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西下的残阳浅浅的伏在空旷的练功场上。一滴汗水从我的额头坠落,苍黄的土地上顿时氤氲开了一个黑色的斑迹,我深吸一口气,反手收起剑来。
“累了?”不远处依着兵器架仰起头看天的三师姐淡淡地问。
我笑笑,摇摇头,轻轻走过去,拿过干净的儒巾擦擦脸上渗出的汗水,说:“我忽然觉得,不管我再怎么拼死练习,都不可能像云师兄那样。”
三师姐低下头来瞅了我一眼,妩媚的眼波流转,风把她耳畔的发掠起,她看起来像一个住在遥远山峦的仙女。
“婉鸢,云师兄那样的武学奇才确是百年不遇,你我即使比他多努力几百倍也未必能及得上他的十分之一……可是,我们毕竟不是云师兄,是吗?我们只要努力做我们自己就好,你说对不对?”
我看着温婉清醇的三师姐,她总是像一股清风轻易地掠进你的心田,让你无法阻挡地喜欢上她。她是这样的有见地有思想,又美丽聪慧,难怪云师兄会喜欢她。
“师姐,你说的对!”
她眯起眼睛甜甜一笑,再次抬起头来望着湛蓝的天空,雾蒙蒙的眼里透着遥远的思念。
“三师姐,师傅他老人家已经恩准云师兄这次回来之后就让你们先订婚吧?”我忽然问道。
“嗯。”三师姐小声地应着。
“话说回来,云师兄下山已经有半年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真是想念他呢!”我有意无意地说。
“他很好。前些天收到和他随行的二师哥寄来的信笺,他说云师兄除强扶弱做了无数件大仁大义的英雄事,江湖人称他为‘云侠’。”三师姐淡淡地说,嘴角不经意地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是吗?”我的心也是一喜,抬起头来看着蓝色的天,白色的云朵。我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云师兄还有现在的三师姐都这么喜欢仰望天空。蓝天,白云,千古不变,又有什么好仰望的?我不明白。可是,我看着蓝天里悬浮的白云,渐渐地可以看到云师兄温和的脸,每每这时我的心都是一阵慌乱和温暖。云师兄……云师兄……
“三师姐,七师妹,不……不好了!师傅病危,现在在太和院,你们,你们……赶快过去!”五师姐气喘吁吁地跑来。
我和三师姐对望了一眼,都是一愣,想不到数日前还发出爽朗大笑的师傅,转眼间就……来不及多想,我们随着五师姐快步地向太和院赶去。
贰
太和院。
偌大的屋子,里里外外站满了会中的老老小小,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肃穆的神情。我的手被三师姐拉着,只得任由她拨开重重人群,领着我前进。或许,在她心里,我还是那个永远长不大,动不动就会哭的小丫头。
师傅躺在暗青色的床上,床单上绣满了红花,他的容颜看起来是如此苍老衰弱,仿佛一阵风便能将他吹跑。床前跪着四师弟和四位会中长老。
我和三师姐静静伫立在一边,四师弟看见我们,拉了拉我们的裤脚,示意我们跪下来。
我跪下来,望着师傅蠕动的嘴唇,慈祥的面孔,心里安安静静的,有一种初生的温暖。我下意识地用右手捂了捂贴在心口的玉牌,那是母亲临死前给我的。
我很小的时候,和母亲生活在江南的一个平静的小渔村。那个时候,母亲不快乐,她很少讲话,更多的时间会一个人坐在湖边发呆,有时候会傻傻地笑出声来。
我六岁的时候,母亲终于病倒,临终前把一块通体用白玉打造的牌子递给我,要我去找这个牌子的主人。我望着玉牌上刻着的我不识得的字,想要问母亲一些什么,但是母亲已经去了。后来云师兄告诉我,玉牌上刻的字叫做“历”。
