑子里或隐或现,我即使躲到房里去,也还听得见她们指桑骂槐的声音。

我知道,这些人每天吃饱了,没有正经的事可做,只好找些无聊的来发泄。她们除了料理家务抱孩子,一有闲空就串门,几个人聚在一起议论人家的短处。无论哪里出了新鲜事,都躲不过她们的耳朵,又特别喜欢别人的不幸,因为她们自身并不幸运,只好希望别人一样遭殃,以增强自己活下去的信心,满足内心的妒忌。企图将摆脱困境寄托在别人的灾祸上。只有到了别人一败涂地,一辈子翻不了身,才又大发“慈悲”,可怜和同情起来,说明她们不是坏心肠。这种人彼此间也常争斗,壮者一手撑腰板,一手拿指头朝对方的鼻梁数落着;矮者口角边唾沫四溅,双手如泼水般反复回敬。声调时而高亢,时而低泣。在大庭广众之下互相挖苦、取笑、辱骂、诬陷,把一切羞耻事都搬出来示众。这样的表演往往还没有在众人眼里消失,双方无须谈判言和,一方便又躲到另一方厨房里议论起他人的私事了。

目睹这一切,我实在不愿意用虚假的感情去同她们打交道。我总是默不作声高昂着头,从她们的夹缝中闯过去,有意借傲视来抬高自己的勇气或故意穿一件考究的外衣,并非为了打扮或炫耀富有,尤如穿一件救生衣,可以漂浮在世俗的浊流之上。要不,我将被她们的庸俗短见说得一文不值;或者和她们一样失去崇高的理想,放弃应做的努力;或者成为一个可怜虫,被她们不时拿来寻开心。我有时真象一只被囚禁的猛兽,被人戏弄着,挑逗着,除了怒吼几声,毫无办法。我只为母亲担心,她喜欢人家说好话,怕别人议论是非。她越是这样,越叫我放心不下,这是徒然叫自己心里不好过。我固然也感到人们眼里露出轻蔑的光,一颗逞强好胜的心全然失败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在那些人面前感到琐小。我表情忧郁,却更专心致志,想得更远。

我也明白,这远不是我应该去争斗的对象。只要事情一过去,我就把它忘却,赶紧去走自己的路,因为我的目标是那么长远。可是有的人却不肯善罢甘休,即使她已是胜利者也一样。只要在路上遇见,没等我打招呼,她便狠命往路边吐一口唾沫,以表示对我的憎恶。一般人会相应吐一口回敬,有时双方因此爆发一场“战争”。我不肯这样,虽然这一吐,可以令我感到不自在,以为自己是个坏蛋,浑身臭不可闻,值得人们来唾弃。又一想,这一吐于我的前程毫无障碍,倒是她口腔里唾液少了一点,要是整天这样吐下去,说不定会得胃病。也许当真她口里不舒服,要不时来排泄一点。总之,我不愿有任何反应,顶多在心里冷笑而已。她洋洋得意,以为将我侮辱一番又得不到报复。我也洋洋得意,没有被这一吐迫出自己的劣根性。我已知道暴怒是无益的,并将严重损伤自己的神经和健康,干扰我从事的努力。我其实有更深的憎恨,犹如地下的熔岩,不时喷发尚不可怕,还可供人观赏;唯有长年积蓄,一旦喷射,才叫人担心,毁灭性更大。她的胜利是容易的,我的胜利却不容易。

我曾想,假如有一个神经失常的人突然窜到我跟前,嘲笑我是“疯子”,那时我该怎么办?难道给他一巴掌,说他自己才是疯子。我以为这是无用的,应该写出一点感想来。吵架本身就有两种,一是用拳头和嘴巴,一是用笔和纸。用拳嘴十分痛快,能立即见效,不论输赢总是出了一口气。用笔纸有点象神仙在斗法宝,这里放出一个东西去,那边也亮出一个,于是两个怪物在空中打斗。七斗八斗,输家收起法宝逃遁,赢家收起法宝哈哈大笑。可惜我是笔尖对嘴巴,有点别扭,也不热闹。当然所有争吵,无论输赢都不会给社会带来益处。争这种闲人的气,本身就很可笑。任何指骂,死后也将同尸体一起腐烂,连子孙都不会去想念还有几分意义。只要不影响我的事业,我无需过分在意,否则便是自己胸无大志。那时离开了,倒可以省掉许多烦恼,失去的仅仅是天伦之乐罢了。看来我还应该庆幸这次调动。

汽车在东园镇停下,新校长已在那里等候,另有一位刚调入的老教师也到了,校长便带领我们出发,还要走十几里小路。

路上我提着两包行李感到有点吃力,就用绳子连结起来象一对褡裢,一前一后放在肩上,渐渐又觉得细绳子勒进肌肉里疼得难受,只好不时挪动,时而在左肩,时而换右肩,或用手托着,垫着,抱着,只要肩膀不受绳子的作孽,什么办法都用上,又都不能持久。新校长见我难受的样子,有意替我背一段路。我婉言谢绝,第一次绝不能在他们面前示弱,我相信自己能坚持到底。

路也真够长的,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走过去,还不见校长停下来。直到前面出现一个三面临海的村庄,远远望去象一只大象鼻子撂在海面上,这下总该到了,再过去就是大海了。果然进了村子,转过几道弯,来到一间古老的祠堂面前。校长才停下来说:“这就是我们的学校。”我不禁倒抽一口气,亏县文教科想得出,这涯崎小学可真是“天边海角”呀!

