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十二、必然要遇到的事杨启贤

发表于-2007年07月17日 清晨6:58评论-0条

生活中不能没有爱情,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婚姻,这是必然要遇到的事。尽管十分平常,也许并不成功,却都是一生中最难忘的。每个人都可以说出一大串。

我没有象电影上或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恋爱过。由于理想受挫,遭遇坎坷,我变得孤僻寡言,不善交际,几乎没有女朋友,我的爱情自然成为“迟到的春天”。也许回忆小时候的同学是甜蜜的,没有什么比童年的友情更可贵了,那黄金时代如今只能在梦中重现。如果有情人终成眷属,还可以写一篇情丝缠绵的文章,甚至可以搬上银幕让痴男情女着迷。可是没有,她已经不理我了,我也没有勇气去找她。唯有在记忆中还时时与她相遇。

那是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开学第一天,我穿着父亲从福州给我买来的新衣裳,蹦跳着来到学校。教室里已有不少同学在吵闹,有的在座位上翻阅新课本,找图看,有两位看到我就跑过来告诉我:老师分配一位新来的女同学跟我同桌,那口气象是幸灾乐祸,又象是忌妒。我脸上虽不高兴,心里还是甜滋滋的。她早已坐在那里,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清新,当她知道同桌的我,便十分客气地让坐。我一时没了主意,也不答话,放下书包就往外跑,小小的心灵已被她的美貌和有礼的举止逮住了。她是随父亲调动工作从外地来到这里。很快,她跟班上的女同学混熟了,经常教她们唱歌跳舞。有一天,她主动提出要到我家来看屋后酒厂的大烟囱。对孩子来说,当时高大如塔的烟囱是新奇的,它是家乡建设的象征。望着冒出的滚滚浓烟,就象观看一只施放烟雾的怪物似地,无限遐想在眼前跳动。我们的友谊在与日俱增,她曾邀我到她家里去。她家里的小人书真多,我们常常一边看一边讲,有时也编造出我们自己的故事。我因为她的名字叫茉莉,便故意朝她唱“茉莉花开香喷喷,咽咳哟,香喷喷……”,听我这样唱,她总要生气,我就越唱得欢。后来她也故意叫我什么,我倒是忘了。

同学们看到我跟她好,就把我们说成是一对的。我和她听到,都没有生气。可那时我总是调皮,为了显示自己的“男子汉”,有时也作弄她。有一天不知为了什么,我从教室的窗户跳出去追她,猛地抓住她长长的辫子。她竟哭了。我后悔莫及,她的哭声久久还在撞击我的心。只要想起这件事,我就懊悔万分,因为还来不及重归于好,我们都毕业了。我进一中,她上三中。从此失去联系,随着年龄增大和不必要的自尊心,反而更加疏远,连路上遇见也不打招呼。初中毕业后,她又到外地去读书,关于她的消息就很少再听到。一直到我“高考落取”那一年在街上偶然见过一次。

1958年她毕业后,没有去当演员,而是被分配回县里当教员。跟我一样,这些年来她也迟迟没有找到对象。但是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不少,大家好象对那些常在舞台上露面的靓女特别关注,喜欢议论她们的婚姻隐私,又总是带有贬低的成分。也许她不够自爱,也许她无法推卸,当了教员还常常上台去表演,去当一名十分显眼的报幕员。殊不知桃花盛开时,人们欣赏赞美,一旦花谢了,就再也不能以往日的艳丽夸耀于万物。聪明者总是激流勇退,让美好的形象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里。茉莉不懂世俗的道理,不知道进入社会的可怕。一走进去就如同落入笼里的金丝鸟,没有人还相信她会高飞。艺术贵在于新,通俗之物再美也不惹人注意。好比我刚得到一枚新邮票,总爱不释手,反复观赏,但时间久了,也会腻的。观众的注意力早已落在比她年青的下一代身上,对她继续“抛头露面”,开始厌恶。但是人们传说她,也太无聊,总想找一点有损她名声的东西。正是“花儿不幸落在牛粪旁,牛粪倒嫌起臭来。”