我揣着母亲留下的玉牌,只身离开了小鱼村,可是六岁的我,又怎样才能在茫茫江湖寻找得到玉牌的主人?又累又渴的我终是昏倒在树林里。等我醒转过来的时候,看见一个眉目和蔼的老者,腰件挂一把赤剑,剑上绣着一朵红花。
“小姑娘,你怎么会一个人到了这个荒郊野外?你的家人呢?”他轻声地问。这样的声音,让我觉得温暖。
我一边哭一边说着自己的身世,他拿着我的玉牌仔细端详了半天,终是摇摇头,说:“这玉牌不像是江湖中人所持有的。”
我更觉得前途渺茫,哭的更加厉害,谁知他一下子将我抱了起来,微笑道:“你愿不愿意随我去一个很大的地方,那里有许多像你一般的女孩子。”
我拼命地点头。
“哈哈哈……好,从今以后,你就叫我师傅吧!你是我的第七个亲收的徒弟。”师傅一边掳着胡须,一边眯起眼睛笑。
“师傅,那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呀?”我问。
“红花会。”
叁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左右两边的窗户已经合上,可是仍旧阻挡不了无边的夜涌进来。蜡烛点燃。
“不知道大师兄能不能赶得及回来……。”五师妹和四师弟正在小声的嘀咕。
师傅忽然睁开了眼睛,嘴唇蠕动,想要说什么,却仿佛被网隔住了一般,但我听得仔细,他在喊:“云……云……”
最听师傅话的云师兄,如果见到师傅这样,不知道会是如何的心情,料想是非常难受的。此刻屋子里很静,每个人都在静静地期盼云师兄可以快点赶来见师傅最后一面。三师姐更是双手合十的在祈祷。
我忽然想起了第一次看到云师兄的时候。
那是师傅把我领进红花会的第一天。练功场上几乎都是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有男有女,他们个个神采飞扬,一招一式地挥舞着拳头,我看着看着觉得血脉喷张,那些个传说中的英雄侠士便是如此成长的吗?
“云,你又不好好练功了是吗?快下来!”师傅望着不远处倒挂在高大槐树上的一个男孩子,面带微笑地喝道。
我顺势望过去,那个叫做云的男孩子,大约十岁模样,穿一身干净的白衣,他的双脚勾住树干,头垂下来,漆黑的长发犹如泼下的墨水一般,在风里摇曳。见到师傅骤然回来,他似乎是吃了一惊,脚尖一松,整个人竟直挺挺地从几十米高的地方摔下,我和师傅齐齐惊呼了出来。
然而就在他的脑袋接触到地面的一瞬间,忽然如泥鳅一般滑开,右手肘在地上微撑,整个人就如一条蛟龙一般腾空而起,他白色的衣服鼓胀起来,飘飘欲仙,仿佛一朵自在的云彩,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一阵眩目。
云师兄在一片欢呼叫好声中翩然落下,他走过来对着师傅拜倒,说:“云儿见过师傅。”
师傅无限爱怜的抚摩云师兄的头顶,说:“云儿这‘一叶飘’轻功比从前又有大的进步,实在让为师欣慰……对了,来,婉鸢,快见过你的云师兄,从今以后,你就是他的七师妹。”
“婉鸢?”云师兄看着我问道。
我看着英挺秀气的云师兄,忽然就红透了脸颊:“怎……怎么,不好听?”心里惴惴不安。
云师兄忽然就笑了开来,他眯起眼睛,抬头望着蓝天,说:“婉鸢,好雅的名字……真的能像风筝一样自由自在的翱翔吗?”
对于师兄的这句话我到现在都不能够理解。
肆
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大师兄仍然没有回来。师傅呼出的气息越来越虚弱,也许下一秒他就会永远地离开我们。
“婉……婉……鸢……”
“七师妹,师傅叫你,你上前去。”三师姐扭头轻声地对我说。
我惊了一下,跪着爬到师傅的床边,将耳朵贴在师傅的嘴边,说:“师傅,你要对我说什么?”