休息片刻,路上的疲劳逐渐消失,一股悲凉涌上心头,想到这里离家四十多华里,交通又不便,回去一趟不容易,加上没有电灯,没有影院,几个同事一张张都是陌生的脸,他们的内心更难捉摸。我对这次调动真的感到难过,觉得自己被人出卖了,被发配到这荒凉的“边疆”来。尽管我工作一丝不苟,拼命干出成绩,只因为想报考大学,便遭如此报应,这就是现实呀!

两位教师见我闷闷不乐,热情地邀我到村里走走。村子不算大,有一条狭长的小街,两边开几爿杂货店和小饭馆。环境还清洁,男村民大多出海捕鱼和搞航海运输。只有妇女在家种田。但农业不是主要收入,许多人弃农经商到外乡当肩挑小贩。

第二天到附近的中心小学开会,听取传达上级对“教改”的指示。那些对我不成问题,“减轻学生负担,调动学习积极性,造成一个生动活泼的场面”,早就是我所赞成的。传达者却列举种种思想顾虑,似乎教师都想不通,不愿意。下午是小组讨论,漫谈国内外形势。一些教师在会上直言不讳地说:“形势大好,农民大倒”。大家反映增产不增放,一分工分几厘钱,社员对出工不感兴趣,经常聚在田头谈天说地,消磨时光。有的教师还举出不少具体例子。我看出这里有几位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青人,业务水平不低。他们的话很中听,不象城里的老教师,每次政治学习都讲些客套话、时髦话、恭维话,以此表明自己安心守纪,不得罪政治,甚至讨好政治。我也以低沉的语调讲了几句,想不到还很不容易,当我准备发言,才发觉机会不是常有的,几次正要开口,已被别人抢先,我又不想在争论中发表意见,还想保持一种“城里人的矜持”。

第三天会议讨论如何“突出政治”就不那么热烈。这是大题目,众人敬而远之,一开始就互相观望。组长启发了几次,响应的只是几声冷落的咳嗽。后来一位自称“不懂”的人开了腔,他不着边际地谈了一通重要性,一点不接触实际。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组长再次“启发”,不知谁说了一声“墙上的标语字写得不错。”立即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论起来。组长提醒大家“言归正传”,又都静了下去,直到休息的哨子响过,会场才又热闹起来。这样的讨论无疑在浪费时间。然而上级布置的任务,谁敢不执行?

大会结束前,党支书特地交代了晚婚节育的事,强调要当作一项政治任务来抓。对于“政治”,谁也不敢怠慢;不属“政治”便想松口气。领导大概已觉察到这种偏向,只好事事套上“政治”标签。尽管如此,大家心里明白,口上喊“政治”,行动仍当儿戏。这就是“突出政治”的后果。

开学几天,学生三三两两来到学校注册,他们随便闯进办公室,把假期作业和学生手册往我桌上一扔,说声“注册”就毫不客气地盯着我。有几个围在我背后,一边看我检查作业,一边大声议论。对这些热情而不懂礼貌的孩子,我感到很不习惯,但我尽量要做到初次见面就给他们一个良好的印象。后来我觉得这样围观闷得慌,提议到教室去。他们“轰”地一下跑开了,两位不愿走的老跟在我身边。

教室里几位学生正围坐在课桌上玩扑克。见我进来慌忙跑回自己的座位去。有一个仍坐在上面不动。我声称要点名,他只好下来了。我提醒大家点到名字的要站起来用普通话回答一声“到”。前面的都规规矩矩照办,后面有一位故意用本地话回答,引起一场哄笑。我不理会,又庄重地叫第二遍,他才改用普通话回答。女学生真怪,挤在一起,低着头不吱声,叫她们也不回应,一时拿她们没办法,比顽皮的男孩子更叫人纳闷。

正式上课,学生都到齐了,一共四十七位。他们对我没有戒心,这很好。但对我的讲课,好象总感到不够瘾。大概他们正对我抱着极大的期望,希望我会是他们理想中的一个。课堂上两位学生乘我在黑板上板书,竟然打起来。这可是我第一次碰到。下课后我严厉地叫他们来说明原由,其中一位非但不来,还扬言“老子就是不去”。我发了一点脾气,但没有用,我还没有在他们当中建立威信,他们并不理解我的话可能带给他们的好处。他们相信的还是我对他们的态度。看来,想教育他们首先必须使他们认识到我是他们的朋友。我感到有点难办,一开始就这么棘手,难道乡下的孩子不好教!

