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流浪在中山城。那一个座繁华的城市，有绚丽的夜景，每当夜幕降临，城市的灯光便开始交错着闪烁，掩饰了夜幕的沉静。所有的浮华也就在这个时候悄然上演，在偏转于市区的小夜市上，商贩们开始讨价还价，唇枪舌剑的，明丽的灯光下，唾沫的气息隐约可以闻见。

那一年，我和周小周爱上一部名为《蓝狐》的电视剧。我们花了好几天窝在房间里，借来的cd被我们塞入功放机里，播了一次又一次，看得义愤填膺，看得梨花带雨，看得热血沸腾。周小周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说，王小花，明天，就明天，咱也去弄一个什么组合，他妈的让咱也过一把瘾。她一直不停地说，不停地展开她丰富的想象力，直到我听烦了，不停地给她白眼，她才停止她的语言游说。

话说回来，那部电视剧，我喜欢那个叫宁宁的女孩，张扬，洒脱，敢爱敢恨。进过看守所，暴力，机灵，却又善良。她骨子里流露出来的那种叛逆，让我非常地喜欢和佩服。周小周就和我不同，她喜欢刘丹那样的女生，家境优越，出手阔绰。周小周啧啧地对我说，王小花，你看看，你看看，刘丹多有气质。那时候正播着刘丹替宁宁她们解围，刘一“唰”的一声站起来，对挑衅者说，这里有三万，要是不够的话，楼下还有一辆跑车。

我和周小周其实是在同一家网吧认识的，那两天恰巧都没地方住，只好泡在网上。后来就一起合计在离市场很近的地方租了一间民房，租金很低，因为那地方每天杀鸡宰鹅的，腥臭味很浓，没人肯住。房东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她把他的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和一台旧功放机留给了我们。

那时候，我们过得消沉而颓废，也很落魄，有时候连泡面也不敢多吃一份，生怕下一顿就没有着落。那时候，我们都拿出了自己所有的钱，放在一起，算计着过日子。

周小周二十一岁，是湖北人。周小周告诉我，她的母亲死得很惨，是被那个人活活折腾死的。我问她那个人是谁。她没答我，自顾说，那一天，那个人喝醉了，拽着我妈的双腿，从街头拖到街尾。他像一头发狠的狮子一样，不听待坊劝说，也听不到我的哭诉。等他停手的时候，我妈已经奄奄一息。还没到医院就死了。那个人畜生不如，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叫他爸，你想想，那种人配吗？到第二年我就跑了出来。我已经出来六年了，从来没和他联系。他总是嫌我妈没给他生个儿子，我要让他连女儿也没有。反正他也没管过我。

说着说着周小周就哭了，哭过之后她又笑了。她反过来问我：“王小花，你身上有什么故事，你不会是在家乡失手杀人，逃出来的吧？要不你怎么会喜欢宁宁那种动不动就武刀弄棍的人？

我就陷入了沉默。她知道问错话了，再也不吱声，去一边捣鼓着些歌碟去了。然后她就放我最喜欢听的歌，陈明和朴树的，一首一首轮着来，直到我轻声笑出来为止。她再凑上来，拉我去街上买最便宜的黄叶青菜。

其实我当时没有对周小周说出我的故事，是因为感到难以启齿。不过晚上睡觉之前，我还是告诉了她。对于王小花这个名，在中山那座城，可能没认识。可是在我的家乡h城，认识我的人就多了。我的爸妈一个有钱，一个有权，我十八岁的时候，他们各自爱上了不同的人，这个家就一拍两散了，他们两人重新组成了家庭。分家的时候，他们问我愿意跟谁，我从冰箱里面拿出一瓶酒，当着他们的面把酒瓶砸在地上，酒水溅了三个人全身都是。然后我就跑了出来，再也没有回去。可能他们现在正在找我，可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周小周抱紧我，她幽幽地说，怪不得我们这么投缘，原来都是家庭破碎了才出来流浪。她又乐观地说，以后我们在一起，什么也不怕了。明天我们就去找事做，饿不死我们的。

第二天清晨，周小周就拉我起床。她拿出她小挎包里的口红，分别给我和她自己涂上。然后我们就信心满怀地去找工作。我们在城区转了好几天，一直没有结果。后来我们商量着，就在住房旁边的集市上卖起了菜，离“家”近，省去了车费，又方便。很早的时候，我们就坐车去效区的批发我们也开始一分一角地和人计较，唾液有时候也飞到脸上，有时候也有别人的唾液不小心溅到我们脸上。

我们把钱一分分地整理好，放在周小周的小挎包中，然后又藏到了床底下的鞋盒里。我跟周小周一起，学会了骂人。有时候遇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来买菜，等她们扭着腰肢走远了以后，我和周小周异口同声地说出一句：“tmd，你扭什么扭。”周小周停下整理菜叶的双手，朝我说：

“王小花，你信不信，我们打扮起来肯定比她们漂亮？”