“玉、玉、玉……牌……”
“玉牌?玉牌怎么了?”我不解地从胸口拿出温热的玉牌。
师傅看着玉牌,忽然看看我,眼里有了回光返照般精亮的神采:“婉鸢,我猜你可能是——”
师傅清晰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突兀的眼珠慢慢在合起来的眼皮下消失不见。师傅走了。
我拿着玉牌,呆呆地看着师傅安详的面容,想起十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师傅,那个时候他还那样精神矍烁,现在,他已经永远不可能对我微笑。我的眼泪忽然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举屋痛哭。
“婉鸢……”一个低沉而疲倦的声音自我的头顶响起,一个宽厚温暖的手掌抚过我的头顶,有冬日暖阳般的温暖。我没有抬头,我知道能给我这样感觉的,只有云师兄。
“云师兄,你来迟了,师傅已经走了……”我哀伤地说。
云师兄沉默了许久,声音飘渺:“我知道……我来迟了……”
我的头顶忽然一点潮湿,然后是两点、三点……
云师兄在哭……
葬礼在第二天举行,一切结束之后,已经是黄昏时分。众人聚集在太和院,由四大长老主持新任舵主继任大会。
“老舵主在世的时候,每次都说可以接他位子的只有云儿,加上他又是本会大弟子,武功人品俱佳,选他做总舵主,相信大家没有什么意见吧?”洪长老朗声说道。
话音刚落,四周齐齐附和,纷纷点头称是,所有人对于大师兄当选都毫无疑义。自然,焦点落在了云师兄的身上。
云师兄依旧是那身白衣,沾了些许灰尘,右臂缠着一块黑纱,他的神情看起来是那样疲倦寂寥,有一丝厌倦。
“如果,我不想做总舵主,你们,会怎样?”云师兄忽然淡淡地说。
众人喧哗,一片议论,包括我在内都是非常吃惊的。不经意间,我看见,三师姐神色平和,似乎早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她静静注视着云师兄,目光安详而温暖。
“云儿,你不要意气用事,我们大家知道老舵主的死给你很深的打击,可是,为了老舵主,为了红花会你一定要将这个胆子挑起来呀!”陆长老苦口婆心地说道。众人都纷纷喊到:“云总舵主!云总舵主!”众望所归。
云师兄忽然淡淡一笑,仿佛天空里的云散了。“只是开个玩笑,不必担心……这舵主的位子除了我还有谁能坐?哈哈!”
忽然,云师兄转过头来看我,他第一个便是询问我:“婉鸢,你希望我做总舵主吗?”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点点头说:“红花会里,没有人比云师兄更适合做总舵主了……”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点头,微笑,看看我,眼里有一丝我不能理解的哀伤。
他又将目光移向三师姐:“你呢?”
三师姐平和地看着他,两个人久久凝视,然后三师姐语出惊人:“如果,你做总舵主不快乐,那么,你有权选择放弃。你的人生你自己选择。”
四长老怒叱。众人哗然。
我愣了一下,看见云师兄欣慰地笑,轻轻地点头,慢慢地闭上眼睛。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理解云师兄的也许只有三师姐。
然而,云师兄最终还是接过了象征总舵主信物的赤剑,我看见,当云师兄接过赤剑的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那把剑就像一个沉重的担子。让他不能再快乐,不能再云淡风轻起来。
伍
云师兄拉着我上了青冥峰,我们在从前的那棵云树下依着树干席地而坐,上一次我们这样的坐在这里还是一年多前。转眼,就已经物是人非了。
“这是我带回来给你的东西。”云师兄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蓝色的绣绸递给我。
“啊!”我惊喜地叫出声来,这是我一直想要的苏绣。
“我上次只是随口说说,你怎么就当真了?”我受宠若惊地问。
云师兄笑笑,抬起头来望着蓝天,说:“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头。”
他说得很轻很淡,可是,我一个字都不差地听了进来,心跳忽然就加快了频率,又仿佛自己做了一件羞耻的事情而紧张。我扭头偷偷望着他,这些年的江湖历练,他已经成熟稳重了太多,也比从前透着一股无可比拟的魅力,那沉静的气质,像云一样从容。这样可望而不可及的云师兄,他说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牢记在心里,是吗?
我抬起头来,蓝色的湖泊里浮着白云朵朵,我的视线迷朦起来……
“婉鸢你也真笨!这个剑招教了你十几边怎么还是学不会?”
“婉鸢你也真娇气,动不动就爱哭!”
“婉鸢!你可是师傅亲收的弟子,你要努力了,别让其他师兄弟看笑话,别扯我们的后腿!”