我对她的印象仍是小时候的,我愿意永远这样保持着。我不想去打扰她,也许她后来给我的印象已远不如前了。

1961年我有过一次初恋,却是一次“单相思”。那年学校刚调进一位女教师,叫杨妃妹。她那张纯真雅气的脸,把我当时正专注于为理想奋斗的精力给分散瓦解了。

开始,彼此间还保持一定距离,好象都在做“火力侦察”。直到有一天,我承担一次全校示范教学,在评议会上,大家都称赞我这一课上得生动有趣。我知道老教师的鼓励多少带点俗套,可是杨妃妹显得很兴奋,紧挨在我身边不停地问这问那。我简直不敢相信她会这样热情,竟忘了矜持,尽情地回答,象一个在大人鼓励下欢快表演的小孩。界限一打破,交往立即多起来。有一天她替我买张电影票,又亲自送到家里来。妈妈第一次看到有女朋友来找我,高兴得不得了。又是招待,又是上下打量,弄得她满脸悱红。过后妈妈还象猜中谜语似地问我,“这位女教师是不是姓杨?崇武人?”我奇怪妈妈怎么知道。原来婶婶早打听到我们学校来了一位女教师,常问我:“你看这人怎么样?你也该找个对象了。”我总是回答:不想早结婚,结了婚就想过安逸的生活。况且我自我修养尚接应不暇,哪有心思去谈恋爱。

就象“一石激起千重浪”,妈妈和婶婶的话使我想入非非,有了一种新鲜的感觉,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总之,态度全变了,对弟妹比过去亲热,走起路来潇洒自信,好似春风长住身边,心里是冷嗖嗖地爽快。在她面前,我言谈举止绝对“标准化”,不敢有半点闪失。然而不安跟着来临,我担心她已有对象,害怕她看不上我。我原来平静的生活一下给搅乱了。

我们的交往更加亲密了,有时一块出去散步聊天,有时一同去看场精彩的电影。每天放学我总要等她一块回家,我极力保持这种难得的友谊。我在心里做着甜蜜而苦涩的梦,在纸上写一些自己明白的爱情诗。可是有一天,不知是别人有意“透露”给我的消息,或是我无意中听到的,我知道她已经订婚,对象是个大学生。我开始忧郁苦闷,如同坠入万丈深渊,感到绝望,同时觉得她在有意疏远我。终于在一次回家路上,我忍不住问她:“你订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开朗地笑了一阵,声称“没有这回事,不要瞎说。”我认定她是不肯说出真话。此后,我有意显露不凡的抱负,还在她面前故意跟其他女教师谈笑亲热。

然而,她确实是完美的,孩子般的容貌,那么纯真;善解人意的谈吐,令人信赖;温柔有礼的举止,叫我打心里想接近她。我忘掉了自己,身不由已地跟随她,无限崇拜,无限思恋。我又是快乐,又是痛苦。我不敢想到有一天要占有她。我只是暗自欣赏,默默享受。我陷入一种无法摆脱的单相思,不断给自己制造烦恼。我曾想过,即使她未曾订婚,也不会嫁给我这样一个人。我只能在她离开我,在她快要跟别人结婚时,再向她表白,让她看到这破碎的心,让她知道我爱过她,愿她幸福。只要她知道了,我就满足。只要她和别人的结合不是由金钱和地位构成的婚姻,我就不该前去干扰阻碍。如果她是个朝三暮四的人,我也不会爱她的。

可是有一天,还是在一块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很靦觍地开口向我“要糖果”。我明白这“要糖果”意味着什么,太出乎意料,还从来没有女孩子这样问过我。我不知所措,连声喋喋地说“没有”。而她似乎在沉思和露出一种痛苦的表情,跟我的一模一样。我兴奋不已,夜里一次次回想白天的情景,分析原因,咀嚼她每句话的含义,研究她的举止眼神是不是出于爱的缘故。也许她在担心我,就象我担心她一样;也许她跟那位大学生的爱情已经失败;也许是别人搞错了。我又觉得她会爱我的,我们的结合是可能的,我不该胆怯。我翻来覆去,神奇的梦幻一幕幕闪现:我开始考虑着怎样对她表白,想着她把爱情交给我的一瞬间,甚至想到布置新房,想到举行婚礼……我恨不得把一颗烦躁的心立即抛了出去。