待到周末的时候，周小周便会拉上我，去附近的餐馆吃大餐。所谓的大餐，就是点几个小菜，有时候周小周还会叫上一瓶啤酒，给我要杯正宗的椰汁，两个人咕噜咕噜地就灌了下肚。

那一年，快过年的时候，我和周小周都倒了大霉，辛苦大半年存下来的一千四百七十三块五毛钱，在一个下着雨的天气里被人偷走。那一天，我和周小周卖完箩框里所有青菜，拖奋斗目标疲惫的身子回去。到门口才发现门是开着的，锁孔也歪了，我第一时间就是跑去看鞑盒子里的小包，小包里的钱。小挎包还在，但是那些钱，却一分也不剩了。周小周看到我跌坐在地上，她也赶紧去翻挎包，然后和我一样，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我们一起盘了腿坐在地上，大骂该死的小偷，不要脸的小偷，挨千刀，遭枪决的小偷，骂够了周小周又开始哭，呜呜呜呜的。我也哭了，哭着哭着我觉得不是办法，然后站起来，接着又拉周小周起来。我们又商量着第二天怎样跟批发部的老板说要欠一天菜款，让他先赊给我们一些疏菜。

所幸的是，菜场的老板和我们很熟，他很欣赏我们的毅力。那时候我也很欣赏自己，我地常对自己说，我王小花以前连油瓶倒了也懒得扶一下的，现在也能起早摸黑的做起小生意来。

继而我又安慰周小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可是周小周在某一天就离开了。那天我们正在菜市场将要卖的疏菜整理齐，等待顾客。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我便让周小周回去收一下晾在外面竹杆上的被单。她一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等了很久也忙不过来，嘴里骂骂咧咧地，我说他妈的周小周，你还不过来帮忙。

骂了之后我又开始觉得累，两个人的力量就是要比一个人的力量大得多。好不容易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我又骂骂咧咧地赶回去。其实以前我都不骂人的，我的同学他们说都王小花，你丫的真斯文。想到这些我就笑了，我说，如果他们见到我，肯定会不相信这个满头雨水，满脸汉水，双手泥浆的菜贩子就是当年娇小贵气的王小花。

不过这些一点也不重要了，我以后可能永远也不会回到那个城市。

回到和周小周共同的家，门是锁着的。我喊了几声没人应，心想我也是傻了。人要是在里面怎能从外面反锁呢？于是掏出钥匙开门，洗了澡，在床上看书，等小周回来。可是晚上十二点也不见人影，然后我便慌了。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手机，我就在房间里来回走着，然后就发现床沿上的一张纸条。是周小周的笔迹。

她说，王小花，我走了。我的小挎包我带走了，钱都在鞋盒子里，你节约着用。有空你再看看〈蓝狐〉，只是我已经不配看了。她说，王小花，如果可能的话，你还是回到属于你的城市里去。她说，王小花，认识你，我很快乐。她说，王小花，很怀念我们一起吃苦的幸福。她说，王小花，你要保重。她说，王小花，你一定要保重！！！

她还接连打了三个感叹号，让人不得不知道这句话的份量。纸上泪迹斑斑，看得出她是哭着写出来的。只是这次她真的走了，为此我哭了很久，然后，过了很久，我又哭出声来。我总是想起周小周，她抱着我，说，王小花啊，以后我们在一起，就什么也不怕了。

后来我也没有再在那个小集市卖菜了，我也没有回到家乡的城市。我只是没有停止漂泊，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像周小周那样的女孩，她说出一起吃苦的幸福这样的话来。可是我一直没有遇到。所以我每到一个地方，我会第一时间把落脚点告诉那位好心的房东，我对她说，如果周小周来找我，你告诉她，我在等她。

后来周小周还是去找了我，因为我收到周小周的一封信。她说王小花，其实我是不配看蓝狐的，她们的友情那么纯真。可是我却把我们共同赚来的钱占为己有，还设了一个被盗的假象。我啊，一看到钱，我就迷失了啊！

可是周小周，她不知道，我多么在乎这份友情。其实我在那些钱不见的第二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天，我因为腹痛，周小周比我早半个小时去菜场，我出门的时候，房东老太在后面追我喊：“

小花啊，花花啊，注意关门啊，这年头，小偷多。小周丫头就马马虎虎的，昨天下午回来，呆了一下，门也没关就急急忙忙走了。你看看，年轻人，多粗心。

是啊。周小周，在头天下午确实是离开了一阵，但她是往菜市场的公厕方向走的，她回来的时候，是气喘吁吁的。所以，在第二天，我就什么也知道了。

我回信给周小周。我说，周小周啊，你终于肯来找我了。我说，周小周，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

然后，我就想起了那年的中山城，繁华而落寂。想起那些眩目的霓虹灯光，交错着照映在我和周小周脸上。我想起她过去的生活，然后想起我过去的生活，想起我们狂躁的逃逆，以及后来突然的远离，我就止不住，泪流满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