…………
曾几何时,我是多么讨厌自己的名字,婉鸢,这个名字成了没用,软弱,累赘的代名词。
那个时候的我,每天花掉比别人多数倍的时间来练习武功,却仍旧没有太多长进,每次师兄妹之间的切磋我都是最差的。
“婉鸢,你的心意不对。”
就在我迷茫地一次又一次练着师傅传授的剑招时,云师兄走过来。
“心意?”我不懂。
“是呀!剑法讲究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而你太过于注重剑招本身,导致使出来的剑招是死的而且呆滞,你试着抛开这些剑招,自由地挥舞出来,试试看!”云师兄深邃的眸里透着坚定的神采。
我点点头,深吸口气,忘却这些口诀和剑招,随着身体的节奏将三十七式清风剑挥舞出来,我感觉到身体比从前要轻盈,出招更加灵动迅速,一趟使完,我非常兴奋地拉着云师兄的手笑了又笑。我终于找到正确的方向了。
云师兄看着我也开心地笑,他说:“婉鸢,你比任何人都努力,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我点点头,望着云师兄鼓励地微笑,我几乎要迷失自己。
此后的日子,云师兄一有时间就会给我做悉心地指导,我们也会跑去风溪河捉螃蟹,在青冥峰的云树下看蓝天。和云师兄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都是特别的安定和温暖。
“对了,婉鸢,你要苏绣做什么?”云师兄不经意地问,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啊!没、没什么,绣东西玩儿。”我有些失措地回答。
“是吗?”
“云师兄……一直以来,我都想问,为什么你总是喜欢仰头看天呢?”
云师兄薄薄的嘴角浮出一抹微笑:“天多大呀,那么辽阔,那么纯净,如果我是一朵浮云,就可以安静自在地徜徉,这个样子,又是多么美好。我多想像云朵一样自由自在地为自己而活……。”
我的心一颤,蓦然想起云师兄接过赤剑的那一瞬,说:“云师兄,那个时候,你是真的不想做总舵主吧?为什么不像三师姐说的那样,选择放弃呢?”
云师兄呆了很久,轻轻叹息一声,转过头来望着我,说:“其实,人的命运就像这云朵一般,早已决定好了,云的流动不受它自己的控制,它只是随风而逝。人的命运也一样,你从出生那一刻就已经决定好了,贫穷、富贵、幸福、痛苦、灾难、高贵、低贱……都是早已定好,无可改变。就好像我做这总舵主也是改变不了的,注定了——”
“注定了什么?”我问。
他忽然不说,闭上眼睛,很是疲惫。
“大师兄!”
三师姐忽然出现:“我想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你。”
“什么事,三师妹?”
三师姐望了我一眼,眼里有轻轻的叹息,转而正色道:“四长老要你过去商讨屠龙计划。”
云师兄脸色一变,点点头,喃喃:“终于要开始了吗?”
“好,我知道了。”云师兄缓缓地站起身来,轻轻吸一口气,他英俊的脸此刻显得如此宁静而悠远。他伸出宽大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头顶,不说话,然后走开。
三师姐和他并肩朝峰下慢慢走去,他们的手渐渐拉在了一起,他们的背影看起来是这样和谐,宛若国画一般。他们是最般配的一对。虽然,我很喜欢云师兄,喜欢有他在的温暖和安定,可是,我从不敢想有一天可以和他牵手直到永远的会是我。我知道,这是绝无可能的。
云师兄和三师姐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茫茫天色中,我在云树下听着风吹叶动的声响,慢慢睡着。
当晚,云师兄过来我的房间通知我收拾衣物,准备和五师姐六师姐一道带领部分会中弟子赶往天津卫的益都茶楼。
“云师兄,怎么突然就要赶去天津?”我问。
“你先别问,到了那里我再详细告诉你。”云师兄说。
我点点头,说:“那么,云师兄,你不和我们一道去吗?”