我重新回到苦恼不安的日子里,她却照样轻松,时常微笑着,无论什么事从不气恼。我们也还象往常一样亲密,只是我始终不敢对她说出心里话,我担心这一说就可能把一切都失去。我得到的已经不是快乐,而是深深的忧虑,我的精神快支撑不住心头的重压。我决心尽早摆脱烦恼,我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能被爱牵制住。我准备用一封信来探求爱的回答。

谈不上是一封“情书”,倒是一封彻头彻尾的“诉苦”信,倾诉爱慕她的痛苦,倾诉得不到答案的烦恼。我没有勇气当面把信交给她,而是偷偷地放进她的办公桌里。第三天她交给我一封回信。我已料到是怎样的回答,心里十分平静,不想马上打开来看。自从我把烦恼交给她,心里就轻松多了,我坦然地等待事情的结局。

她在信中感谢我对她的友爱和热心帮助。说她一直把我当成是好朋友,好同事。她那天问我的话是无意的,又说她确实没有订婚,但有一位男朋友,还在大学念书,可以说是她将来的爱人。她希望有机会我们能互相认识。最后当然是委婉地拒绝。

我深深地舒出一口气,象卸下一付艰苦的重担。我可以无牵无挂地继续追求我的理想,这只是旅途中一段生活小插曲,我本来就不该有这样的爱情,我太可笑,太认真了,这完全是一种“单恋”。对我也许是有生难忘的“初恋”,十分纯洁神圣,我绝对没有错,她也无可指责。我终归是以理智战胜情感,也许我没有把爱情当作唯一重要的事来办。在爱情面前我还是缺乏信心,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去跟“情敌”“竞争”。

这以后的几年我又是孤单和寂寞的,已经有点衰老。我也想过要是早点结婚,也许不至于这样。可是每当妈妈给我提亲,我就害怕,总是加以拒绝。我担心对方是一个庸俗的人,和我毫无共同之处,万一将来我的地位有了变化,她是否能给我带来幸福?我也担心她是一个理想的人,一个如同我有远大抱负的人,而我依然默默无闻,她是否会把我抛弃?因此我一心只响往着大学,以为只有考进大学,才能找到称心的爱人。

1964年上大学彻底成为泡影,我又被发配到“边疆”,我的将来不会再有变化,我的爱情婚姻离不开这里的现实,只好听从家里的意思,让天意来安排我的终身大事。

第一次接受母亲给我介绍的对象,还是一位高中毕业生,在供销社当售货员。我想有一定文化该会好相处,将来教育子女也可以明智些,就答应去“相亲”。

那天傍晚,我刮好胡须。母亲还要我换一件新衣裳。我觉得太别扭,不同意。父亲只是望着我笑。他们都把我当小孩子看。母亲穿一件走亲戚的衣服从大门先出去。我和父亲避开邻人从后门走。一路上我极力装得无所谓,还买了一根冰棒想凉一凉自己的心。

到了目的地,我还是紧张起来,进门时差点撞在门槛上,脸上突然涨得通红,手脚有些呆苯,连应答的声调也嘶哑了。还好,对方看电影去,只有她母亲在家。父亲同她母亲攀谈。我在一边静听,我觉得自己的长相可以博得她母亲的好感,才自在起来,有时也插进一两句,免得装傻子。父亲后来说,过一会再来。我们就起身离开了。

第二次走进她家,我有意溜在后面,要是她还不在,就不进去。后来听见父亲招呼一声,就有一个人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领我们到客厅去。我猜这一定是她。大家一坐定,介绍人就开始说明来意。我悄悄抬头瞧一下,她正羞答答地望着地板,手里一把扇打得沙沙响。看她这样,我倒胆壮起来,开始思索如何对付“当前的局势”。介绍人尽力说我的好话。我只好也低下头表示害羞,偶而朝她那边看一眼。她一触到我的目光,便迅速转过脸去。我只得到一个模糊的印象。这样坐了近半个钟头,只是介绍人在不停地“介绍”,“介绍”了我,又“介绍”她,“介绍”了她,又“介绍”了我。我觉得这样不好,便看着她问了两句。她不再回避,也看着我,大概也要显示她的“不怕”。最后双方都不能持久,同时把目光移开。父亲建议我们先通信联系。她“嗯嗯”地应着,态度很不明朗。我想冲破这种老式的说亲,热情地道出想好的话:“让我先留个地址给你,好吗?”接着又装着要纸张的样子,她却一点反映也没有。我讨个无趣,只好强装笑脸坐回原位。刺探性的动作失败了,我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还是父亲看形势站起来告辞。我迫不及待地逃出来。

