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命很贱，走出娘胎，他便在人们的脚板下，在鸡们的尖嘴边四处飘泊，无处安身。

有一天，一个小孩在路边玩耍，看见一粒圆圆的种子，捡起来稍稍把玩，随手一丢。于是，他别无选择，就在那个低洼安了家，结束了流浪的命运。

春天来了，他从篱笆边悄悄倔出头来，胆怯胆怯的，迎着微风细雨。或者还会羞羞涩涩的伸出一枝两枝小小的嫩嫩的枝桠，枝桠上缀一片两片树叶；也会在风中扇动扇动叶子，然而也只是很轻很轻的——他太自卑，因为他的生命很贱。

不知什么时候，人们发现篱笆边竟长了一株小树。是谁种在这儿的？什么时候埋下的种子？也不见有谁给他施施肥，也没有谁在炎热的夏日来给他浇浇水，这贱骨头竟然就生长了。捉迷藏的小孩把身子伏在他脆弱的躯干上，乘凉的人们吸着烟，随手折下他的枝条，边闲聊边用来在地上画线条；暮归的老牛在他身上磨痒，觅食的鸡们在他根下爪呀爪，把埋根的泥土都爪了去；……

他的生命很低贱，然而他的生命力很顽强，顶着风风雨雨，熬着曝晒严寒，经受着别的生命对他的摧残，他生长着，长成了茁长的大树。饱熬了生活的沧桑，岁月留给他的，不是荣华尊贵，而是给他刻上满脸皱纹；秋风也只默默地赠给他一把辛酸和悲凉……

——温柔的南方啊，生长着太多太多这样的苦楝树。

人们随处可见他孑然孤立的身影，沟渠旁，田塘边，小路上，一棵，两棵……，在轻缌微微的南方，他是再平凡不过了，人们对他熟视无睹。他没有牡丹的娇贵，也没有竹子的清高；既不像北方的寒梅那么孤傲，也不像南方的榕树那么雍容。他早经岁月熬干了身躯，只一味沉默着。

走向秋野，满目萧然，瑟瑟秋风中，兀立着苦楝树，一棵，两棵……，他们秃着枝干，落寞地悲凉着，茫茫的天穹替他抹一幅苍凉的背景；偶尔，也有南归的雁群，唱着忧伤的歌，从他的头顶匆匆飞过……

南方的苦楝树啊，你就这样烙上了我的记忆。秋日的黄昏，我常常凝望着那幅苍凉的剪影，感动得泪流满面。我独自品味着岁月留给你的辛酸和悲凉。你默默地来到这个生命的世界，最后也是默默地枯死；或者给无知的人们砍下，丢进炉灶，再也不留一丝生命的痕迹。你的生命力太强，正是这太强的生命力，使你的命运留下更多的悲楚——因为，你的生命太贱——这是生命的悲剧，还是命运的闹剧？

……秋日的苍穹下，兀立的苦楝树，秃着枝干，一棵，两棵……，有忧伤的归雁，唱着哀歌，从他的头顶匆匆飞过……

-全文完-