云师兄摇摇头,“为了避人耳目,这次是分批离开,你们先行离开,我和三师妹随后赶到。婉鸢,这是你第一次下山,一路上要特别小心,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我看着云师兄眼里的关切,心里一暖,点点头,拿着包裹走到门口。
“婉鸢……”云师兄再次叫住我。
我回过头来看着他,他想要说什么,看看我,又摇摇头,轻轻挥手:“一路小心。”
我久久地看着云师兄,点点头,转身离开。
陆
益都茶楼。
我们是在六天以后到达天津的益都茶楼。五师姐说这里是我们红花会的一处分舵。为了不惹人注意,我们打扮成打杂的模样在茶楼里给客人端茶倒水,等待着云师兄等大部队的到来。
第二天的时候,我正在厢房里收拾被褥,一名会中弟子慌慌张张跑进来,嚷道:“不好了,七师姐,来了一个厉害的客人,五师姐和六师姐……”
我没有听完他的话就抢先出了厢房。
二楼的西面靠窗的座位上端坐着一个神态雍容的中年男子,眉目英挺,身型高大而笔直,缀着汉玉扳指的右手指间转动着一把狭长的蓝绸扇。五师姐和六师姐似乎被点了穴道站在他身旁动弹不得。而男子的左手正自六师姐的胸脯上来回游移。
“把你的脏手拿开!”我快步走过去,冷冷喝道。
中年男子愣了一下,似乎未料到还有人敢对他吆喝,他转过头来打量我,那双桃花眼里逐渐充满了笑意。
“你是谁?”他悠哉地呷一口茶,然后问道。
“婉鸢。”
“婉鸢?好名字。”他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师妹小心了,他是何太生!”五师姐忽然叫道。
我的心一凉,看着面前的男子,他就是“花花大盗”何太生?
云师兄曾经对我说过,当今江湖有四大恶人,其中为首就是“花花大盗”何太生。此人喜好女色,专干采花的勾当,不知有多少黄花闺女被他玷污了。但此人功夫着实厉害,一把蓝绸扇使得神乎其神,叫许多除魔卫道的侠士拿他没办法。曾经以剑法冠绝江湖的华山三子将他困在鹰愁谷,四人激斗一天一夜,最后只何太生一人生还。
“婉鸢姑娘天资国色,不知愿否随我一同把酒言欢?”何太生笑嘻嘻地问。
“我就是陪乞丐喝酒,也不会陪你这样的畜生。”我淡淡地说。
何太生的脸色在一瞬间凝固了起来,他紧紧地凝视我,然后笑开,手中扇子忽然打开,扇子摇曳间,他人忽然就不见了。
我正奇怪,忽然觉得颈间一阵冰凉,他人已在我的身后,蓝绸扇抵在我的脖子上。紧接着,他的手慢慢环绕起我的腰枝:“啧啧,真是标致的美人,我何太生久未见过如此美人,如果婉鸢姑娘答应与在下一夜销魂,我就放了她们俩,如何?”说话间,他的脸正慢慢移向我的脖子。
我怒火中烧,使尽全力用后脑朝他的脸撞去,“砰”的一声,似乎他的人被我撞开了几步,我转过身来,他的嘴里渗出血来,似乎被我撞坏了牙齿。
“妈的,不识抬举!”何太生狠狠地骂了这一句,然后,他的扇子以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向我袭来,我都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扇子重重打在我的脸上,一股大力将我整个人甩向木窗外。我从二楼重重地跌了下去。
我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大街上,感觉到四肢仿佛脱离了身体般的绵软疼痛,头顶的阳光明晃的刺眼,我想要用手遮住,却动也动不了。忽然间,一片荫凉遮住了刺眼的阳光,我睁开眼,看见了云师兄,他风尘仆仆的脸依旧那样英俊而温和,他蹲下来看着我,幽深的眸里满是疼惜和爱怜。他的手掌轻轻抚过我肿痛的脸颊,奇怪的是,我竟觉得是这样舒服。
“是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云师兄一个字一个字有力地问。
“何太生。”我看了云师兄一眼,终于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我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幽静地厢房里,三师姐正背对着我临窗而望,她的背影是那样寂寥。
“师姐……”我低低地喊。
“婉鸢,你醒啦?”三师姐转过身来问道,我清晰地看见她的脸颊有未干的泪痕,她哭了,她为什么而哭?难道是……
“师姐,云师兄呢?”我焦急地问。
三师姐过来把我挣扎着露出来的肩膀塞回被褥里:“云师兄正在密室里和几位分舵主商量事情。”
吁!我长出一口气。
“那……何太生呢?”我问。
三师姐笑道:“从此以后,这个江湖上再没有何太生这号人物了。”
我张大嘴巴:“他死了?”