回到家里,已记不起她的模样,连一点值得回味的地方也没有。只因为她受过高中教育,才令我有点神往。

第二天介绍人带来一张纸条,是她写的通信地址。我看笔迹清秀大方,比我写得好,也就油然起敬,这正是我的短处。我不停地在纸上练写她的姓名地址,此时才隐隐有一点敬意。家里对这件事十分关心,祖母一再嘱咐要“加紧行动”,说是当今女人不可靠,说定了还要变卦,又说三姨婆也称赞她人品好。真不料三姨婆也知道,原来她就是三姨婆的外孙侄女。我想以后在三姨婆面前可得安分点,让她也替我说几句好话吧!我“加紧行动”,当晚就给她写了一封信。这第一封信不好写,不知说什么好,写什么合她的意。我想先写些工作忙呀!学习紧张呀!之类的,看她如何回信再说。

一连十几天不见她回信,后来听说她又回家来。母亲建议我们去看电影,并买了两张票,托介绍人拿一张给她,算是约定了。我吃完晚饭就到电影院,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不见她的踪影,只好独自进去。起初我镇静地坐着,渐渐感到不安,电影已经开始,旁边的座位仍空着。我又想,她会不会坐在另一个角落,故意考察我,大概有文化的人喜欢这样。于是我始终保持最佳姿势,可是直到电影结束,还看不到一双热情的眼睛。我怏怏不乐回到家。母亲告诉我,那边回话来,叫我看完电影上她家去。可到了她家,她又不在。我开始不耐烦,到底打什么主意,又不是没受过教育,何必这样躲躲闪闪。我仅仅想通过彼此间的接触加深一点了解,并非就这样爱上她。不愿意就拉倒。母亲不以为然,说等父亲回来再去问一问,同意的话,马上买些糖果花布送去,算是说定了。我强烈反对,这老一套怎么用到我身上来了。

后来对方表示要求入赘,说是她家没有男的,只这么一个女儿。我想是个借口罢了,这种人希望真正的爱情,又害怕生活的艰苦,最终还是迁就于金钱物质的需求。我不外是个小学教员,每月薪金二十八元,在她眼里还不够条件。她顶多从外表上喜欢我,一接触实际就怕得要命,下不了决心。我断然拒绝,倒不在乎风俗习惯,而是这明显带有一种交易。

不知不觉又一年过去,这一年中母亲仍在为我的婚姻着急,到处央人给我介绍对象。我一方面不敢信任他们的介绍,他们看中的人,怎会合我的意?我也不愿四处张扬惹人褒贬。另一方面想到自己年龄不可饶人地增大,既然不想打一辈子光棍,能早点了却这椿心事,也省得分散我的精力,说不定好的婚姻还能帮助我更加努力,因此我也不大阻拦他们。

可是有一次,母亲介绍了一个仅小学程度,又没有工作,而对方还要嫌我近视,嫌我工资低。我感到受极大的侮辱,难道我是个没人要的东西。母亲简直把我当成销不出去的处理品,硬要塞给人家。人家是越发怀疑的。

1965年秋的一天,母亲又写信叫我回来,说有事商量,我猜到八、九分。到家时,母亲又不说什么,直到我要出去,才把我叫住,拿出一张女人的照片,说是初中毕业,在工厂当临时工。我看照片里的人不怎么样,也就不放在心上。母亲问我同意不同意。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把照片还给母亲就走了。回来时母亲却告诉我,晚上到表姑家跟照片上的女人相亲。我感到为难,不知对方啥样人,甚至不知她叫什么,怎么好随便去“见面”。不够形势已迫使我只能听母亲的安排了。

见面就见面,我不以为然,已经有点习惯,不再对镜照看仪表,也不感到紧张,还故意过了约定时间才从家里出发。到了表姑家,一进门就看到一位陌生女子含笑着从凳子上站起来。我也不打话,就在表姑为我搬来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眼睛瞧着地面,象在想心事。我看她的脸比照片好看些,可惜胖了点,不是理想中的苗条姑娘,不能一见钟情。我从容坐着,屋里还有母亲,表姑和媒人。媒人一再提醒我跟她谈话。我不知从何说起,还是老办法,建议今后通信联系,当着别人的面是谈不出什么的,信里却可以冷静思考该说些什么,也可以从信中看出她的才智,了解她对生活,对爱情婚姻的看法。我写了一张学校通信地址给她。她也十分乐意地写一张给我。

