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风车摇起来,“叽叽咕咕”响,——那风车如今很老了;踏着那段记忆往回走,才发现留在风车上的那段记忆如今也老得那么遥远了。
小时候是那么喜爱风车。村里的风车安放在集会、逍遥聚乐的公厅上。小家伙们有事无事的都喜欢去摇那风车。我摇着风车,听风车哑着嗓子,“叽叽咕咕”地唱一首苍老的歌谣,悠悠然的,像是摇着我的心事,摇着我的幻想,摇着我儿时遥远的梦了。
那时侯,海鲜阿公却常常凶着脸,把我们从幻梦的天堂吓转神来。情况往往是,感觉到背后有人,猛翻转头,看见一张扭成菠萝皮似的老脸,“哇”的一声,吓得我们战战兢兢地落荒而逃,他却在背后“嘻嘻——呵呵——”干笑。
有了这经验,摇风车时便总难以进入陶陶然的境界了。有时候,将近浮起翩翩的梦之神了,又下意识地悚然睁开眼,搜寻四周海鲜阿公的身影。自此,摇风车的乐趣便少了许多。
海鲜阿公的恶作剧不久就加剧了。我们几个小孩这一次又排着队,轮流着摇风车。摇,摇,摇,单调的风轮声,“叽叽咕咕”响,落一串沉重的悲凉调在绵绵的心上。心开始引擎,我于是又神游千里,魂灵似乎出了窍,迷迷糊糊仿佛裹了层云雾,翱游着,飞翔着……
忽然觉得被人抓住了衣领,回头一看,立刻从头发尾梢一直冷到了脚底。
——又是这张丑恶的老脸!
菠萝脸似笑非笑,食指从口里蘸了一大滴口涎,在每个小伙伴的嘴里熬一下,然后,放开我们。我们拼命跑远,回头向着个可恨的老家伙,“呸呸呸”地吐口水。他却站住不动,歪着头,望着我们,“嘿嘿嘿嘿”诡秘地笑着,仿佛享受着无限的供奉。我们很是气愤,委屈得满脸通红,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垂头丧气地走开。
记得从此他就一直使用着这种手段。我因为最容易魂销千里,所以吃的口水也几乎是最多的。每次拼命吐完口水,将嘴擦了又擦的时候,都非常气愤,恨不得捡块石子,掷他光头一个大窟窿!
后来一次终于动手了。他往我嘴里熬完口水,放开我,冷不防,我“呸”地向他身上吐口水,落在他衣上。我拔腿就跑,被他抓住衣服的后摆,拖了回来。他“呵呵”大笑,用手刮起衣上的口水,再往我嘴上熬。我拼命挣扎,到底给他熬在了嘴唇上。刚放开我,我又冲他一拳,又给捏住了小拳头,嘴唇上又被屈辱地熬了一下。这回被放开,我便跑开了,气愤愤瞪着他。他还在笑着,并且做着鬼脸,显然想气哭我,只笑得眯缝着眼,从额头到下颌,游游散散的排着许多行绽着笑的皱纹。
他笑够了,便走开,“嘿嘿嘿”的干笑声一直伴随着他。那声音传入我的耳里,对我是刺心的苦。我捡了一块石头,却到底不敢掷出去。据说他年轻时曾走过江湖,会几手拳脚。
许多年来,我一直对他这恶作剧感到困惑。后来听人们零零碎碎谈起,才真正恍悟,并且大吃一惊。原来这事包含着那么大的苦心和愚昧,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阿公是没有儿子的,抱养了一个,到孙辈又三个都是孙女。阿公于是故意做这“缺德”事。据说得专门跟小男孩开玩笑,而且越“缺德”就越快抱孙子。经人们这么一说,才隐隐约约记起,他确实是只跟男孩子开玩笑;而且因为我最“配合”他,跟他开的玩笑最大,在他孙儿出世后,他似乎确乎喜欢过我颇长一段时间。
那风车如今还静静伫立在公厅的角落。记得一次无意来到风车旁,恰巧海鲜阿公驼着背打眼前走过。我故意摇动风车,他毫无反应,呆滞滞的蹒跚着走过去,他很老了。风车也老了,破破烂烂的,风轮声再也引不起愉快的梦幻了,听起来,“叽叽咕咕”,像是摇落下来几声沉重的遥远的叹息……
……记忆的风车摇起来,“叽叽咕咕”响。——如今回首一望,唉——那段记忆也确实很老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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