三师姐点头,忽然没有了笑容:“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见云师兄杀人。他的眼神那样冷酷。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我有些惊慌失措,心重重地跳起来,看着三师姐。
“婉鸢,你喜欢云师兄,对不对?”
我掩饰地摇头,说:“云师兄喜欢三师姐不是吗?”
三师姐笑笑,笑容好悲凉:“曾经,我也以为是的……”
“三师姐,云师兄要你马上过去!”四师弟忽然推门进来说道。
三师姐点头,用手指梳理我乱了的发,说:“好好养伤。”
我看着轻轻掩上的门,内心仿佛被洪水淹没一样。“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见云师兄杀人。他的眼神那样冷酷。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云师兄为了我杀人……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云师兄,喜欢我吗?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三师姐又怎么办呢?我胡思乱想,渐渐地又睡了过去。
五天之后,我的伤基本痊愈,云师兄把我们师兄妹七人聚集在一起,告诉我们此行的目的——刺杀乾隆皇帝。即屠龙计划。云师兄说还有三天就是八月十五,到时候乾隆会在京城的满月楼赏月,那是杀他的最好机会。
云师兄详细地布置了各人的任务,独独把我撇下,说我初出江湖经验不足,只要我暗中观看即可,其他师兄妹笑笑,也没说什么。我看了看云师兄,知道此行凶险万分,心里慢慢难过了起来。
柒
八月十五,月儿圆。
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来临,繁华的京城一片欢声笑语。天色才刚见黑,便有大批的老百姓涌向满月楼,他们都想看一看风流乾隆的龙颜。
云师兄拉着我的手,隐没在涌动的人流里,人里人外,满眼的灯花流离,人声鼎沸。走了有一会,云师兄拉着我上了和满月楼对望的白香亭,亭外蹲着几个懒散的破衣乞丐,见到云师兄暗中点了下头,我知道,这是我们会中弟子乔装打扮的。
我和云师兄坐在亭内,望着街上越来越多的人,我忽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上次云师兄带给我的苏绣,已经在上面绣了精细的云朵。
“云师兄,这个……送给你。”我红着脸将苏绣递过去,黯淡的灯火下,我想他是看不清我的羞涩吧!
云师兄小心地接过,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抬起头来微笑道:“婉鸢,你做针线活比你使剑来的有天分。”
“师兄取笑我吗?”我嗔道。
云师兄拍拍我的脑袋,哈哈一笑,然后又低下头来看,末了叹了口气。
“怎么了,师兄?”
“可惜,少了点……”
“少了什么?”我问。
云师兄看了看我,淡淡一笑道:“少绣了一个风筝。云是我,风筝是你,你在我的身边放飞,多么美好……”
我在一刹那间忽然感觉耳朵失聪,我是不是听错了?还是,云师兄和我开玩笑?
我忍住心跳,小声地说:“云师兄,你说笑了。”
云师兄忽然没有了笑容,他静静望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喜欢你,婉鸢。”
这一刻,我感觉到自己像是一只风筝,在蓝天白云间肆意地放飞,我是最幸福的。我崇拜爱慕的云师兄,他亲口告诉我,他喜欢我。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做,喃喃道:“那,那,三师姐她……”
忽然间,漆黑的天幕里开满了五彩的烟花,京城百姓们齐齐发出欢笑声,手舞足蹈,满月楼上慢慢出现一个身穿龙袍的男子——乾隆。
“婉鸢,你说我们有必要刺杀乾隆吗?”云师兄忽然问。
我想了想,说:“红花会不是一直以反清复明为口号的吗?”
云师兄点点头,慢慢眯缝起眼睛,说:“是谁统治这个国家,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国泰民安。如今的乾隆,使得百姓富庶安定,为什么一定要杀他呢?可是,师傅毕生的志愿不得不去完成。”
我转过头来看着云师兄,忽然明白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我说:“婉鸢,好雅的名字……真的能像风筝一样自由自在地翱翔吗?”