媒人提议我到女方家里走一趟,说是认识一下路,以后好去找她。母亲说这样好,先交朋友吧!可到了她家,一时投到我身上来的目光,有探索,有揣摩,有审视,也有好奇看热闹,一些人在房门口跑来走去,探个头又不想进来,嘁嘁喳喳议论着,好不尴尬。媒人不知跑到哪里去,让我一人傻坐着,象尊模特,让她们一一来参观。接着又要到我家来,一群人拥着她,浩浩荡荡地陪着,却叫我跟她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尽让她们搬过来,弄过去地叫一帮亲友来品头论足。想不到我这个爱情上的幻想家,竟落到这地步。最后媒人拿出两张电影票,让我们俩一块去电影院,这是当年最流行的约会行式,在那里既可挨得很近,又不被人猜疑,可谓最佳的谈情说爱场所。

电影是好看的,革命者在斗争中牺牲了,坏人并没有得到应有的下场,这跟以往的公式不一样。我看着看着,竟把身边的她给忘了。直到电影结束,没有跟她讲过一句话。她也够可以的,始终不敢先开口。我打算电影结束后邀她去散步,那时也许可以谈一谈。不料,我刚走出影院就遇见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同学,只好装着毫无牵挂地跟他谈了一阵,却把她给丢了。等到我回头去找,她已经不见了。

回到家里,母亲焦急地等着,问我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可是当我再拿起那张照片来看,已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不象看电影明星的照片那样,感到抽象和遥远。

第二天回到学校我就赶快给她写信。可是等了一个多星期,她才回信来,却是委婉谢绝,说她程度低,配不上我。我猜想一定是那天怠慢了她的缘故,但也不想解释,只怪多此一举。想到过去的包办婚姻多少有点好处,可以使男女双方省掉许多烦恼,无需承担求爱的焦虑和失恋的痛苦,光是等候对方来信就是一件急死人的事,何况还是失望的信息。

然而却真有这种包办婚姻。不久母亲又给我介绍一个,也是初中毕业生,在化工厂做工。对方的母亲十分“爽快”地说:“你们的人我没有意见,我的女儿也最听我的话,同意就下聘礼订亲,用不着让他们见面,通信什么的。”这实在又可笑得很,我当然不能同意。

就这样,婚姻问题成了我当时精神上沉重的包袱。这种负担不是我个人的迫切要求,而是别人造成的。邻居中比我年轻的小伙子都已结婚,当了“爸爸”。许多人以奇异的眼神看我,好象过了大家认定该结婚的年龄,就成了没人要的光棍。有些人开始议论我找不到配偶是因为怎么样了。我也总觉得有尖嘴巴的女人,在我背后指点着,吃吃地发笑。我个人倒无所谓,这种“本事”吓不倒我的自尊,可母亲整天为我的婚事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那才叫人受不了。

祖父也着急了,他召集全家人来讨论我这个长房长孙的婚姻问题。大家都说问了几家,不是嫌我工资少,就是做父母的同意,女儿却看不上。最后祖父提到他一位朋友的小女儿,这人我认识,有点印象,但没有一丝爱慕之情。我讨厌她过分追求时髦,显得华而不实。母亲曾对我说过一次,我不置可否,大概母亲也觉得不合适,就没有再问。祖父又重提她,可能是无中推有。听说她能言会道,待人乖巧,这一点在当时是比“温柔贤慧”的姑娘更有生命力。我有点心动,含糊地应着,要是祖父再重复问一句:“你考虑好了!”可能我就要反悔。

经由祖父亲自辑合,我们很快就联系上。起初她要我说明在学校“大鸣大放”和被开除团籍的原因,还要我拿出已恢复团籍的证明。一时让我感到恋爱婚姻也要“政治挂帅,思想领先”,感情是第二等的东西。我十分恼火,又一想,自己不也在打听她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吗?也就无可奈何,说不定还得佩服她这种“现实主义”的态度,我甚至感到在政治上她比我成熟,比我“红”。