这里的学生对劳动很在行,也比较自觉。每逢劳动课我不用多指点,更不必强制,他们会干得很出色,只有在争吵时,才需要去调解。大自然的课堂比起令学生感到沉闷的教室,更有利师生关系的融洽。后来正是通过几次课外劳动,学生才对我亲热起来。

有一次搞勤工俭学去海边挖鸭嘴蛤(俗称,公玳)。一路上学生争着给我讲海里各种生物的名称,教我如何捕章鱼,捉蟹子要注意什么,哪儿可捉到青海鳗等等。还讲了不少从长辈那里听来的有关大海的传说。他们也许认为告诉我这些是一种义务,也是表现自己的机会。到了海边,学生就像一群鱼儿回到水里,欢快地向前奔去,互相追逐着。我却感到一大片海滩,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一不小心踩上烂泥滩,踉踉跄跄走一小段费去好大的劲。学生已在潮水退落的地方挖捡鸭嘴蛤,我才最后一个走到,在他们指点下,学着挖了几下,不久就感到腰酸腿硬,只好借照看学生的安全站起来活动活动。看他们一个个干得挺起劲,一点不觉得累,自己感到不好意思,蹲下去又挖一会儿,还是没有能耐。学生见我不惯干这种活儿,劝我去休息。我想带他们早一点回去。他们都说,平常同家里的人来,时间要长得多。我心里暗暗佩服,一种务必教好他们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在乡下工作生活了一段时间,我逐渐习惯周围的环境。闲暇时我常常喜欢到海边看浪潮,这是在城里享受不到的。一个人站在岸涯下独自向大海张望,无数浪花此起彼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象无数条银蛇同时在海面上爬行。风大一点,雪白的浪花前呼后涌,又象一群飞鱼在海上跳跃。而远处浪头扑打在岸石上,四溅的水花跟节日晚上的烟火一般。我常常看得陶醉,心里的烦恼和愤恨也一块被冰冷的海水冲走了,不再去埋怨这次调动了。

这里的村民对老师都很尊敬,学校几乎是村里所有中青人的母校。他们对学校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经常要谈起过去一些老师的情况,回忆几次有趣的活动。学校又往往是开群众会的场所。许多人,包括大队干部都喜欢到学校来聊天。群众对学校的老师十分熟悉,一些教师成了不少人的好朋友。村里发生什么事,很快就能传到学校来。

乡下的生活比较单调,偶而才放一次电影,遇到重大节日会有剧团来演出。有一次是省高甲剧团来村里演出革命现代戏。农民可以在自己家乡看到省里的剧团演出,是少有的。一大早人们就把广场的位置占满了,摆上自家的板凳,或搬块石头号上。那天是表演几个反映农村阶级斗争的小节目。演员的衣著化妆接近农民的打扮,具有强烈的农村气息,缩短了与现实的距离,塑造的典型也是生活中可以找到的。人们不再感到空虚或产生不切实际的想象,观众的注意力不再停留在评论演员的相貌服饰,而是被他们表演出来的高尚情躁,深深感动了。但高甲剧团演古装戏恐怕更自然,观众可以认定古人是那样说话,唱曲,连走路姿势也可能是那样。一到演现代戏,不得了,一看就知道是在“装腔作势”。

此外村里有一支业余宣传队,非常活跃,经常排练节目在村里表演,有时也应邀到外村去演出。学校里的教师几乎都是里面的成员,我也毫不例外地参加进去,上台表演过几次。我喜欢唱歌,在乡下,几乎每天傍晚都要唱一阵。我知道,别的不讨人喜欢,唯独唱歌有不少人当面赞扬过我,说我象“留声机”、“收音机”。一些人把我看成是歌唱“权威”,会拿一些音乐问题请教我,听取我的见解。我本可以利用这种幼稚和迷信,进一步抬高自己的声望,攫取他们更热烈的崇拜。但我无意将自己的歌声变为稀罕的货物,为猎取别人的敬重神秘起来,昂贵起来,把自己的快乐和满足设计在别人的热情追求中。我随时献出歌声,从没有考虑这将降低我的身价,使歌声成为廉价的货物。我相信自己没有把唱歌当作唯一的专长,也没有作为自己的事业,更不是理想的所在。但是上台去唱,效果往往差了许多。我仍缺乏成熟和稳重,每当舞台上的灯光对着自己,就感到象是处在法海大师高悬的衣钵里,动弹不得。观众的眼脸虽看得不太清楚,还是觉得有千百只眼睛同时盯在自己身上,于是手脚发颤,声音嘶哑,提不起调门来引亢高歌,发不出来自内心的声响,我的歌声便失去特有的热情和饱满。

回想起来,一个青年人不应该拒绝到困难的地方去,当年我做对了。要想使自己的生活多一点色彩,就包含有美好的,也有困苦的,有舒适欢乐的,也有艰难痛苦的。但不论在哪种环境,一样能发现生活中有益的教诲。我在乡下教书所经历和体会到的,远比城里要丰富得多,有趣得多。发配“边疆”不见得是件坏事吧!

本文已被编辑[吴钩]于2007-7-14 6:59:24修改过 

本文已被编辑[吴钩]于2007-7-14 7:00:19修改过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杨启贤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审核:吴钩
☆ 编辑点评 ☆
吴钩点评:

平实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