云师兄是这样的渴望自由,渴望像风筝一样自由自在地翱翔,而不是被安排好了的命运。
“婉鸢,你待在这里不要乱跑,如果我失手了,什么也不要管,尽快离开京城。”云师兄忽然站起来,眼神平静地望着正前方的满月楼。
我看着云师兄渐远的背影,忽然心痛无可比拟,好似他这一走,就再也看不到他了。我望着夜幕里忽然飞起的挂着纸灯笼的风筝,心里决定了要和云师兄共生死。
捌
漫天的烟花还在盛放,谢了又在升腾,叫人心里止不住的留恋。蓦然间,夜幕里一个巨大的风筝如怪物一般急速滑向满月楼,紧接着又出现两个、三个……云师兄开始行动了,屠龙计划开始了。
楼下的百姓还在啧啧称奇的时候,那数个风筝已经距满月楼不到三丈,忽然人影翻飞,数条影子箭一般地射进满月楼。奇怪的是,乾隆一点也不慌张,依然在仰头赏月。
天地间寒茫一闪,一把迅疾绝伦的赤剑辞向乾隆的咽喉,无可阻挡。在楼下百姓的惊呼声中,赤剑已经生生插入乾隆的脖子。奇怪的是,非但没有见血,而且乾隆始终保持着那个仰头赏月的姿势。我的心慢慢下沉,这是一个圈套,用假的木偶套上龙袍,在暗夜里根本就看不清楚。好厉害的乾隆!
师兄妹五人已经悉数落入了满月楼,他们已无退路,刹那间,满月楼里涌出大批黄马褂的刀兵,还有弓箭手,又一个乾隆在两个白发鹤颜老者的护卫下缓缓度出。
一阵刺耳的箭弦响声破空传来,听在耳里分外揪心,只看见吆喝着要冲上去拼个鱼死网破的亲爱的师兄妹们一个一个倒了下来。朦胧间只剩下一个白色的身影,似乎腿受了伤,摇晃了一下,依然笔直的挺立,他的背影看起来那样哀伤而决绝。
“婉鸢,好雅的名字……真的能像风筝一样自由自在地翱翔吗?”
云师兄!我忽然握紧了腰畔的剑,脚尖点地使出师兄教我的“一叶飘”。如水的夜色,数个大大的风筝仍然在自由自在地翱翔,我抓住一个,朝满月楼飞去,即使要死,我也要和云师兄在一起。就像云师兄说的,我是风筝他是云,风筝在云间自由翱翔,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呀!
满月楼里,一个白发老者,手持拂尘,缓缓地走向云师兄,隐约听他朗声笑道:“今日某家来会会云侠,也好给圣上助助兴!”众士兵一阵叫好。
卑鄙的臭道士,乘云师兄腿脚不便来挑衅真是坏到极点。
“又有刺客来了!”一个刀兵指着就要飞近的我喝道,刹那间我看见黑压压的弓箭齐齐对准了我。
“婉鸢小心!”云师兄看到我来,又是吃惊又是焦急,他忽然闪电一般挺剑挥向弓箭手,只一晃,如雨般的箭便射了过来,我只好丢下风筝,借力跃进满月楼里,落地的时候,心脏部位刚好擦过一支箭,幸好只破了点皮,但是将我挂着的玉牌露了出来,在身前摇晃。云师兄回过身来抱住我,漆黑亮泽的眸此刻显得无比忧伤:“婉鸢,你为何要来?”
我倒在云师兄温暖的怀抱里,甜甜地笑,完全忘却了处境:“我是风筝你是云……”云师兄忽然就红了眼眶,眼泪掉了下来,他手臂上的血在不停地流淌。
“准备——”刀兵统令扬起右手,等他的手落下来,我和云师兄恐怕就要变成刺猬了吧!但是,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呢,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事……
“皇上!求求您放过云师兄吧,他并不想来刺杀你,只是因为师傅的遗愿不得不做!”我挣扎着将云师兄挡在身后,张开双手,不允许有任何人伤害我的云师兄。
乾隆面无表情。
我隐约感觉到云师兄从身后抱紧了我,他轻轻地说:“婉鸢,如果人死了之后也可以解脱,那么,我愿意。在另一个世界,或许我真的能化做一片浮云。只是,你不能死,你是我所有的希望……”云师兄说着,就要抱着我转过身来,用他的背挡住吃人的利箭。
我看见,刀兵统领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我闭上眼睛……
“慢着!”