她给我寄来的第一封信就热情得可怕。我曾经兴奋得睡不着觉,她如此坦率和多情,我不知该怎样应答,要知道彼此间还没有一点爱情基础。但是随着书信的不断往来,我心里逐渐燃起爱情的火焰,对她的思恋在逐日增长,希望天天能收到她的来信,心里已是全然被爱情所占据。只是我对她还有点担心,她的虚荣心太强,她嘴角边那几条泼辣的皱纹令我心寒,她会不会为几分钱跟别人吵起来?她会不会对我永远忠贞?

一段时间她不给我来信了,让我感到心烦、焦虑。我一连去了几封信,她才回复,却半真半假地写着:“你是个有理想的青年,我怕配不上你,将来要贻误你的前程,你还是另寻佳人吧!”我立即回信表明自己的态度。她来信又是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我爱你,我相信我们的爱情是真挚的,将来就是海枯石烂也不变心。”我一方面安下心来,一方面感到疑惑,我看不出她前后两次变化的真正原因,倒好象在讨价还价作买卖。

这以后的来信,她尽在数苦,数生活上的困苦,没有钱订报呀!连寄信的邮资还是朋友送的呀!等等。我就寄了一点钱去。她回信却说不稀罕金钱,说曾有一位华侨子弟追求过她,答应给她几千元存款,她都拒绝了。真是的,我感到一种虚伪和欺骗的存在,但是我仍然想用真诚去打动她。

想不到她的来信却变得如同外交文件那样堂皇、枯燥,没有一点爱情的味道。我热烈的心被冷却下去,不得不坦白告诉,对我来说,恋爱并非终身事业,爱情必须双方真诚对待,共同呵护。我同时希望爱情能帮助实现自己的理想,如果仅在敷衍和出于不得已,请尽早说出。

她回信把我大骂一顿,什么“背信弃义”,“玩弄女性”,只要她想得出都用上了。最后竟得意地写着:“告诉你吧!组织部的王干事早就在追求我,是我一直不肯答应,现在我终于可以下决心了,到时请你再来喝我们的喜酒吧!”

我气得浑身发抖,知道自己上当受骗,真正被玩弄了。这也许是她设计的圈套,也许是她相好出的计媒。其实你同一个人合谋干了坏事,他不认为你是他的知己,反而觉得你不外也是如此。她在政治上有相当的野心,我是早就看出,尤其经过“社教”运动,她更渴望有一个政治上走“红”的人当她的后台,她始终想在社会上占有一定的地位,这点我无法满足她。她又以为女人要被男人死不放心地追求,才显出她的高贵。我认为爱情不是游戏,用不着说一些蛊惑人心的话;也不是一场战斗,必须讲究战略战术。爱情应是一首优美动听的交响曲,需要双方真诚、和谐地来共同演奏。几个月来我辛勤浇灌,满以为到秋来可以获得丰硕的成果。她却擅自把盛开的花朵踏成烂泥,把一幅绚丽的图画撕成碎片。我不知道她这样做的心情是怎样,我还象当初忠于自己的诺言,忠于自己的天性。我不曾有过使别人痛苦的想法,却不料得到别人施加给我的不幸。泰戈尔说:“我们把世界看错了,反而说她欺骗了我们。”我在一次次对生活的探索中懂得它的真理。

我的心受了伤害,本想进行反击。如果我不悲伤,那将损害我的人格,暴露几个月来我对爱情的虚伪。但是我不至于过分悲哀,我终究不是一个傻瓜的痴男人,即令我的悲哀,也不单单是为了她,她不过是社会中微不足道的一员,我悲哀的是导至她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我象原谅一个无知的孩子,不愿再去想她。“只管走过去,不必逗留着去采了花朵来保存,因为一路上,花朵自会继续开放的。”还是泰戈尔说得对。

在回忆录中我尽量写出当时的心情,并不代表现在的看法。恋爱婚姻是一生中的大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和追求,这是无法勉强的。必须慎重考虑,也要大胆进取。那些不成功的婚事,原因是多方面的,应该说双方都有责任,完全归咎于一方并不公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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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文若书点评:

朴实的文字里,隐含着巨大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