一个威严的声音忽然凭空响起。乾隆在白发老者的护卫下慢慢走过来,他凌厉的眼神聚集在我胸前摇晃的玉牌,他小心地拿在手掌,仔细端详良久,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有些朦胧:“这玉牌,你是怎么得来的?”
我愣住:“母亲临死的时候交给我的,她要我设法找这块玉牌的主人。”
乾隆脸色大变,声音有些颤抖:“那,那你和母亲住在哪里?”
“江南的小渔村。”
“啊!”乾隆惊叫出来,把白发老者吓坏了。
“孩子,你叫什么?”乾隆轻柔地问,月光下,他的脸温和起来。
“婉鸢。”
“那么,你姓什么?”
“我不知道,母亲只叫我婉鸢。”
乾隆点点头,忽然微笑起来:“你姓——爱新觉罗!”
“什么?!”云师兄忽然吃惊地问道。
“是的,二十年前朕云游江南,遇到了你的母亲……我在回京的那晚送给她这块玉牌,上面刻着朕的名字,‘弘历’的‘历’字。”乾隆微笑着抚摩我的脸。
故事到了这里,似乎也该结束了。可是,我和云师兄的结局却不得不说。
“皇上,不能就这样轻易放了云侠,他是红花会的首脑,这样无异于放虎归山呀!”白发老者说道。
父皇对我微笑,“我儿想要父皇如何做才满意?”
我红了红脸,看着云师兄,他仍旧是从前那样温和的表情,静静地看着我。
他说,“皇上如果真的放了我,我还是要做红花会的总舵主,躲不了……而我又不愿意。”
“师兄,你的意思是……”我的眼睛一亮,忽然猜到师兄的意思。
云师兄笑笑:“既然世人都知道我来行刺皇上,并且中了埋伏,那么,当然被五马分尸,日后再也没有这号人物了不是吗?”
“那么,你又要去哪?”父皇问。
“去塞外吧,那里有蓝蓝的天,洁白的云朵,我想我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吧!”云师兄微笑着说。
“好!来人呀,公告天下,红花会总舵主行刺本皇,实乃罪大恶极,现已就地正法,以敬效尤。”父皇是一边微笑,一边掳着胡须说。
“谢皇上隆恩!”云师兄冲着父皇拜了一拜。
“那么,婉鸢,你呢?你是随朕入宫做格格,还是……”父皇充满期盼地看着我。
我和云师兄凝视许久,都是一笑,我摇摇头:“父皇,婉儿这一生都要和云师兄在一起。”
父皇点点头,尽管有些难过,但是他还是将我的手郑重放到了云师兄的手上。
那晚的月亮是百年来最圆的一次,我和云师兄乔装出了京城,郊外的小道上,忽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是三师姐,和我一起负责接应的三师姐。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眼眸还是很明亮。
“云师兄,七师妹,你们,就要走了吗?”她轻声地问。
云师兄点点头:“三师妹,这么多年来谢谢你了……。”
三师姐点点头,低下头来沉默了好一阵,忽又抬头看着我笑,“七师妹,祝你和云师兄白头偕老,永远……永远……”她忽然说不下去了,掩面而泣。
过了好一会,她擦干眼泪,很灿烂地笑道:“再见了,我亲爱的云师兄,还有七师妹。”她说着,让过身来,对我们挥手。
“保重了,三师妹!”云师兄说完轻扬马鞭,马儿迅速地跑了起来。我搂着云师兄的腰转过脸来对三师姐摇手,渐渐地,看不见她。
“云师兄,三师姐一直都爱着你。”我伏在云师兄的背上说。
耳边呼啸的风飘飞着我的思绪。
“我知道……她一直都是很好的人,是我的知己。可是,我爱的人却是你。”
我的心一甜,搂紧了云师兄,我知道,我们正在通往幸福的道路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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